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陈子的声音清润好听,没有内侍常有的尖利,让闻者如沐春风,而他的表述能力又极强,将出宫的见闻说得生动有趣,引人发笑。
南玉好几次笑出声。
正在讲述的小陈子听到笑声微微抬头,看到杨容华明媚的笑容又立刻垂首,将见闻讲得越发卖力有趣。
南玉见他一直弯着腰,让人赐座:“喝口水,坐着讲吧。”自己则摆弄着他买来的这些小玩意儿。
小陈子谢恩,只坐了凳子的一半,背停得很直,头微微垂着以示恭敬。
南玉玩了一会儿抬眼去看他,这一看,却愣住了。
第一次见小陈子,只记得他瘦小机灵,眼珠子很活泛;第二次见小陈子,他一身泥灰,脸黑手脏,一副落魄相,唯独野心不灭,直直看着她的双眼亮得像狼。后来小陈子留在了毓秀宫,南玉下意识不想暴露他,派遣他的事大多让访香去通知,若是重要的事情,她才低调把人叫进来当面吩咐。但那种情况下,小陈子一直都是低着头或弯腰或跪在地上,她只知道这人跪着都和别的公公不同,脊背永远笔挺笔挺,还真没仔细看过他如今长什么模样。
现在小陈子坐在小凳上,与她的贵妃榻正好平齐,虽然依旧低着头,但因为背挺得直,往常不曾被正眼看过的容貌露在了南玉面前。
好俊朗的一张脸,面庞如玉,双目有神,换一身儒衫,就是翩翩才子、如玉君子。
这……这是当日的小陈子?
那个瘦猴子?
小陈子感受到了南玉灼灼的目光,舌头僵硬了一下,微微低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再出口的语句开始仔细斟酌起来。
南玉依旧盯着他看了半晌,这才转开视线,不等他松一口气,就打断问道:“小陈子你是……长胖了?”
小陈子一顿,莫名地看向南玉,又撞上她灼灼的视线,略有慌张,不知道主子的意思,只好以不变应万变,低下头恭谨回答:“是,奴才自从来了毓秀宫吃好睡好,从前亏了的身子都养回来了。”
南玉感慨地点头:“没想到你长得这么好看,果然是胖点好。”
小陈子脸微红,很想抬手摸摸自己长肉的脸,好看吗?
访香跟着调侃:“娘娘您反应也太慢了,您不知道,大家私底下都说咱们毓秀宫有仙气,陈公公进了咱毓秀宫,一天一个样,现在陈公公走出去,好多小宫女都脸红呢。”
小陈子脸更热了,整个头都低了下去。
南玉头回见到他这幅模样,对比他当初狼崽子一样的眼神,顿时笑得不行,善良地转移话题:“好不容易出去一趟,怎么想到买这些孩子玩意儿?”
小陈子收拢心神,回:“娘娘上次问奴才外面好不好玩,这次奴才出宫,就想着当娘娘的眼睛,帮您玩一遍回来讲给您听。这些小东西都是街上女孩子喜欢的,所以奴才买了一份回来。”
南玉意外:“哦?这果真是买给我的?”
小陈子:“是,若能逗娘娘一乐,它们也算物尽其用了。”
南玉重新拿出那只嫦娥糖人,她第一反应还以为小陈子又得到了什么消息,让她再借花献佛一次。
果然是宫里呆久了,看到随便一样东西,脑子里都要绕十圈。
得知真实原由,再看这些简单质朴的小东西,竟然多了几分可爱有趣。
访香看小陈子的目光顿时好了许多,娘娘好久没这么轻松真心地笑了,尤其孙良人怀孕以后……
说起这个,孙良人这一胎万众瞩目,却怀得并不安稳。
她和南玉同一批秀女入宫,如今不过十七岁,本来就没到成年,身子柔弱不锻炼,孕期艰难;又加上这满宫各怀心思,包括她自己都有满腹思虑,孩子就更不安稳了。
前段时间孙良人半夜叫太医,再前段时间,孙良人把自己宫里的瓷器挂饰撤了个干净;再再前段时间,孙良人腹疼一天,整整吃了半个月的保胎药……
虽然百般折腾,但是皇帝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耐心,以前一个月宣召孙良人一次,现在一个月要去好几次,还会询问她的情况。
访香她们都以为南玉是为孙良人怀孕一事心中难过,包括小陈子估计也是,特特给她从宫外带来许多小玩意儿。
南玉心中温暖,却又不知如何让他们相信,自己并没有把孙良人以及孩子放在心上。
她的确闷闷不乐,却不是因为争风吃醋,而是宫里生活久了,真的太无聊了。无聊到听小陈子说宫外的情景都能津津有味听半天。
讲完了宫外趣事,小陈子又说:“这次奴才得了一些莲花,回头养在门海里,听说这种莲花开花极好,娘娘一定喜欢。”
门海就是宫门口的两个大水缸,镇邪避灾,也用来防火灾。水缸里会养金鱼睡莲,形成一景。
南玉看着小陈子:“你出宫一天可真值了,干了不少事。”
小陈子抿嘴笑,竟然还有一个浅浅的酒窝:“找花种不麻烦,奴才上次出宫时就已经拜托了朋友。”
“乌家的二爷?”南玉不是第一次听他说起了,背后也查过这个皇商。
小陈子点头:“奴才进宫前就认识乌二爷了,他为人豪爽热心,帮了奴才许多。”
南玉问:“乌家除了进贡干货,还有别的商铺货源吗?”
小陈子:“有,乌家虽然本家在漳南但是在全国都有铺子,前段时间乌二爷还并购了北边一家皮毛商。”
南玉手底下管着两个司局,其中一个就是锦绣司,顾名思义,是管着整个后宫“衣食住行”中的衣。
她了然,笑看了小陈子一眼:“让他们去找锦绣司的赵总管,是好是歹,赵总管自会看。”
小陈子笑着行礼:“奴才先替乌二爷谢恩。”
南玉一笑,她手中有权,不介意给合适的人,而且这乌家间接帮了她好几次,说一句话就能还人情的事她很乐意做。
心情正好,她想起原主的调香,起了兴致打算研究研究,既有趣又打发时间。
带着访香几人从亭子出来往充作书房的偏殿去,走到半路,一个小胖墩吨吨吨地从外头冲了进来。
南玉停住脚步,微微讶异,抬头看了看天边。
“你在看什么?”不顾小太监们叫唤一顿猛冲的太子停在南玉五步远处,张口要说话,被她的动作吸引,顺着她的视线望天边看。
南玉含笑收回视线:“我在看今天的太阳的确是从西边落下啊,太子怎么来了我这毓秀宫?”
太子琢磨了半天,这才明白她的意思,还多亏他从小学文化,不是普通小孩子。但是正因为听懂了,他又被气到了……
南玉微微摇头,小孩子这么容易生气,可真是不好啊不好。
这么想着,却半点没有安慰他的心思,重新往偏殿而去。
太子紧跟着她跑进来。
南玉坐在书桌前,看着毫不见外直接爬上椅子的太子。
太子两手撑着膝盖,一副小大人的做派,嘴里说的话却让人恨不得把他拎起丢出去:“丑女人,孙良人要给孤生弟弟了,父皇以后不会喜欢你了,你是不是天天躲在被窝里哭啊!”
南玉呵呵一声,看着外强中干的太子:“太子如此清楚,莫不是太子怕皇上……天天躲在被窝里哭?”
太子放在膝头的小胖手一抖,扯高了嗓子:“胡说!孤才不会哭!孤是太子,父皇最喜欢孤!”最后一句话已经完全气虚了。
小陈子怕访香几人没法帮南玉应付太子,一直跟进了偏殿服侍,听到太子这话,望着他的目光透着了然。
南玉面色不改,亲自挽了袖子磨墨,声音淡定从容:“太子既然如此想,还来问本宫做什么?本宫从前能比旁人优秀,能做一宫主位,日后一样能维持这份圣宠,只要做好自己,做到最好的自己,怕什么新人旧人。还是太子觉得自己资质愚钝,未来的弟弟妹妹都能赶超你?”
太子呆呆地望着无比坚定自信的南玉,小心脏感受到微微的震撼,她真的一点都不怕父皇会不喜欢她了吗?
听到南玉的怀疑,不打自招:“谁说的,孤聪明着呢!太傅们都说孤天资聪颖!”
南玉紧跟着接上:“可惜太过顽劣不求上进。”
太子张扬的小胖脸僵住。
访香小陈子等偏殿伺候的宫人全都低头死死忍笑。
太子从小顽劣,这前后加起来两句话是当年太傅被他气得半死时恨恨说的,南玉半点没编撰。
南玉嫌弃地看着小胖子:“太子学书法两年了吧,会磨墨吗?”
太子一挺胸,不肯让她看扁:“这么简单的事,孤怎么不会!”
南玉立刻将墨条塞进他手里,挑眉,眼神明晃晃地在说:有本事磨给我看啊!
太子不屑地重重哼了一声,一只小胖手扶住砚台,一只小胖手握住了墨条,脑子里回想着太傅教导的话语,誓要磨出最好的墨给她看。
南玉微微一笑,取了笔练字。
因太子突然出现,调香之事只能暂搁,她毫不愧疚地让小胖子不停地给他磨墨,对他偷偷换手甩手的动作视而不见。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太子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偷偷停下了动作,看着南玉写字,惊讶地发现丑女人的字写得很好看,然后看着看着,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小陈子时刻注意着太子的举动,在他眼睛半闭半开之际,冲访香招手,让她去取了薄毯,等太子彻底睡着,太子身边的内侍还未反应,他先将薄毯盖在了太子身上,又轻轻挪走了砚台,代替太子替南玉磨墨。
南玉看到了全程,见他在桌边站定,一边看顾太子一边动作流利熟练地研磨墨条,看他一眼,微微一笑。
小陈子看到了这个笑容,低下头,动作不停。
皇帝一路找太子找到毓秀宫,进了宫殿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场景,一愣。
南玉冲着众人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无声向皇帝请安。
皇帝点点头,走到太子身边想要抱起他。
南玉走过去,拉住他的袖角:“皇上先把太子安置到正殿吧,臣妾有话同您说。”
皇帝犹豫了一下,答应,亲自抱着太子,把他放到了南玉的床上。
出了内室,皇帝目带疑问看向南玉。
南玉把今天太子过来的事情说了:“太子年纪尚小,懂事起从未曾与兄弟姐妹相处,一直都被皇上毫无保留地宠爱着,如今孙良人有孕,皇上可能对新生命有了几分期待,宫中人多嘴杂,几分期待在众口之下或许成了十分,太子年幼不知分辨,听了闲言碎语心中必然难过,若是身边有那目光短浅的胡乱撺掇,难保太子移了性情,皇家父子兄弟失和。”
皇帝的目光随着南玉的话越来越冷凝,面色越来越凝重。
南玉说对了,他这么急急忙忙赶来,正是发现了太子奶娘对太子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又从服侍太子的宫女那得知,太子昨夜的枕巾竟然是湿的。
想到这,他看着南玉的目光郑重了几分。
太子难过伤心,第一时间来找“死对头”南玉,这说明南玉并不是真的与太子相冲,对太子不好,反而两人不打不相识,太子十分信任她。
南玉:……不,小胖子是以为我和他一样犯傻,想拿我当枪使去跟皇帝你闹呢!几岁的小孩,心机倒是挺多。
皇帝脑补了一番,觉得南玉很好,之前自己对她些微不满都是冤枉她了,还是太后说得对,杨氏人品性情都很不错。
“就让太子睡在这吧,朕先去处理些事,回来陪你们。”
南玉摸了摸手臂上的汗毛,这皇帝突然温柔下来是什么情况?自从她和太子打了一架,皇帝可是再也没来留宿。
想到屋里的太子,心中安定,也不管他来不来了。
儿子在,皇帝总不能干禽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