前两天。
韩凤平从兵部出来, 长随将马牵来,他正要上马,忽然被人喊住:
“国公且慢。”
韩凤平循声望去, 就见一辆宫中样式的马车往衙门口驶来, 马车侧边的窗户探出个半身子, 韩凤平认出那是画院院正冯如,遂将踩进马镫的一只脚放下, 等冯如的马车行驶过来。
马车停稳之后,两个小太监将冯如从车上扶下来,冯如小跑着来到韩凤平面前行了个礼。
韩凤平拱手回礼:
“冯院正不必多礼。今日怎么有空来兵部?”
韩凤平自觉和画院没什么牵扯, 实在想不出冯如为什么会喊住他,想来应该是到兵部有事, 偶然看见他喊了打个招呼而已。
冯如笑容满面:“下官不是来兵部,是特意寻国公来的。”
韩凤平很纳闷:“寻我?院正有何指教?”
冯如说了句‘不敢指教’,而后问韩凤平:
“今日来主要是想与国公确认两件事情。国公, 借一步说话。”
韩凤平随冯如到侧墙处, 冯如才问他:
“听闻府上四公子正在科考,并成绩斐然,居然中了江宁府的解元,可有此事?”
韩凤平犹豫片刻, 颔首道:“确有此事。院正为犬子而来?”
冯如摇头:“国公误会,下官与四公子素未谋面, 并不是为他而来, 而是为了贵府四少夫人。”
韩凤平反应了一会儿,愈发不解:“她?”
冯如又道:“是是是。四少夫人是否姓林名悠?善书画?”
韩凤平略有迟疑,韩霁在外娶的那女子是叫林悠。
韩霁考中秀才之后,他派人查过此女, 是知根知底的安阳县本地人,父亲曾中过举,但英年早逝,将她留给舅父照料,然舅父待她不好,种种机缘之下逼迫她与韩霁成了亲,之后韩霁帮她写状子把舅父告上公堂。
此女虽无背景,但也算家世清白,因循有脉。
那之后韩凤平更多关注的都是韩霁如何,安阳县传回的消息中,貌似提过此女善画,但更多的细节韩凤平没有太在意。
更没想到画院的院正会因为她而找上自己。
“国公还不知道吧,您这位儿媳可了不得,如今她的画在官家那儿是有名有姓的头一份儿,福宁殿门口裱着的那幅就是她画的。”
“官家欣赏她的画,欲聘她入画院为五品艺学,我顺着她留的地址派人寻过去,照例调查入院者身世背景,她自己提都没提这茬儿,下官费了好一番力才查到她竟与卫国公府有此关联 。”
韩凤平听冯如说完,愣在当场,好半晌才吐出一句:
“院正是否弄错了?同名同姓者很多吧。”
“刚开始下官也以为是同名同姓弄错了,可多番比对之后,确定是她无误!汴京城的人都知道,贵府四公子是两年前离家的吧,当时他去了哪里没人知晓,但如今他以江宁府解元韩霁的身份回京,知道他的可就多了,国子监、太学那边不谈,好几个大学士都知道他,断言他有入一甲之能。”
“韩霁是您府上四公子,他在外娶了个妻子叫林悠,林悠善画,出身江南书画斋,那斋长竭力推荐她的画,我在前不久已经见过她了,错不了的。”
冯如将韩霁和林悠的来历说得清清楚楚,不由得韩凤平不信。
这对他来说,算是意外之喜。
他看重子侄的能力,看重家族前程,老四考中了解元,哪怕会因此叫赵氏不高兴,韩凤平依旧会保他无虞,没想到老四随便在外结缘的女人,竟然入了官家的眼,一出手就是个五品艺学。
虽说是画院的官职,但天下女子有几个能不入宫为奴为婢为妃,还有正经官职的?
韩凤平沉默片刻后问冯如:
“她与我卫国公府的关联,不知官家可知道?”
冯如说:“此事下官在调查出来之后,已经率先禀告过官家知晓。”
韩凤平疑惑:
“官家既已知晓,却仍……愿将她聘入画院为女官?”
“是啊国公,下官先前不是说了,陛下欣赏林画师的画,这不知道她身份之后,还催促着让她速进画院,陛下想叫她将福宁殿那幅画扩一扩,画一幅更大的悬于泰和殿之上呢。”
冯如说的明明白白,韩凤平着实好奇:
“她究竟画了一幅什么画,竟使得官家如此看重?”
喜欢一幅画,将之放在福宁殿便罢了,那是陛下的宫殿,可泰和殿是百官上朝议政之处,乃国家重中之重,陛下竟想挂一幅女画师画的画,若非亲耳听见,简直匪夷所思。
“是一幅神虎图,国公没有见过那幅画,当真是如神虎临凡,惟妙惟肖,放在眼前如真虎一般。”
冯如神情向往且认真,不像是吹捧奉承,韩凤平却想象不到一幅画能有多像。
“冯院正言过其实了吧。”韩凤平说。
冯如连连摆手:“国公什么时候入宫瞧瞧,若下官有半句虚言,随您处置!”
两人又说了几句,冯如便拱手告辞,韩凤平站在原地看着冯如的车马回宫后,仍久久不动。
长随过来问韩凤平:
“国公,咱还去营房吗?”
韩凤平沉吟片刻,果断道:“去龙津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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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凤平办事效率非常高,很快就把林悠和韩霁接回了府。
冯如得知后,便提出第二天来国公府拜访,顺便亲自将画院艺学的官服送来给林悠。
谁知韩凤平一回府就见主院外奴仆成堆,混乱一片,韩凤平心下疑惑进院一看,脸瞬间黑了个半边。
林悠被罚跪在地上,卢霆挡在她身前,赵氏像个泼妇一般当众抽了卢霆好几个耳光。
卢霆是卫国公的亲随出身,曾经在战场救过韩凤平的命,韩凤平归来后,便使卢霆做了国公府的护院院头,若有战事,韩凤平若要出征,卢霆仍会是他的开路先锋。
这样一个能在战场上建功立业的人,竟在他的后院遭内院妇人当众掌掴,饶是韩凤平素日对赵氏放纵,此刻也不禁光火。
“赵莘!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韩凤平一声大喝,吓得赵氏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
“韩凤平,你,你居然吼我!”
赵氏很生气,甚至觉得今天的韩凤平很陌生,因为韩凤平从来没有对她这般大声说话过,就算是发现赵曦袭击韩霁,他也只是把赵曦提到她面前,叫她发落,顺便提出要把韩霁接回府里的事情。
全程虽然冷脸,但也没有对赵氏说过一句重话,可今天他竟然为了个下人当众吼她,这点让赵氏难以接受。
赵氏的回击让韩凤平稍微冷静了一点,对卢霆说道:
“你先下去吧。”
“是。”卢霆对韩凤平恭谨一礼后退下。
韩凤平又将目光落在跪在地上的林悠身上,沉声问道:
“你又怎么了?能不能消停些。”
林悠将身子跪跪正,开始为自己辩驳:
“公公~今日之事不怪我。都怪那个、那个、那个,她们天没亮就开始折腾我义妹我瞧见了这事儿能不管吗?肯定不能啊是不是!”
“我这一管,就管出事儿了……我也是没想到,他一个孩子居然把陈副院头打趴下了。可陈副院头输不起搞偷袭。”
“国公夫人听了那个挑拨离间的婢女之言,就要对我动家法,卢院头为了保我挨了好几下。事情就是这样了。”
林悠将今日之事挑重要的叙述出来,让人一听就能明白——她是无辜的,国夫人手底下的人欺负她。
赵氏委实气不过,指着林悠骂道:
“好你个贱婢,当着我的面竟敢如此编排。”
林悠不甘示弱:
“娘啊,您清醒清醒,别被人当枪使了还不知道,她们表面上对你忠心耿耿,背地里都在算计你,你今日若被他们蒙骗打了我,那可真是亲者痛仇者快!”
赵氏没见过这么不要脸颠倒黑白的人,云萍、蝶芳她们面面相觑,生怕赵氏信了林悠的话,纷纷跪到赵氏面前澄清:
“夫人,奴婢们对您绝无二心。”
赵氏怒斥:“起来,去给我撕了她的嘴!”
“够了!”韩凤平怒吼:“乌烟瘴气,像什么样子!”
说完,见林悠还跪在地上,韩凤平说:“你也起来,跪着等过年吗?”
林悠从地上爬起来,拍拍手上灰尘。
韩凤平转身去将站在垂花门旁,等待韩家处理家事的冯如请进。
赵氏看见冯如愣了愣,冯如见到她也赶忙上前行礼问安:
“参见郡主。”
赵氏抬手让冯如起身,不解问:“冯院正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冯如正要回答,就听韩凤平从旁说道:
“冯院正过来找老四家的,官家欣赏她的画作,欲聘她为画院艺学,吏部那边很快会有公文发下,从今往后,老四家的便算是朝廷命官,正五品,你且掂量着些吧。”
林悠听了韩凤平的话惊喜连连,虽然刚才她看见冯院正跟韩凤平一同回府就有了这个猜测,但猜测是猜测,亲耳听见是亲耳听见,一股被幸运砸中的感觉油然而生。
反观赵氏,只觉得一道晴天霹雳劈在她的脑门儿上,劈得她脑中嗡嗡响,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官家……要聘谁为艺学?”赵氏战略性重复问题。
韩凤平清楚指向林悠:
“老四家的。听清楚了吗?”
赵氏如见了鬼一般惊愕,此时才知道,被韩凤平阻断安阳县消息那两年到底错过了什么。
那个乡野村妇……赵氏以为会毁了韩霁后半生的女人,怎么就摇身一变,成了官家亲口御封的五品艺学呢?
太不可思议了。
那岂不是意味着她今后再也不能对那村妇为所欲为,朝廷五品官员,便是那些有封号的郡主也不可随意折辱,更别说像赵氏这种空有位分,没有封号的杂牌郡主了。
这个打击对赵氏来说可谓巨大,把她气的一口气没顺上来直接晕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