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现在的当家人是赵美人的亲爹,但是这位赵老爷现在的官还是皇帝看在赵丞相的面子上恩封的,而赵美人那些兄弟、堂兄弟,最优秀的也不过有一个秀才的功名,却个个华服锦衣,过着富贵大少爷的生活,吃喝玩乐,肆意自在。
赵家上有皇帝看顾,下有大片赵丞相当年的门生,虽然官位不大,却地位甚高,几乎无人敢得罪。
这样的人家,如果秦豫拿出自己当年的冤屈状告,是很难获得公正的。
有句话叫作“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听到这句话的普通人可能会觉得感动,以为这说明了律法面前人人平等,纵然是皇权之下,也要人人遵守律法。
实际上,这王朝的“法”可不是现代的法,现代的法第一个基础就是每个公民的平等权,而古代的法,人和人的不平等是写在律法里的。
从先秦开始,贵族、官员的刑罚就与平民不同。自古以来就有“八议制度”,这“八议”指的是:一议亲,即皇亲国戚;二议故,即皇帝故旧;三议贤;四议能;五议功;六议贵;七议勤;八议宾,即前朝国君后裔。①
这些人纵然有罪,刑部大理寺不能定罪,要交给皇帝审判,即便罪证确凿,也会按不同等级减免,有的罪责甚至可以用银子抵。
现在的燕朝虽然没有用银子抵罪的做法,但是像赵家这样的人家,只要皇帝不想让他们死,他们怎么都倒不了,秦豫一家家破人亡是赵丞相门生的仆人干的事,莫说那位门生官员会不会有事,赵家绝不会有事,纵然赵丞相现在还住在秦家地上建起的园林里。
所以,要掰倒赵家,只能是触犯了皇帝的滔天大罪,就如此次的行刺案。
作为皇后,听说造成皇帝昏迷不醒的罪魁祸首竟然是皇帝信任有加的赵家,自然是勃然大怒,加上太子真心实意的恨意,立刻下旨,将赵家全家都抓起来打入大牢,严家审讯。
赵美人很快得知了消息,冲到长安殿想要阻止。
南玉让人把她带回自己的寝宫,禁足。
赵美人自然不甘心,在外面大喊大叫,大呼冤枉,但是这是大臣们查出来的真相,不是后宫倾轧,大家自然不会在意她一个妃子的言论,反而认为她胡搅蛮缠,是非不分。
因为南玉常驻长安殿,锦绣就成了后宫的实权管家,她带着人把赵美人押进寝宫,训斥她宫里的宫人把人伺候好了,不得再放任赵美人跑出去失仪。
赵美人看着在自己地盘上作威作福的锦绣,恨透了:“姓于的,别高兴得太早,你们构陷忠良,等皇上醒来,必定自食恶果!”
如今越来越不动声色的锦绣被她气笑了:“赵美人,猎场的行刺,您可敢摸着自己的良心说完全不知情?皇上的伤是谁害的?赵家自赵丞相之后,果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赵美人听到她不屑的话语,立刻想到她不肯嫁给自己的堂兄闹出的那些事,顿时越发气怒,认为她当初就是看不起她们赵家才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我赵家世代书香,再怎样也比你们于家强,不像于家这种暴发户,教出你这种不知廉耻的女儿!”
锦绣不在意地笑笑:“于家的确不怎么样,所以我走了,可赵家一滩烂泥,你还引以为荣?”她想起当年闺阁时与赵美人一起参加宴会的那些经历,停下要离开的脚步好奇地看着赵美人:“当年你也是有才有貌,闺阁翘楚,若是挑一户好人家,当一个正妻,凭着赵丞相的人脉,你的夫君何愁不平步青云,自此夫贵妻荣?就算入了宫,你也不笨,应当知道皇后对你们十分和善,并无打压,有了身孕好好养胎,他日也有子女傍身,折腾什么呢?”
赵美人眼中满是不屑:“凡夫俗子,他们配吗?你不必多说,去告诉皇后,一切都是我做的,与赵家无关,他们只是被我利用而已,若是她一意打压赵家,便是陷害忠良功臣!”
锦绣瞪大了眼,越发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赵家除了几个女孩出色点,全都不堪入目,毫无能力,你还想舍己护着他们?”而且,你护得住吗?
黑衣人可不是赵美人一个宫中妃子能联系得上的。
赵美人为了家族一力揽下全部罪责,疯了吗。
南玉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被震了一下,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不甚在意:“让陈公公派人去问话,至于顶罪,那是不可能的。”
锦绣应下,出去通知秦豫,回来后一边帮南玉整理桌上的书稿奏折,一边感慨不已:“赵家的姑娘都养得很是出色,无论相貌才气都比我们这些同龄人强,可是个个都被嫁出去联姻,夫家只要地位贵重却不看夫君人品,从前奴婢以为这些姑娘一定恨死家族了,没想到赵美人竟然会为了家族做到这一步。”
南玉又想到了那个仅因为伯父获罪就郁郁而终的李良人:“家族于她们而言可能很重要。”
锦绣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向南玉:“娘娘呢?觉得家族重要吗?”
南玉一顿,眼神悠远地思索了起来,她想到了经常见到的杨夫人和嫂子们,想到了记忆中的哥哥们,也想到了那个会带着她去巡查地方,在街头给她买糖葫芦的爹爹……突然对赵美人等人有了一丝理解。
“家族……不是那一大家子上上下下,是那些自出生起就对你好、与你朝夕相处的人,眼看着他们有性命之危,的确很难理智地看着他们去死。”她对上锦绣带着彷徨的眼神,微笑,“不过,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我爱我的家人,但不是他们做什么都包庇原谅的爱,我不会允许我的家人做出赵家那样的事情,如果他们做了,我会在他们得到惩罚后,好好安置他们。”
谁犯下的错,谁去承担,作为家人,我只能在你落魄后扶你一把,而不会对你的错百般遮掩纵容。家族也一样,谁也不能用血脉侵占她的独立性。
锦绣脸上的困惑茫然渐渐散去,眼中光芒一寸寸绽开:“娘娘说到我的心里去了!对,就是这样!我们都是独立的,恩情再大,也不该让我们成为傀儡!”
南玉见她这样,笑开。在这个时代,锦绣是个很独特的女子,她的思想是自由的,所以总是会和这个时代不自由的观念产生冲突;她有强烈的个人意识,但是这个社会不给女人这样强盛的自我主见,于是她和整个社会矛盾剧烈。这种对立,让她经常觉得茫然、痛苦、自我怀疑。
如果南玉不出手,锦绣会和所有星星点点思想叛逆的女子一样,香消玉殒,但是南玉给了她机会,并且从不压制她的思想,还默默地培养她,让她渐渐有了自保的能力。
“前几天我太忙忘了问,见过你那位竹马哥哥了?他怎么说?”锦绣的那位竹马已经回京了。
锦绣脸上带上了一丝红晕,但是神态大方:“他说他心意不变,至今都未娶亲就是为了等我,他父母也已经被他说服了,只要我点头,就可以嫁给他。”
南玉问:“那你是怎么想的?”
脸上的粉色渐渐褪去,锦绣神色纠结,想了很久,鼓起勇气小声地说:“娘娘,奴婢若是成亲了,还能进宫给您办事吗?”
南玉惊讶地看着她。
锦绣慌张地解释:“奴婢习惯了现在的日子了,一想到嫁人后就要呆在家里什么都不能干,只能在后院管家、串门、看戏……日子实在太无趣。”
若是比作现代,锦绣现在在后宫就相当于一个公司的总经理,嫁人后却只能当一个豪门太太,她当然不太乐意。
但是这样一个大环境,大家千金出身的她竟然能想到婚后继续出来工作,实在是太难得一见了。
南玉很快就笑着回应:“当然可以,只要你和你丈夫商量好,这对他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们要想清楚日后将遇到的阻碍非议。”
锦绣先是大喜,接着神色渐渐认真,郑重道谢应下。
赵美人为了说明一切都是自己干的,供出了非常多的事情,但是狼群她可以说是借了赵家的人手去办的,黑衣人却没那么好解释。
而且有秦豫在,赵家人不可能脱罪。
又半个月,赵家联络反贼谋划刺杀的案件罪证确凿,并且同时查出了赵家违法乱纪欺压百姓的案件大大小小二十几桩。
赵家刺杀案牵连甚多,当年害了秦家的大官此次也被牵扯进去了,因为五个刺客中,有两位是赵家通过他带进猎场的。
一旦涉及刺杀皇帝、谋逆,再小的牵连都是杀头的罪过,这位大官立刻被摘了乌纱,关入大牢,等待调查。
然后,秦豫这个主要调查人之一,捧着自己的冤屈状子,当朝为秦家伸冤。
南玉不在朝会上,太子看到这一幕惊呆了,到底秦豫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亲近之人,从前深受皇帝信任,后来又有救驾之功,如今皇帝昏迷,秦豫、皇后这些人都是他最信任的长者,他听完秦豫的诉状,气愤不已,恨不得立刻把那个大官砍了。
下了朝,回到长安殿,他飞奔向南玉,立刻把这件事告诉了她。
南玉假做震惊,惊完便问太子:“你打算如何处理?”
太子想说,把那个贪官砍了,但是看南玉不动声色的样子,闭上嘴没说出口:“你觉得呢?”
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父皇出事了,所以皇后“成熟了”对他好了,但是他很喜欢现在与皇后的相处,当他忍不住靠近的时候,她再也不会把他推开,还会悉心教导安慰他。
所以他上朝遇到问题,下意识就想问问南玉的想法。
南玉便教他:“陈公公是你我甚至陛下都亲近的人,但是你作为君者,不能因为亲故就影响了自己的公正,陈公公的诉状是苦主的说辞,无论是为了秦家冤屈还是被告者的清白,身为君主,你只能看证据真相。”
她还拿皇帝当反例:“我私底下与你说句大不敬的话,赵家会发展到现在这样无法无天,正是因为陛下对亲近的人太过维护,若是赵家人第一次强占土地时,皇上没有压下弹劾的奏折,赵家人就不会一日日养大了胃口,直至如今敢冒犯天家。”
太子微微张着嘴,震惊地看着南玉,他以前知道皇后胆子大得很,对他这个人人尊敬的太子一点也不尊敬,总是打他屁股,现在发现,那哪止啊!她连父皇都敢说!
但是低下头仔细想想她的话,却发现每一句都是正确的。这些天他看到赵家的罪证,想到那些被害的苦主,气得人都要炸了。
南玉观察他神色,心中满意。
她一直养着他喜怒分明的性格,就是为了保留这份正义。太子虽然从小顽劣,但是随着年纪增长渐渐有了是非观,然而有是非观是不够的,皇帝也有是非观,却不够烈性。太子有这份烈性,像只小牛犊,牛气冲冲的,谁也不怕,为了心中的黑白是非,他可以和谁都对着干。
现在这样的盛世,皇帝不需要妥协,不需要温吞平衡,在她的未来国家设计蓝图里,新的君主要有血性,有敢为不可为的冲劲。
秦家的案件交给其他人去查了,秦豫为了避嫌,只负责赵家的案件。
虽然案件还没查出来,但是太子想先恢复秦豫的姓名,但是南玉阻止了:“现在还不是时候。”
秦豫得知此事后,一天事情办完得早,进宫来见南玉。
他给太子潇潇带了宫外的小玩意儿,两人获得南玉的首肯,凑在一起去玩了。剩下他们二人,他又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纸包。
南玉笑:“你这衣袍里到底藏了多少东西?”
秦豫将纸包打开,里面是几个烧饼。
“最近京城开了一家特别好吃的烧饼铺,天天排着长队,我办完事路过,买了几个,你……要不要尝一尝?”
南玉眼中笑意盈盈,没在意访香迟疑的神色,走到他面前,捏了小半只试探地放进嘴里:“唔,还温的。”随即眼睛一亮,把剩下的半只抓了起来。
秦豫始终满眼含笑地看着她,看她像个小姑娘一样喜滋滋地吃着烧饼,脸上毫无皇后的威严沉稳,只有吃到好吃的的满足。
他帮她挑不同馅儿的烧饼,告诉她哪个好吃,又怕她吃撑了,再不给她吃整个,每个都自己掰下来一半,只给她一半。
两人吃着烧饼,看着太子和潇潇在院子里玩,秦豫轻声道谢:“改回姓名那事,多谢。”
南玉两只手抓着烧饼,回头看他,弯着眉眼笑:“我是觉得,就算改回来你也不负任何人,一直都是顶天立地的秦豫,但是知你心中有心结,所以还是把太子劝下了。”
秦豫刚咬下的一口烧饼含在嘴里,腮帮子鼓起一边,呆呆地看着她,虽然早就知道她的态度,但是听她直接说出来,心里依旧难以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