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香听得懵懵懂懂,随侍在一旁的小陈子却心中一震,不由自主地看向了目光坚定神色从容的女子。
他总觉得,从头到尾,杨昭仪都心中自有计划,这一步步走过来,似乎全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昭仪真的有了头痛的宿疾吗?明明当时溺水是假的,怎么会留下后遗症?
他原本以为昭仪做这一切是为了抚养太子,把自己弄成“无法生育”,领养太子就能名正言顺不受猜忌,但是她没有,还和太子势同水火。她的理由很有道理,杨家女的确不适合养太子,那为什么还让自己不能生育不能侍寝?
据他所见,杨昭仪绝对不是愚蠢的人,她聪明,非常聪明,一般男子都没有她的手腕城府。
小陈子想着想着,心中一跳,不可思议地看向南玉,又飞速低头,不可能……怎么可能呢……全天下、自古以来都没听过这种事……
宫女自尽后孙良人越发作天作地,南玉可以想象她的恐慌,但是她也的确太蠢。
不愿意沾染这些麻烦,正好是盛夏,天气极热,南玉病中被免了请安,差事也还给太后了,无事一身轻,她让小陈子管束好毓秀宫的人,自己躲在毓秀宫怡然自得。
夏末,孙良人躺在床上保胎多月,终于发动生产了。
南玉睡到自然醒,洗漱吃完早饭,听到宫女禀告,说孙良人昨天夜里发动,至今未生下皇子,太后早上亲自去了那边。
南玉擦了擦嘴,吩咐:“安排软轿,本宫也去看看。”
“是。”宫人乖巧应下,退出去安排出行事宜。
到了孙良人住的宫殿,刚跨进门就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吓得扶着她的访香整个人哆嗦了一下。
南玉拍拍她的手,脚步不停,往太后所在的正殿而去。
听到杨昭仪到的通报,正在念佛静心的太后睁开眼派人去搀扶南玉:“好孩子,你怎么也过来了?身子弱受不得血腥冲袭,好好在宫里呆着才是。”
南玉浅浅一笑,恭谨地行礼:“娘娘放心,臣妾白日里身子已经大好,到底与这孩子有些缘法,想着过来看看。”
这是南玉病后第一次走出毓秀宫,陪着太后等消息的宫妃们仔细观察她,发现传言里病得严重的南玉唇红齿白,十分健康的模样,连弱不禁风都算不上。
不是说病得快不行了吗?
几人面面相觑。
南玉身为宫中地位最高的妃子,很自然地坐在了太后下边首位,轻声询问现在孙良人的情况,得知她疑似难产,叹息了一声,不再说话。
太后握住她的手:“人事已尽,一切看天命了。”南玉一个外人,里头的孙良人和孩子都和她没任何关系,太后竟反过来安慰她……
从前与南玉作对的吴美人心里的嫉妒怨愤别提有多少,面上却再也不敢表现出来,美人和昭仪,中间隔了一个天堑,是质的不同。
“重出江湖”的南玉就这么四两拨千斤地给众人一记重锤,让所有人意识到,杨昭仪如今地位之高之稳,所有人都望尘莫及。
孙良人的惨叫声隔一段时间才传来一下,但其声音凄厉,让人寒毛直竖。南玉垂眼,真心实意地叹了一口气。
孙良人恐怕不行了。
救她时,她暗自摸了脉,保胎至今完全在她的预料之内,能不能安全生产全靠这段时间调养,但显然,孙良人已经被吓破了胆,人还不聪明,把自己作得完全没了前路,连身体也被作垮了。
听孙良人惨叫,她显然已经没力气生产……
宫中产婆技术比民间高,皇家又重视子嗣,今日最好的结果,恐怕便是保下皇家子嗣。
南玉看了看上首不停转动佛珠念佛的太后,太后恐怕也是心知肚明,如此念佛祈祷,为的也是孙良人肚里的孩子,而不是孙良人。
一群人在正殿坐了半天,期间南玉借口自己身子弱让人上了点心,哄着太后吃了一些东西,太后看着她的目光无比慈爱,还催促她多吃一些,别把刚好的身子熬坏了。
南玉就“奉命”吃完了那一小碟入口即化的糕点。
众人用完糕点不久,产房那边有人飞奔过来禀报:“……孙良人生了!”
太后嚯地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生的皇子公主,小主子身子可好?”
宫人跪在地上说不出是喜是悲:“孙良人生下一位小公主,太医正在检查,孙良人……孙良人大出血……不行了……”
太后对孙良人的怜爱早就在这几个月被磨光了,若是孩子安稳她还会关心一句,但是听到太医正在检查婴儿,就说明这孩子不太好!她哪里顾得上孙良人,快不往产房而去,嘴里还在问:“孩子怎么了?可有什么不好的?”
宫人紧跟着太后:“生下来就不会哭……”
太后心中因生了公主的失望彻底被担忧掩盖,生下公主没关系,皇帝子嗣少,但是若是生下畸形残缺的孩子……她甚至想,还不如生不下来。
听到这话的宫妃表情各异,但是所有人都明白,这个孩子若是残缺,对皇家意味着什么,皇帝生下这样的孩子,说不定要被有心人指责触怒上天。
南玉握住太后的手给她支撑:“孩子在母体发育不足,哭不出来很可能是体弱,太后娘娘安心。”
太后用力点头,紧紧抓着南玉的手:“玉儿说得对,这孩子在母体被折腾太多次,体弱也是必然的事。”就算是残疾,也是孙良人怀胎十月频频事故导致的,与皇家无关!
太后这么一想,紧张褪去不少,此时也到了产房隔壁,孩子就在里头,太后急忙进去。
进门第一句话便是:“小公主身子如何?”
太医连忙行礼,答:“母体受损,公主生来就带着胎毒,不过好在除了体弱偏小之外,其他好没什么问题。”
太后大大松了一口气,确认:“只是体弱?”
太医给了确定的答案。
太后彻底放心,想到这是自己如今唯一的孙女,心中有了慈爱之心,让人抱来看看。
小公主非常小,孙良人孕期完全没有养好,孩子几乎足月生却像个早产儿,哭声也非常弱,哼哼唧唧的,大人说话声音大点,就把她的哭声盖过了。
陪同的宫妃,有人放下心,有人失望,放心的是柳盈盈这类年轻野心勃勃的新人,失望的是不再期望圣宠,想要领养一个皇子的老人。
太后看完了孩子,终于想起孙良人,询问之下,得知她已经出血过多去世了,就在宫人前来通知孩子生产下来的时候。
太后念了一声佛:“好歹是二公主的生母,好生办理后事吧。”又命令一早给新生儿安排好的乳母宫女好生照顾小公主。
南玉扶着太后往外走,跨出门时,回头又看了一眼襁褓里小小一只的孩子。
太后见到了,突然想起南玉再也不能生育,以为她喜欢孩子触景生情,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南玉低头,再抬眼时已恢复正常,笑着提醒太后注意脚下。
太后怜惜地看着南玉,收回目光后若有所思。
孙良人的家人进宫了一趟,至此后,这个人的一切痕迹都在后宫消失了。
而她留下的女儿……
傍晚时分,皇帝紧赶着时间忙完国事,在天黑之前来到了毓秀宫,后头跟着一串的宫人,其中一个怀里还抱着小小一只襁褓。
南玉不明所以地看着皇帝。
皇帝一副头疼忧虑的模样,让乳母把二公主抱过来:“二公主年幼失母,小小一个十分可怜,杨昭仪可否愿意帮忙养育?”
南玉看了看皇帝,又看向他怀中闭着眼睛沉睡的二公主,看着看着,眼眶渐渐红了。
目前唯一的公主,哪里会让皇帝头疼无人养育,后宫有些人如今恐怕早就反应过来了,争着想要这个争宠的好法宝吧。皇帝这么说显然是照顾她的心情。
皇帝心中一抽,连忙上前轻按住她的眼睛:“若是不愿也无事,哪值得红了眼睛?”
南玉破涕为笑,闭着眼轻握住他宽厚的手掌,泪水却不断从紧闭的眼中滚落。
皇帝看得心中发闷,叹息一声将人揽进怀里:“这孩子是你救的,是你给了她生命,以后你就是她的亲生母亲,让她给你承欢膝下,孝顺你。”
南玉泪水不断打湿皇帝的衣衫,心中却没有半点动容。
救丈夫的小妾孩子本就不是出自真情,起点不对,后来这一切又如何正确,更何况孙良人在这后宫还有余温,皇帝这番话感动了自己,却让南玉如同局外人般,无比冷静。
不否认皇帝此刻是真心为她好,但是她与皇帝之间的三观隔得比银河还要宽,南玉面对这份好,什么感觉都有,唯独没有感动。
在他把后宫女人当成可有可无的物件,在孙良人的死对他毫无影响……在类似的事件在生活中点点滴滴发生时,南玉即便有一瞬间升起爱意都会被彻底打散,更何况清醒如她,从未爱过。
但二公主她是要养的,孙良人生下女儿难产而死后,她就有了想法,这个结果是她谋划来的,怎么能不养?
皇帝的前襟被泪水晕湿了一大片,南玉推开他擦干眼泪,似乎是羞赧了,转移话题去看他怀里的二公主。
“我从没有养孩子的经验,这么小小一个的小人儿,我也不知道怎么养啊……更何况……我一到夜里还总是犯病……”
皇帝看着她羞红的脸颊轻笑,没有戳穿她免得她恼羞成怒,顺着她的话说:“都有乳母宫女伺候,哪里需要你夜里照顾,白日里你也不能太劳累,孩子放在你跟前,不用你动手。”
南玉还是十分犹豫,但眼里却满是对孩子的向往和喜欢。
皇帝看到了,心中越发柔软怜惜,捏了捏她的手心:“放心,朕和太后都会帮你,小公主不像太子顽劣,以后定能和你作伴,陪你调香看书、赏花看景……”
南玉犹豫挣扎很久,到底抵不过心中的向往,点头应下了。
皇帝笑了,陪着她看着睡着的小公主看了许久,像一对傻爸妈,皇帝亲手养过太子,还对南玉传授了许多经验,这样的交流中,皇帝与南玉的关系越发亲近,仿佛回到了与先后刚生下孩子,新奇又生疏地照顾大公主那时候。
但是吃完晚膳,南玉还是把皇帝赶走了,因为她头隐隐作痛,眼见要犯老毛病,不肯让他再多留。
皇帝无法,依依不舍地走了。
皇帝走后一刻钟,小陈子悄无声息地进殿禀报:“今晚陛下翻了柳八子的牌。”
刚才捂着头要犯病的南玉此刻安坐在内殿,一遍拨弄着香炉一边听他说话,听到这,也不过扯了扯嘴角,没有再多的反应。
小陈子如今已经成为南玉的心腹,很多话都可以与南玉直接说,今天他看到南玉收下了二公主,心底有疑惑,便也直接问了:“娘娘一直谋划的是这个孩子吗?若是孙良人生的是个皇子呢?”杨家女不能养太子就能养皇子吗?绕了这么一大圈,把自己彻底陷入了最差的境地,万一生下的是皇子,一切不都白用功了?
还有,他这几天心里一直都挂着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猜测,他很想问,都是赌天意,为什么不自己生?
南玉虽然信重小陈子,却并不会把自己所有的心思都告诉他,提拔他为心腹是因为他能力强,却不会什么都全盘托出,领导者展露太多内心想法,反而少了威慑力。
对于小陈子的疑问,她只说:“生儿生女全看天意,本宫如何能算?但这后宫不会只有孙良人会生,本宫想要女儿,总有合适的时机合适的孩子会来。”
小陈子默默无言,南玉的理由很充足,甚至可以解释她为什么不自己生,因为自己生不能把握一定生的是无害的女儿。
可他还是觉得违和,总感觉杨昭仪这么做并不只是因为这个原因。
莫名升起的念头扎根脑海几个月了都不曾散去,小陈子忍不住抬眼去看坐在榻上的杨昭仪。
烛光闪动,灯下的杨昭仪嘴角含笑,面若脂玉,素手轻拨瑞兽香炉,动静之间,说不出的素雅好看温婉动人,这情景这美人太过美好,他看了一眼忍不住看第二眼第三眼,就这么不知不觉直直地看了许久,久久不能回神。
南玉感受到他的视线,抬头看过去:“怎么了?”
不高不低带着慵懒的声音明明很温和随意,却让小陈子整个人都跳了一下,猛地低头弯腰,平时挺拔的人头一回弯成一道弓:“娘娘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