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直到现在,邱晓宇还在时不时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做梦。

不然真的没法解释……没法解释,为什么他现在经历的事如此匪夷所思。

他明明只是来参加一次线下活动而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依旧不住地从手上传来,哪怕他已经用纸巾反反复复擦过了,他的手掌上始终留着一层薄薄的红色。邱晓宇身上还有一瓶矿泉水,但他舍不得用饮用水来洗手;他知道从现在的位置往后走大约八百米会有一片湖水,但那里的水,他更不敢碰。

就在不久前,他才亲眼看到有同行的人掬了那湖里的水喝,却突然身体破裂,倒在原地迅速死去的场景——他手上的血迹就是在那时沾上的。

当时和他们在一道的,还有大概七八个人。大家都是一个线上恐怖电影社团的成员,今天难得聚在一起办线下活动,本打算去真人扮演的鬼屋里过把瘾的,没想到一进鬼屋,鬼没看到,面前反而是一大片林子。更没想到,在这里,他们所见到的东西,比鬼屋还要刺激百倍

伴随着一声惨叫,那人体内的红色液体几乎是喷涌了出来。他的腹部破开一个大洞,肠子流了满地,在场所有人,都被这骇人的场景吓得呆在原地。

邱晓宇本职是医生,相对镇定一些。他当时还硬着头皮走上去看了看情况。他知道那人肯定是救不回来了,他就想去听听他还有没有什么遗言,顺便翻下他身上的物资。

他知道这样不好。但他们这边还有活人。这片林子那么古怪……如果不竭尽全力,他真的怕他们活不下去。

结果邱晓宇走上去后,却被眼前的场景惊得久久没说出话来——只见那人穿肠烂肚的,那肚腹里的伤口痕迹明显,分明是被什么东西从里面扯开的。

邱晓宇当时就觉得不对了。如果他的身体真是被从里面撕开的……那撕扯他的东西呢?

邱晓宇仔细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况,确定没看到有什么东西从那人破裂的肚腹里蹦出来。他低头俯视着尸体,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谨慎地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那血刺呼啦的尸体掀了起来

下一瞬,他就看到什么东西从那尸体下面窜了出来,动作很快,像只老鼠,但细一看,又和老鼠完全不一样

那是一团水。

小小的一团,大概拳头的大小,浑身覆着一层莹莹的水膜,看上去颤巍巍的,仿佛拍一下就能原地化为一滩水迹,行动起来却迅捷无比,像是虫一样小幅蠕动。透明的身体里盛着些白色的东西——邱晓宇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后来仔细看了才认出来,那些白色的东西,是牙。

是包在水里的、弯月般的、锋利的牙。

邱晓宇想起来了,在那人被扯裂身体的前一刻,他正在喝水,正在喝湖里的水。

他的身体是被自己咽下去的水,从里面咬开的。

邱晓宇的后背当场就湿了。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团水蠕动着跳回湖里,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把水都倒掉!”他立刻回身冲其他人吼,“这水是怪物!不能喝!”

他三言两语向大家解释了自己看到的东西,好些人依然半信半疑。有人惜命,真的把灌进壶里的水倒了出来,却没倒进湖里,而是直接倒到了众人脚下的土地上。于是邱晓宇眼睁睁地看着那壶水落在地上,化为了一团比方才所见更大的怪物,水膜上利齿张合,没头苍蝇似地在一群人里钻来钻去,激起阵阵尖叫。

最后那团水自己蹦回了湖里,但还是留下了一些伤害——有两个人的鞋子和裤脚被咬坏了,还有一个小姑娘,露出的脚踝被咬了一口,扯下了一块肉。

邱晓宇替受伤的女孩简单处理了伤口。这回大家再没怀疑,纷纷将水倒回了湖里。其中不少人的脸色都相当难看——他们是组团出来玩的,好些人身上都只带了瓶装水,因为之前有人反复提醒节省物资,大家喝水也很克制,找到这片湖时,大多还剩个两三口或者小半瓶。从湖里取水时,他们直接将湖水和没喝完的矿泉水灌到了一起,现在再倒回去,却只能整瓶水全部倒掉了……

团里有个叫王典的男人,随身带了一大包,自打进了这林子后,便一直紧紧抱着,不给人看,估计是带了不少物资。现在情况发展成这样,更多人开始偷偷往他包上打量,王典见状,索性找了个借口,离开队伍,自己找出口去了。

他离开不久,另一人也脱队了。离开的方向偏偏和王典一样。邱晓宇看在眼里,也没力气多说什么,只将那受伤的女孩背在背上,带着众人继续往前走去。

一走,就走到了这儿。

遮天蔽日的树木带来一种难辨岁月的隔绝感,更遑论他们走了许久,眼前却总是相同的景致,时间一长,即使是一直给大家打气的邱晓宇,内心也不可避免地冒出了几分绝望。

这里到底是哪儿?他们为什么会来到这儿?他们究竟要怎样才能出去?

“别想太多。先找路要紧。我们一定能出去的。”一个温和的声音从旁边传来,邱晓宇转头,看到一个相貌清秀的女孩子站在自己旁边,正鼓励地看着自己。

邱晓宇记得她的网名,叫白露,在Q群里很少发言,今天聚会时也没多少存在感。邱晓宇本以为她是那种腼腆不太好相处的女孩子,没想到进了这林子后,她倒逐渐显出些与众不同来——行进到现在,她非但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失了方寸,反而始终保持着冷静,还一直关注着大家的情绪,时不时继续鼓励。在邱晓宇带不动队伍时,也会适时予以支持,大家因为物资问题起冲突了,也会努力调解,尽可能地将两边都照顾到……

如果不是白露在,邱晓宇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带着大家坚持到现在。

“话虽如此,可我现在是真的没有头绪。”邱晓宇回头看了一眼,见其他人都落在后面,便悄悄对白露说了实话,“我现在都怀疑,我们是不是进了那种、那种……”

邱晓宇语塞了一下。白露温和望着他:“什么?”

“我的老家,曾有一种传说。”邱晓宇舔了舔干裂的唇,压低声音道,“这个世上,有种东西叫‘死穴’,那是不属于人间的地方,但是和人间相接。你也可以理解为,鬼打墙一类的东西。不过这个东西,是没有尽头的——人一旦走进去,就只能被困死在里面,永远出不来……”

而他们现在所在的,说不定,就是一处“死穴”——这话邱晓宇忍着没说出来,但他想,白露一定懂他的意思。

有着漂亮黑色长发的女孩微微睁大眼,定定望了他一会儿,勉强笑了起来:“什么‘死穴’啊,我听不懂。再说,怎么会出不去呢?我们不是都有线索了吗?”

“你说这个?”邱晓宇苦笑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舒展开来——纸条是刚进林子不久后捡到的。当时不知从哪儿窜来一只绿色的猴子,将他们一个同伴的脑袋开了瓢。邱晓宇为了自保,拿石头砸跑了它,结果就从它身上砸下来这么个玩意儿。

只见那张纸条上,用一种血一般的颜色,凌乱书写着一句话——树挪死,人挪活。

大家都是看过逃生类电影的人,在意识到自己被困住后,都开始琢磨是不是要靠解谜破题才能出去,因此在得到那张纸条后,大家还很是热切地研究过一阵,结果却是看了半天什么都没看出来,只能暂时放下了。

“就这么一句话,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谁知道是不是线索呢。”邱晓宇感叹道,见白露一直盯着那纸条看,笑了一下,将纸条递了过去。

“你有兴趣,就再解解看好了。说不定真有什么奥秘是我们没看出来的。”

白露接过纸条,低低“嗯”了一声。邱晓宇往后看了一眼,又转身向后走去——那个脚踝受伤的女孩一直被他们几个男人轮流背着,这会儿又该邱晓宇顶上了。

就在此时,众人的头顶忽然一暗——原本穿透枝叶漏下的阳光,突然像是被什么吞噬了一样。大家茫然抬头,只见上方一片幽深,茂密的树冠连成一片,竟是一点阳光都不见了。

骤然降临的黑暗引发了又一轮的恐惧,邱晓宇不得不强压下心头的不安,高声安抚起众人的情绪。他的身后,白露却正背对众人,一动不动地站着,只专注望着手里的纸条。

除了她以外,没有人知道,那纸条上的字,在黑暗降临的刹那,突然变了。

“人挪死、树挪活……”她无声重复着自己看到的词句,瞳孔微微缩起。

她轻蹙着眉头,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嘴唇,没成想手指刚碰到嘴唇,便感到有什么东西掉了下去。她慌忙低头,只见一小半粉色柔软的东西正落在脚边,又摸了摸自己的嘴巴,手指直接触到了光滑平整的牙齿。

“草。”她低低骂了一句,趁着无人注意,连忙捡起掉在地上的嘴唇,仔仔细细装了回去,又飞快地探出舌头,绕着唇边走了一圈。在确定没有血迹残留后,方擦擦嘴角,施施然地转了过去。

只见身后众人已经原地坐下,邱晓宇正在给他们分面包。

白露盯着那面包看了一会儿,不由自主地又舔了下嘴唇——这次她控制好了力道,没再一不小心把自己的嘴唇碰掉了。

真饿啊……

头顶传来几不可查的轻微声响,她想起了那只将人直接开瓢,沾了满手红白的绿猴子。

喉头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她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眼含期待地朝着邱晓宇他们走了过去。

没关系,不要急——她对自己说。

反正很快就能有加餐了……

另一边。

“……所以,他还不是一个人进来的?”

安静燃烧的火堆旁,苏越心与白河面对面坐着,略显诧异地问道。

白河小幅地点了点头,视线从旁边掠过——只见那只动不动就嘻嘻嘻嘻的人面蛛正坐在两人中间,两只前肢变化成人手形状,手里拿着根串着怪异肉块的树枝,专心致志地烤。

奇异的味道飘了过来,白河强迫自己从那肉串上移开视线。而他的对面,苏越心正微蹙着眉头,单手托腮,目光不由自主地往火堆的后面落去。

只见先前被白河吓得呲哇儿乱叫的那人,这会儿正倒在地上,缩成一团,极不安稳地睡着。

经过反复确认,他的人类身份终于被坐实了,待遇也变得好了不少,不仅没被原地打死,还被强行救助了

他腿上的伤口已经过简单处理。用的是他自己身上的衣服,苏越心还额外贡献了一卷绝缘胶带。白河将两种东西一起往上裹,勉强算是把伤口包起来了。至于后续伤口会不会发炎恶化,这是他也没办法控制的事了。

那人似乎被白河吓得不轻,白河上去帮他包扎的时候还一直在哇哇大叫,被白河挥着藤蔓恐吓了一下,总算是安静下来,而后没多久,就克制不住地晕了过去——当然,也有可能单纯是睡着了。

白河趁着给他包扎的机会,设法套了些话。虽然男人讲得颠三倒四的,但多少还是搞到了一些信息。

“他说他姓王。”白河冲着苏越心轻轻点头,继续和她交流自己探听到的东西,“按他的说法,他们一行大概有十几个人,但因为一进来就走散了一些,所以他不确定是不是全都进来了。目前确认进来的,算他在内有十个。”

“……十个也很多了。”苏越心拨着火堆的动作一顿。不知是不是错觉,白河觉得她似乎倒抽了一口气,“我得和总部汇报一下。”

还好她这次出门特意带了通讯工具……这事儿也太大条了。

“这问题很严重吗?”白河观察着她的神情,轻声问道。

“比不小心将你卷进来,严重起码一百倍吧。”苏越心抬手揉着额头,掏出“手机”开始敲字,边敲边低低道,“按理说不应该的。这副本基础建设明明都做完了……”

“类似的事以前有过吗?”白河帮着出主意,“以前是怎么解决的?”

“据我所知,没有。”苏越心摇了摇头,“至于解决方法……除了尽可能将他们送出去,也没别的办法了。”

“送出去?意思是也要走正常通关的出口吗?”白河沉吟道,“那这样一来,他们是不是也会变成‘玩家’了?”

“不,不一样的。他们和你们……本质上是不同的。”苏越心望着手机,蹙了蹙眉,当着白河的面,发了条语音出去:“不,我不要。你们别再派人进来了。派来了还要我去捞。你们就告诉我,这地方能不能拆,能拆到什么程度。我心里好有个底。我只想知道这个,谢谢。”

语音发出去,她继续盯着屏幕看,不知看到了什么,眉宇间忽然透出一股疲惫。

白河目光在她和手机间转来转去,试探地问道:“是……不能拆吗?”

他其实不知道苏越心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听苏越心好像正在为这事烦心,就试着这么问了一句。

苏越心抿着唇,轻轻点了点头:“要在救人的基础上尽力保住这个副本的规则架构。这个就有点烦。”

规则架构原来也是能拆的吗……白河内心暗暗诧异,表面却不动声色,只好奇道:“如果拆了,会怎么样?”

“那这个地方就不能再被称为‘副本’。它会还原成它本来的样子,变成一片与现世接壤的、只进不出的诡异领域。”苏越心歪了歪头,“用你们的说法,小一点的就是鬼打墙,大一点的就是异世界。据我所知,也会有人,叫它‘巢’,或者……‘死穴’。”

白河愣了一下。他觉得苏越心方才的话,信息量有点大。

“你的意思是,‘副本’并不完全是你们设计出来的。而是你们结合所谓的‘死穴’,创造出来的?”

“说是改造更确切些。”苏越心平静道,“捕捉一个‘死穴’,将它从现世剥离,再加以规则建设,就成了‘副本’。”

这也是为什么她觉得现在这事儿很不可思议——设计副本的第一步,就是要将“死穴”从人世中彻底隔开,关闭所有的入口,确保不会再有无辜的普通人进来。而现在,不仅有人进来了,还是一大批……

这就意味着,这副本的建设从第一步就出了问题。他们所在的地方,此刻还与现世相连着。

“我已经反馈过这件事了,总部回复说会让程序员加班加点,赶紧把入口全部关上。”苏越心叹口气,将“手机”收起来,“不过他们不关也没差。一次性进来十几个人,够这鬼地方消遣上好久了。”

“你真要把他们全部救下来?”白河眉毛一动,“这事根本不可能完成。他们都是没经历过副本的普通人,还有人走丢了……”

“能救多少是多少。”苏越心嘴角微微沉了下去,“就算没法全救下来,也要尽量避免人员伤亡。活人死在副本里,是会激发副本凶性的。”

……这说法可有点奇怪。

白河望了眼苏越心,垂下眸子,默默想道。

副本里死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为什么他们进来后,就一副要被重点保护的样子?

活人死在副本里,会激发副本凶性……按照这个思路,那这游戏本身,就不该存在才对。

还是说……对这游戏而言,他们这些“玩家”,并不算是活人?

白河眸光一敛,苏越心不久之前的话再次闪进他的脑海——“他们和你们,本质上是不同的。”

……因为“玩家”都是死过一次的,所以才不同吗?

白河一时间思绪翻飞,心里却清楚,现在并不是深究这些的时候。

“他说能确定进入的有十人。能这么确定,肯定是亲眼看到了。”思索片刻,白河指着睡着的人,对苏越心道,“普通人第一次进这种地方,必定倾向于抱团行动。等等可以问问他,或许能问出他们大部队的所在。”

苏越心点了点头,目光落在那人的脚上:“他这伤口可有些麻烦。血腥气太重了,可能会引来些烦人的东西。”

“你能替他治疗吗?”白河道。

虽然他现在已经知道了苏越心并非玩家,更不是什么“天然治愈型”玩家,但她可以帮自己遏制头痛,在上个副本中也治好了自己的骨折。白河因此总觉着,她是有些治愈技能在身上的。

苏越心闻言,却是遗憾地摇了摇头:“我不懂治疗的。要是他是僵尸的话,我倒知道怎么帮他填平伤口……”

真要是僵尸的话……也不用你治疗了吧。

白河默默想着,又奇怪道:“其实我一直想问,我的头疼你又是怎么解决的?每次你都是拍拍就好,我还以为这是什么疗愈技能……”

“疗愈?当然不是了。”苏越心有些诧异地看他一眼,解释道,“我只是在吓唬它而已。”

白河:“啊?吓唬谁?”

“鬼藤的意识啊。”苏越心道。她歪头打量着白河,神情变得有些古怪,“难道你不知道吗?”

白河:“……知道什么?”

“你现在纳入共生的那个东西,叫做鬼藤。”苏越心指了指白河的肚子,认真道,“但同时,也叫狼藤。之所以有这个别称,是因为它们有争夺‘头狼’位置的习性。”

白河心里咯噔一下。他忽然有了种不太好的预感:“能详细说说吗?”

苏越心看向他的目光更古怪了,斟酌了一下,才说道:“这种藤怪,是有自己意识的。而且它每一根藤上,都有一个相对独立的意识。所以这种生物会习惯性内斗,意识之间互相倾轧,直到决出一个‘头狼’,也就是能统领所有藤蔓的主意识后,它的内斗才会结束。”

白河微微张开了嘴,他觉得自己好像有些明白了:“所以,我的头疼其实是……”

“是你藤蔓的主意识,在试图打倒你。”苏越心平静道,看向白河的目光带上了一丝同情。

“你看你的藤蔓里,是不是有一根长得特别好?那是因为它们的争斗已经出结果了,那根就是它们之间的胜者。但它现在还不算‘头狼’——因为你和它们是共生的,对它们而言,你也是内斗的一部分。只有把你也斗倒了,它才算是真正的赢了……”

白河:……

所以,搞了这么多,合着是这藤蔓的自我定位出了问题……

谁特么要和你争“头狼”啊?我明明是你们的金主爸爸!

“等等,要是这么说的话……那你教我打结,是因为……”

“为了转移它的注意力。”苏越心理所当然道,“这种藤虽然好斗,但其实智商不高的。嗯……就像有不懂事的小孩鬼来烦你的时候,给他扔点考试题,他自然就安静了……”

白河:……原来如此,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