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此时天色已晚,屋外一片暮色沉沉,只檐下放着一盏防风灯,莹莹的光芒从灯罩中透出来,照在那只鼓鼓的眼上,更显诡异。

白河心中亦是觉得一阵别扭,却还是将那眼睛拿起,细细打量起来——那眼珠后面的肌肉组织似是做过了一定的防腐处理,但仍露出了腐败的迹象;眼睛本身则完全不是人类的大小,形状也不太一样。

白河想起了吕获说的,那两只被剜去眼睛的羊。

再加上自己刚刚在日记中读到的,自己做了“只有恶魔会做的事”……

难道日记中指的就是这件事?自己为了活命,杀了别人家的羊?

而且结合日记来看,自己做出这样的行为,显然是为了自保……

白河略一思索,又伸手在袋子里摸了下,没再摸出其他的眼睛了。

他又拆了其他的黑色的袋子,全部检查了一遍,同样一无所获。

不该啊,按理说自己杀了两只羊,应该有四只眼睛才对……剩下三只在哪里?

是放在了别的地方?还是说……已经用掉了?

一个大胆的念头从白河脑中闪过,几乎是同一时间,他感到有什么东西从脑后窜了过去。

白河迅速转头,目光捕捉到一个飞速闪过的轮廓。

那轮廓稍纵即逝,眨眼便消失在了空气里,即使如此,白河还是看清楚了——那只一截爪子。

细长的、骨瘦嶙峋的、覆盖着绿色皮肤的爪子。

白河蹙了蹙眉,防备地竖起了藤蔓,又探出一根细藤,拎起了一旁的防风灯,倒行着朝屋里退去。

防风灯灯光很暗,屋里点的则是老式的电灯,相对要明亮许多——如果他的猜测没有错的话,那他现在所处的环境,肯定是越明亮越好。

然而那个隐没在空气中的存在,显然不打算让他如愿。

就在白河退回屋里的一刹那,“啪”的一声,电灯灭了。

房间顿时陷入黑暗,唯有防风灯昏暗的灯火在安静燃烧着。熟悉的寒冷袭上白河的皮肤,他提起防风灯,看到狭小的空间内,隐隐有白色的水汽开始弥漫。

雾气之中,陌生的轮廓若隐若现,隐隐可见一个鱼头的形状,粘液拍在地上的啪嗒声分外明显。

——这回白河更肯定自己的猜测了。

就像日记中写的一样,自己确实被盯上了,被眠眼公馆中苏醒的、爱好夺人眼珠的怪物。

那些羊眼珠子,应该就是为它准备的……

唯一的问题是,它盯上自己有多久了?

其余的三颗眼珠,如果都已经拿去喂了它的话,那起码可以说明两件事——第一,和眠眼公馆中不同,想要糊弄对方的话,不需要两颗替代品,一颗就足够了。

第二,就是对方找上自己,起码已有三天……

白河定下心神,将剩下的唯一一只眼珠拿在手里,正打算扔出去,突见防风灯中的灯光一阵摇晃,跟着剧烈明灭起来。

而就在这飞快的明暗交替中,一股咸腥味突然贴上他的面颊,直冲鼻腔

水汽被忽闪的灯光映照出诡异的色彩。在这片朦胧的色彩中,他窥见了那怪物的全貌。

脑袋像是翻车鱼,身体却像是猴子,手脚细长,直立而行,皮肤上布满滑动的粘液,丑陋的脖子上却突兀地绑着一个精致的小领结。

它看上去足有一人多高,发出的声音却稚嫩如孩童。

“你的眼睛真好看啊……”

它轻声说着,朝着白河伸出了锋锐的前爪。

白河眼睁睁地看着那爪子探过来,明明很想将手里的眼珠直接扔出去,身体却像被什么无形的力量钉住,连眼皮都动弹不得。

唯一能动的只有他的藤蔓们。然而它们似乎也正被压制着,匍匐在地上,扬都扬不起来。

包括那根刺头。

……不是,说好的被强化了呢?

白河浑身僵硬,脑中却还保有着意识。他不断在心中催促着几根藤蔓采取行动,后者却像是一群被吓傻的小猫,只顾自管自地蜷成一团。

无奈之下,白河只能改换思路,一边指挥着藤蔓们,一边做起另一项尝试。

在他的控制下,刺头的头部再次裂开了一道缝隙,缝隙之中,又生出了一截扁平的东西,宛如舌头一般。

它艰难地微抬起头,裂缝之中,“舌头”不断弹动着。

好不容易,它的裂缝之中,终于传出了一丝微弱的、失真的声音:“妈、昂……”

……妈个头!

白河要疯了,是让你说这个吗?

他眼睁睁地看着怪物的爪子戳向自己的眼睛,在心里疯狂重复着给藤蔓的指令。

终于,在怪物的尖爪即将碰到白河眼珠的那一刻,刺头终于艰难地拼出了一个正确的发音。

“盲……”

怪物的动作瞬间停住。

白河见状,不动声色地在内心握了下拳。

他赌赢了!

在他进一步的控制下,刺头又断断续续地,发出几个艰涩的单音:“盲……盲、少、呀……盲、少……爷……”

随着完整名字的念出,怪物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一般,猛地向后退去,施加在白河身上的压制顿时少了大半。

白河猛喘口气,当即就准备将眼珠朝它抛去,彻底送走它;不料在他之前,另一个影子抢先一步窜了出去。

是那根刺头——在身上的压制减轻后,它二话不说便莽了过去,头部地裂缝大张,一团薄薄的黑雾喷涌而出!

那怪物被黑雾扑了个正着,捂脸发出一声惨烈的鸣叫,白河只觉耳朵一阵刺痛,下意识地伸手捂住,再睁开眼时,面前的怪物已经不见了。

寒冷、白色的水汽,亦随之消失。

防风灯剧烈闪了两下,随即恢复正常。白河借着着一点黯淡的光芒,将电灯重新弄亮,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后背已被完全汗湿。

太险了。他没想到这个怪物在明明有替代品的前提下还会优先选择挖人的眼珠,这和之前的公馆里情况完全不一样……

白河自然不知道,眠眼公馆作为副本,有着细致的副本设定,怪物的习性也被一定程度上进行了修改,以增强副本的游戏性——但在这里,规则就是个筛子,盲少爷本身又是副本的基础,就是安眠小姐,也难以对它的行为作出约束。

在有人眼可选的情况,谁还会主动去选择替代品呢?

“也不知道以前的‘我’是怎么做的……将羊眼提前放在外面?干脆不让它进屋?”

白河拿着那颗剩下的羊眼,想想还是将它包好,放在了窗台上。

虽然那怪物被暂时吓跑,但谁知道它还会不会回来。既然原主能活到现在,证明他之前的布置都是有效的,暂时照着抄抄,先对付过今晚就行。

再看那些鬼藤,别的姑且不论,刺头这回可是嚣张了。

当着白河的面舞来舞去,头部的缝隙一张一合,像是正在催促什么。

它实际并不会“说话”,只是在得到苏越心的强化后,有了进一步改变自身构造的能力,包括捏一个发声器官——刚才那几个字,都是白河在强行控制着它发声。

白河几分钟前还因此嫌它功能不全,这会儿却又有点庆幸了。

还好不会真说,不然这会儿,怕不是整个房间里都是“饿饿,饭饭”的声音。

他去门外拿了包肥料回来,将包括刺头在内的每根在场藤都“喂”了一遍,跟着便坐到桌前,细致地将方才发生的事都记了下来。

那怪物,对“盲少爷”这个名字还有反应……

白河觉得,这对于苏越心,以及那个尚未谋面的安眠小姐来说,或许能算是一个好消息。

另一边。

小镇尽头的树林外,名为“眠眼公馆”的老宅正安静伫立。

房子里没有灯光,一片静谧。

苏越心站在公馆之外,沉默地望着被黑暗覆盖的花园,望了片刻,又收回目光,轻轻拨弄起大门上的锁。

陈旧的挂锁轻而易举地被她弄开,她悄声走进花园之中,抬头看了眼黑咕隆咚的窗口,找了个合适的角度,直接翻了进去。

一进屋子,就感到一种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苏越心的手从窗台上抬起来,只见手上已沾了一层的灰,角落亦是结着大块的蛛网。

地板很老旧,踏上去会咯吱咯吱响。寻常人处在这样的环境里,听到这样的动静难免心慌,苏越心却是不管,就这么伴着一路的声响,驾轻就熟地走下了楼。

她专程跑去厨房看了眼,不意外地看到了一大堆腐烂的肉和蔬菜。

这个地方,应该已经空置了有些日子了。

可她记得白河说过,就在不久之前,他的老师还被眠眼公馆的人找上,并跟着一起来了公馆,帮忙打理花园。

无眼尸体出现是17号,一周之前,白河老师离开则是16号。

这公馆是在那之后才空置的吗?还是说所谓的打理花园,本身就是一个谎言?

令人作呕的气味不住从厨房飘出来,苏越心缓慢地眨了下眼,转身准备离开,忽又似想到什么,脚步一顿,转身又走进了厨房里。

她歪头打量着那堆放在地板上的、腐烂的肉,目光很快又移向了旁边的大立柜。

为什么食物不放在柜子里,要全部堆在外面?

苏越心想了想,走上前去,拉开了柜子。

只见一个人正立在柜子里。

准确来说,是一具干尸,正立在那里。

他看上去像是曾面对着极大的恐惧,那种惊恐的表情还停留在他的脸上,让他整张脸看着都极度扭曲——虽然对一个干尸而言,好像不管怎么保养,脸或多或少都会有点扭曲。

像她部长其实也有点……不过他会自己打粉底,还会定期去做脸部马杀鸡……

苏越心漫不经心地想着,视线对干尸空荡的眼框滑下去,落在他的身上。

他的领口处露出一点奇怪的疤痕,向下隐没在衣服里。苏越心毫不避讳地拉开他的外套,只见他的胸口,正用伤痕绘着一个巨大的、眼睛一般的图案。

他的手背和脚背上也有同样的图案。看上去,这像是一个符文……

苏越心想起自己与盲少爷初见的时候。那个时候的公馆里,这样的图案无所不在。

所以……这个就是用来唤醒梦中怪物的祭品吗?

苏越心默默思索着,伸手正想再做进一步的检查,忽见那具干瘪的尸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一边抖动着,一边张开了嘴,黑色的舌头垂了出来,破碎的喉咙中,发出粗哑刺耳的声音

“艾……得……库……罗……斯,赛……尔……库……罗……斯——”

苏越心:“……”

苏越心:“艾得什么?”

干尸:“……”

干尸沉默了一会儿,再次扯起漏风的嗓子嘶吼:“艾……得……库……罗……斯,赛……尔……库……罗……斯——”

苏越心低头认真记诵:“艾得库罗、艾得库罗……不好意思,你稍等一下。”

她说着,从怀里掏出本子和笔来,认真摆好姿势。

“好了,麻烦你再说一遍吧。”

干尸:“……”

“艾、艾得……库……罗……”他觉得自己有点念不下去了。

“嗯嗯,这部分我记下了,后面呢?”苏越心埋头笔记,完全没看他一眼。

“……”

怀着一种微妙的憋屈感,他再次重复了一遍那句莫名其妙的话。

“这看着像是咒语啊……还是音译的……”苏越心若有所思地说着,还把本子竖起来给他看了一眼,“你看是这么写的吗?”

干尸:“……”

干尸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他努力捋直发黑的舌头,用尽最后的力气,吼出了一声“死亡”,跟着就浑身一瘫,向后靠在柜壁上,慢慢滑了下去。

他的肚子慢慢鼓起,肚皮上一涨一涨的,从里面传来细细的、猫一般的叫声,像是有什么正准备从里面钻出来。

苏越心专心研究着本子的文字,头也不抬道:“收声。”

那正不断往外膨胀的肚皮停顿了一秒,默了一会儿,又肉眼可见地缩了回去。

苏越心撩起眼皮看了尸体一样,想想还是将他整个儿塞回了柜子里,顺便从外面将门闩上。

她虽然不知道那在尸体里动来动去是什么玩意儿,但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可爱的东西——毕竟这里,可是盲少爷的梦。

怪物的梦里也是会有怪物的。它的恶意、杀意与食欲,都会以异形的形式表现出来,这些异形的刷新没有规律,只要场合合适,就会自然而然地出现。

就像刚才那个突然鼓起的肚子。

这个梦里最核心、最可怕的怪,当然还是他“自己”。但这不代表,其他的异形不会掠夺人命。

苏越心是不怕那些的,但她也不太想动手——安眠小姐维护规则已经很辛苦了,随便进……打架,会给她添麻烦的。

苏越心如是想着,将本子放回包里,走出厨房,抬眼往走廊上看去。

“有事吗?”她望着走廊里不知何时窜出的重重鬼影,冷漠问道。

只见那些冰冷扭曲的影子,齐刷刷地望着她,没有人说话。

苏越心闭了闭眼,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只是这回微微提高了音量:“有事儿吗?”

“……”

默然片刻后,那一堆影子又分头钻进了两边的墙壁里,决定假装自己没有来过。

苏越心抿了抿唇,忽又似想到什么,猛地往前走了几步,一把抓住了一个尚未来得及离开的鬼影。

那鬼影显然没料到自己会突然中枪,被苏越心抓住胳膊的刹那,整个人都变形了。

苏越心上下打量了它一番,问道:“会说话吗?”

那没有面目的黑影僵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方声如蚊呐道:“……会一点。”

“你们这地方,之前有人来做过献祭仪式吧?”苏越心道,“你知道主持献祭的那人是谁吗?”

黑影呆呆望着她,摇了摇头。

苏越心:“……那你记住那人的脸了吗?”

黑影:“……唔……”

苏越心:“那你知道他们举办献祭的地点在哪儿吗?”

黑影:“嗯……”

又过了好一会儿,它终于说出了一段完整的话。

它说:“献祭……是什么?能吃吗?”

苏越心:“……”

你不懂你在那里给我嗯半天?

苏越心觉得自己真是问了个寂寞。

她克制地闭了闭眼,再次掏出本子,在上面快速涂了几笔。

“认得这个吗?”她将画好的眼睛图案给那鬼影看。

鬼影讷讷地点了点头。

苏越心当机立断:“带我去。”

鬼影这回倒是没驴她。

它真的带苏越心找到了一只巨大的“眼睛”。

那是一个用血液和古怪的绿色液体勾勒出的图案,就画在公馆的地下室里。

图案的旁边还有一张被撕下的纸片,苏越心捡起看了眼,只见上面写着

“艾得库罗斯,赛尔库罗斯,我以我忠诚的声音呼唤你;艾得库罗斯,赛尔库罗斯,我期待着您的注视,以您忠诚的仆人之名。”

苏越心:“……”

失策了,早知道能捡到这玩意儿,她干嘛还有那么费劲去记……

她暗暗叹口气,将纸条认真收起,又在地下室进一步翻找起来——除开这个古怪的,像是祭祀法阵一样的东西外,这个地下室里还摆放着不少杂物。

散落的腐烂内脏、混着碎骨头的杯子蜡烛、还有好些奇奇怪怪的祭祀材料——最让苏越心在意的,是一个破损的水晶球,水晶球表面布满裂痕,球体与底座之间则满是古怪的白絮,像是水果腐烂后出现的痕迹一般。

底座是空心的。苏越心低头观察了一会儿,从里面掏出了一张纸来。

那纸已然泛黄,字迹却还清楚,文法却有些颠三倒四。

“我已经下定决心,要与那怪物同归于尽。将它封印在这水晶球里,这是我最后能做的事……

“如果你能看到这封信,意味着那怪物很可能已经逃出来了。如果真是如此,那我真切地恳求你,把下面这段信息带出去,一定要带出去

“去这屋子的三楼,三楼最右边的房间里。那里还有一枚水晶球,最后的一枚。这是唯一能用来对付那怪物的东西了。记住这句话,然后赶紧从这屋子里出去。

“请将这事告知神秘事务调查局,他们会派人来处理的,但一定要快,必须快!

“这个怪物的苏醒,需要一个人的性命、一个人的呼唤,与若干人的注视。那些在它苏醒时就看到它的人,它会记住他们的视线,然后循着这份记忆追过去,将他们一一杀死

“一旦所有的注视者都死去,它就会彻底地恢复自由。到那时,事情麻烦了。

“不要再耽搁了,赶紧走,赶在它完全恢复之前,远远地走开,将这消息带出去——我的身体又感到冷了。它肯定已经看到我了,只要你还待在这里,它迟早也会看到你的。

“它要来了!快跑!快跑!跑!”

……跑去哪儿啊。

苏越心缓慢地眨了眨眼,将这纸条也收进了背包里,跟着又在地下室慢悠悠地搜索一番,方不慌不忙地去了三楼。

按照那人的说法,另一枚水晶球应该就藏在这里……

苏越心依着纸条上的指点,拉开了面前的柜子。

旋即,就见她的表情僵了一下。

只见那满是灰尘的柜子里,没有什么水晶球。

有的只是另一张纸条。

上面的字迹,那水晶球里那张一模一样,但只有很简短的一句话。

那是用的血迹写着的,“一切都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