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洺一声怒斥,满腔愤怒喷薄而出,听到声音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她此刻的怒火与耻辱。
赵王世子就站在她边上,他这个人特异独行,别人觉得科举做官难,柳洺能走到如今绝不可能是深闺女子,他偏偏对此没有概念,因为不知其中困难便没了迷障;而他男女通吃,见惯了两性种种外貌装扮,柳洺这样雌雄不辨的站在他眼前,又有亲自发现的那根布带,便笃定了柳洺是个女人。
柳洺怒火高炽,他却觉得柳洺是虚张声势,脸上越发得意:“我说的是真是假,想要验证再简单不过,你把衣服脱了啊!”
话一落,柳洺的目光彻底被怒火燃烧,她极冷极冷地哼笑一声:“士可杀不可辱,你辱我一次不够今日还想辱我第二次!无耻之尤!”
这话一说,很多人看着赵王世子的眼神就变了,说不准世子的目的就是为了再侮辱柳洺一次,人家是皇帝的族弟,闹这一出也不会受大罪,而柳洺要是真的当庭除去衣衫……他以后如何在朝中立足?
赵王世子却没有感受到周围人的想法,他觉得柳洺是心虚了:“你不敢!你是女人,所以根本不敢脱了衣服验身!”
“笑话!”柳洺正眼都不想看他,“仗势欺人不知收敛,当着万岁和文武百官的面闹这一场,让一个男人脱衣自证是男人,世子是何居心?”
赵王世子最厌烦文人说话绕圈子,在他看来柳洺就是在逃避:“不当着百官的面也行,只要让皇上派个人,带你下去验身,是男是女一验便知!”
他觉得自己志在必得,要验证一个人是男是女,直接验身多么简单?柳洺只要被皇帝拉下去脱衣验身,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然而他却不懂,脱衣验身对一个文人、一个三品官员意味着什么,柳洺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杆青竹牢牢咬定在金銮殿前,掷地有声:“要验身可以,抬着柳洺的尸体去验!只要我有一口气在,绝不容人肆意侮辱!”
赵王世子气得七窍生烟,看向皇帝:“皇上,柳洺这是在逃避!您只要把她拉下去验身……”
“胡闹!”皇帝瞪着赵王世子,“你有证据就拿出来,再胡搅蛮缠休怪朕不客气!”
柳洺是男子这个认知在场所有人都根深蒂固,想要推翻它赵王世子必须拿出足够铁的证据,没有证据,皇帝怎么可能去伤害自己的心腹满足赵王世子荒唐的要求?无论当庭脱衣服还是被带下去验身,这都是屈辱的事,何况柳洺自始自终都是无辜之人,皇帝自然要求谁主张谁举证。
赵王世子却呆住,他怎么就胡搅蛮缠了?柳洺是男是女,脱了衣服查一查不就好了?
柳洺脸色冷得凝成了冰,她看向赵王世子:“世子说我是女人,证据呢?”
赵王世子想说验身,但是想到皇帝不同意,硬生生咽了回去,转动脑子想疑点,别说,他是充分准备过的,柳洺身上的疑点他全都一一记着:“你既然是男人,为何从不与男人一同出恭、洗澡,大家都知道,柳洺一年四季爱穿高领,现在都是夏日了,你看看你穿的,谁夏日里还穿这么高的领子,你不热吗?还是心虚为了遮掩你没有喉结!”
柳洺呵地笑了一声,十足讽刺:“我自来都身体不好,人家热的时候我觉得冷,人家冷的时候我手脚冻得僵硬,但是我也从没有这样的夏日穿过这么厚的衣裳,我炎炎夏日穿成这样到底拜谁所赐?!”
赵王世子吊着眼角,一脸“你继续吹”的神色,但是知道御医诊断结果的人全都不满地看着他,只叹息赵王怎么生了这么一个无法无天的蠢货。
这时,有一个武将站了出来。是当日一起去西北的禁军首领,如今他已经官升两级,可以在大朝会时站在百官中上游听政。
他正气凛然地站到了正中央:“卑职可以为柳大人作证!赵王世子所说并非真实!当日柳大人与我等在西北重建城池,我们十几人两辆马车,风餐露宿同吃同睡,柳大人除了爱干净一些,所有行动都与我们一起!当初柳大人假扮车夫运送粮草,进了西北更是宵衣旰食,禁军的兄弟们都受不住这份艰难看不得屠城惨剧,柳大人一日日坚持下来,世子只盯着屎尿细节,倘若换到柳大人的位置,不说面对满城尸山,便是运送粮草半月,您恐怕比女人还娇弱受不住!”
赵王世子脸青了又白白了又红红了又青,气得阴狠狠地盯着这泥腿子。
皇帝看到这个眼神,眉头一皱。
其实只要明眼人都能看出谁好谁坏,柳洺饱受屈辱指责,看向赵王世子的眼神怒得恨不得把人大卸八块,但是她的眼神清正坦荡,怒就是怒,恨就是恨;而赵王世子呢,看柳洺的眼神带着不正经,看武将的眼神满是阴狠,一看就不是正道之人。
“柳洺与同僚朋友如何相处你又不曾见到,这等捕风捉影胡加臆测的事不必拿出来说!”皇帝觉得禁军统领说得太对,堂堂一个赵王世子,就盯着屎尿屁的事,盯着人家柳洺和谁上茅房,简直太失身份!
赵王世子一口气哽住,咬咬牙,好,那换一个疑点,他就不信,柳洺都能编出理由!
“皇上,这是我派人去柳洺老家调查的东西,柳洺和张子文在天一书院同窗三年,可是她老家的乡亲却说,柳家大少爷当时就在家中!柳家就一儿一女,难不成柳大人还会分身之术?”
调查的结果被记在一本小册子里,内侍见状立刻将册子送到了皇帝跟前,皇帝翻了几页,本以为他会看很久,但几页后就停下了,脸上看不出喜怒,让人递给宰相等人传阅。
宰相等人满怀好奇,但是每个人反应都一样,翻了几页就神色莫名地递给了下一个。
最后,这本册子被传到了柳洺手上,柳洺还不曾自辨,大理寺卿便开口了:“这份调查内容……”他似乎难以找到词形容,“一个小县城至少数千人,熟识柳家的至少也该有近百人,世子的调查对象却不过十来人,其中有四人叙述与柳大人所说一致,这作为证据不合适。”
赵王世子怒瞪过去。
大理寺卿无视他,又补了一句:“即便要调查,至少也要询问前后邻居族人几十人,才能根据她们的口供判断真假。”
皇帝点头,这就是他看完很无语的地方。这册子里一共十多个人,说柳洺当年未出远门的都是什么庄子上的庄头、摊贩邻居,连一个亲近点的族人、柳家友人都没有。
这时柳洺出声:“既然世子派了人去调查,难道只问了这么几个我都记不清的‘熟人’?陛下,不如直接询问当日去调查的人,他去了我家乡,到底看到听到了什么。我们且不告诉他这册子上的记载内容,两厢对比便知这所谓的调查结果是真是假!”
赵王世子一慌,他为了突出这些有利的口述,把很多说柳洺好话证实柳洺去天一书院念书的言论都删去了。
但是箭在弦上,他不得不提供家丁的名字,否则就是他虚造证据。
赵王府的家丁并没有上金銮殿,他也没这个资格,只是皇帝派了人去询问相关的问题,一炷香后,内侍拿来了结果。
依旧皇帝第一个看,看完脸就沉了下来。
接着继续在大臣之间传阅,每个人都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看着赵王目露同情。
赵王灰心地闭上眼睛,他知道,儿子必然是在这份调查结果里做了手脚了……
这个家丁十分兢兢业业,为了问出柳洺全面的消息足足打听了几十人,然而符合赵王世子心思的说法只有十人不到,其他人或不了解或所说与柳洺履历大差不离。那么多年了,大方向对就说明没问题,小细节本就不可能仔细记住。
皇帝没耐心再陪着赵王世子闹下去了,折腾这么多,赵王世子不过是为了脱罪,皇帝对他这态度失望不已。
赵王世子自信满满而来,却落一子输一局,他慌张起来,在皇帝开口前指着柳洺高喊:“她要是没问题,那为什么这么大年纪了还不近女色!哪个男人而立之年连娶妻都不曾!六元及第的状元郎,说亲的该踏平柳府门槛了!柳洺却至今未婚!连小妾都没有!还有她的家人,这几年再也没了消息,他们去哪了?”
这一次,柳洺的反应不像之前那么激烈,她沉默了一下,垂下眼睛。人精似的百官顿时感觉到了问题。
赵王世子也发现了这个异样,眼睛一亮,觉得自己抓到了她的把柄,得意洋洋:“柳洺,你要是男人,为何至今不纳妾娶妻!还有你府中那个商贾,他可是和你同吃同睡亲近非常!”
柳洺嗤笑:“真好笑,世子先前说我不与男人亲近所以是女人,如今又说我与男人同吃同睡是女人,世子硬要让我做女人,怎么说都是你的道理。”
虽然是反驳,但是她的语气的确比先前的硬气弱了几分。
百官心中各种揣测,皇帝却心如明镜,万分同情。
早在两年前,皇帝就问过柳洺:“爱卿身子骨不好,家中也没有能照顾你的人,为何不成亲找个伴。”当时皇帝觉得,柳洺除了隐疾样样都好,一个男人这么大年纪不娶妻到底惹人非议。
可是柳洺说:“臣既然明知身子不好,怎能害了一个无辜姑娘?女子本就不易,让她为我守活寡掩盖我的名声,这岂是大丈夫所为?”
皇帝听了心中很不是滋味,但最终复杂的感受都化为对柳洺人品的认同和喜爱,之后他又劝过两次,柳洺坚持如此,他就不管了。当时想着,大不了以后帮柳洺遮掩一二,可如何都想不到,这一幕会在这种情境下发生。
如今这满堂寂静里,上方的皇帝和下方的柳洺在半空中对视。皇帝目光复杂,柳洺目光越来越暗,仿佛灰了心,认了命。
皇帝心头的怒意再也压抑不住,只觉得今日一整日陪着赵王世子胡闹自己简直是个傻子,什么证据都没有,不但不对当日的欺凌认错,还一桶桶往柳洺身上泼脏水。现在的柳洺陷入两难之地,认,就成了女人,欺君之罪;不认,要是扯出他的隐疾,从此人尽皆知,他同样成了笑柄。
之前柳洺受辱生无可恋,好不容易走出了死胡同,却被赵王世子泼了满身脏水,要是扯出他不能人道之事……眼看着柳洺眼里的光越来越暗,归于沉寂,皇帝脑中飞速转起来,他绝不能放任柳洺被毁,登基六年才等来一个六元及第、独一无二的柳洺,他还有几个六年可以等?这个国家经历过先帝时期的放纵,已经在由盛向衰,皇帝想要力挽狂澜,却力不从心,直到出现一个柳洺,两人虽为君臣却如知己、战友,柳洺对皇帝非常重要。
“柳爱卿的亲事朕知道,他早就与朕提起过……”皇帝缓缓开口。
赵王世子震惊地抬头,刘宰相等人也跟着惊讶好奇地看向皇帝。
柳洺对上了皇帝含着深意看过来的眼神,他在让柳洺机敏配合,想要给她打掩护,但是柳洺从话音里知道皇帝想说什么了,左不过找个理由说不能早婚,然后让她日后成一门亲事。
她垂下眼,领了皇帝的好意并感激,但是不能接受。素白的脸上露出一抹决绝,柳洺睁开眼看向皇帝,行礼:“陛下!”
皇帝眼皮子一跳,警告地看着柳洺。破罐破摔绝不是上策,一旦说出真相,柳洺以后面对的流言蜚语能把他压死!
柳洺却越发坚决:“陛下说的没错,臣早就与陛下提过,此生不会娶妻成亲,不是因为我是女人所以不娶妻,是因为——我自成人以来就不喜女色!”
不喜女色?因此不成亲?这是什么意思?
柳洺张口说出几本医学、历史典籍:“因自己心态异常所以查了许多书,也看过病,后在这些书中得知,我这种人是天生断袖,非人力可改。”
柳洺说:“这样的男人非独我一个,许多人会强忍住心中的抗拒厌恶,照常娶妻生子,完成传宗接代后再寻男色,但是我做不到,我勉强不了自己,也不能害了无辜女子,所以我至今不曾成亲,也绝不会成亲娶妻!”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柳洺竟然是断袖!不仅公然承认还说出一生不娶妻!
断袖的震撼并不大,这朝代好男色是个流行,哪个大城市没开个南风馆?但是公然承认断袖还因此不娶妻生子,这个就太惊世骇俗了!
顿时,投到柳洺身上的目光各色各样,柳洺垂着眼站在原地,清瘦挺拔,任尔东西南北风,毅然不弯折。
皇帝的目光尤其复杂。他不知道柳洺是真的断袖,还是在公开不举与公开断袖两个选择里,选择了公开断袖,但是无论哪个可能,他都觉得柳洺是最无辜的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