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后天下一半的土地将无人耕种,这个结果是在太荒唐,即便柳洺的模型建得无懈可击,依旧有大半人不相信。
柳洺不和他们争辩,只给他们看近三年的数据。不说未来,只看过去三年,本朝人口总数看上去缓慢增长,实际上增加的男性远大于女性,而且除去士工商三个阶层,农民的总人数几乎没怎么改变。因为经济越强,富贵人家越多,土地兼并越严重,离开土地的农民会越来越多;柳洺又拿出近三年新生儿数据,这是国家未来的支柱,可是这个数据增长的速度太不可观。
除此之外,当年西北之战伤亡惨重,前年南边涝灾人口锐减,这个缓慢的增速挡不住一次天灾人祸,随时可能成为负增长。
如果有人此前还能喊着:过去二十年都过来了,未来二十年怎么可能人口如此极速下跌,看到新生儿数据也没话说了。
尤其柳洺着重点出了男女性别比。
现实赤裸裸摆在眼前,可是没有一个大臣敢出头提出“鼓励寡妇再嫁”的建议。为什么?在教条森严到几乎变态的当今,谁说这样的话就是文人中的败类,纵然一片向好之心,也会被认为是枉读圣贤书。
柳洺早已预料到这个情况,皇帝私底下询问她可有解决之道,她故作为难,表示要回家考虑斟酌几日,再回禀皇帝。
然而她还不曾说出自己的想法,有人出乎意料地站了出来。
是张子文。
他不知哪来的勇气,一改过去明哲保身的作风,层层上递,将奏折递到了皇帝手中。奏折洋洋洒洒写了满篇,主旨就是鼓励女子再嫁。
皇帝何尝不是在等这个“出头鸟”,之前他寄希望于柳洺,希望向来办事圆滑的柳洺可以想出好办法。自从柳洺拿出统计数据后,聪明点的人都明白女子守节可能会被颠覆,但是谁都不想成为第一个“罪人”,包括皇帝。因为他们都受本朝“正统”儒学影响,觉得女子守节是应当的。可是这个应当放到天下兴亡前,就可以变成“不应当”,缺的是不怕被戳脊梁骨的倡议者。
柳洺对张子文的挺身而出很震惊,这和当日揭发户部侍郎不同,张子文迂腐,柳洺了解他,完全想不到他竟然会站出来支持女子改嫁。
与预料中一样,那天朝会,张子文被群起攻之,他本就嘴拙,官职又低,被一群犀利的文人讽刺得面色通红,体无完肤。
柳洺一手创造出眼前难得的局面,虽然出了张子文这个意外但绝不会因为他而放弃机会,她及时站了出来,解救张子文。
她没有直接支持张子文的观点,而是拿出一份新的数据,全国可开垦的耕地面积、当前实际登记造册的耕地面积、三军人员编制情况、全国商业税银情况……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我们的人口缺口非常大,如果鼓励生育,只要人口数量上来,那么粮食产量会提高、军队实力会更强,而且随着西北商道打开,经济交易越来越频繁,从商的人员也有很大缺口,一句话,只要有足够的人,陛下的江山将会更繁荣昌盛。
一代代皇帝发展下来,朝廷已经进入守成期,也就是到了王朝的巅峰,不思变,接下来就是往下走了。皇帝有这个危机感,想要拉着这个国家继续向上,柳洺画出一片美好的蓝图,说,如今国家原地踏步的原因是人口不够多。
这是实话,向普通人家蔓延的森严教条正在束缚这个国家的生育力,教条越严格,女子的社会生产力越低,重男轻女越严重,男女比例越发失衡,女子的生产力彻底被废,相当于一半的生产力消失,加上土地兼并、贵族阶层越来越庞大,穷人愈穷富人愈富……所有的问题最后指向一个结果:揭竿起义。
这可能是百年后才会出现的结果,可是没有一个皇帝愿意自己的皇朝在百年后消失殆尽。他们更希望万世绵延。
皇帝动摇了,他相信了柳洺的数据,并且想要改变。
但是依旧有许多迂腐的文人,坚持柳洺是危言耸听。
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柳洺递交了数据就不再和他们争吵,而且脾气特别好,他们说这个不可信,她也一反常态没有争辩。
熟知她性格的人心中一凛,直觉她又有后手。
但是一直到下朝,她也一幅老好人的模样,没有祭出三寸不烂之舌大杀四方。
这日下值回家,柳洺遇到张子文,确切地说,是张子文凑了过来。
“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告诉我。”
柳洺打量着他,将近三十的张子文已经开始蓄须,年轻时文质彬彬,如今看着比她还大一轮,和张蔚恒比起来,张蔚恒年纪更大,却依旧像个公子哥儿,反倒是张子文,眉间多了常年皱眉形成的褶皱,像个中年大叔。
她真的好奇:“你怎么会想到提倡女子再嫁?”
张子文看着她眼中带着了然:“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以前我也觉得女子守节是应该的,但是……”他垂下眼,“我想帮你做这件事,哪怕只出一点点的力。”
柳洺挑眉:“张大人以为我想提倡女子改嫁?”
张子文被没有被她这个态度糊弄,他似乎认定了柳洺的意图:“我可以帮你。”
柳洺不屑地笑笑:“张大人有自己的政见可以提,不必说什么帮我,本官只是尽忠职守,没什么其他意图。”
张子文见她要走,连忙拉住她,低声说:“你不是为了柳小妹吗?”
柳洺倏地看过去,咬牙低声:“你不配提!”
张子文脸僵了僵:“我知道,所以我想帮你做一点事,至少……至少下一个姑娘遇到我这样的人,不至于……”
柳洺冷笑:“你也知道自己是人渣?知道还凑过来?”
张子文面色发白:“柳洺!”
柳洺语气很冷:“张子文,无论世事如何变化,你,一辈子都不配在我面前提我妹妹,记住这一点!下次再来恶心我,别怪我做出什么来,我不报复你不是你人好,是我怕手脏!”
张子文:“我只想为你们做一点什么。”
“不必!”第三个声音插进来,柳洺看过去,是张蔚恒。他直接走到柳洺身边,与她肩靠着肩,冷冷看着张子文:“你辜负了一个娶了另一个,觉得心怀愧疚又回头想要赎罪,你想过家中妻子什么感受?”
张子文皱眉:“这是本官与柳大人之间的公事,这位兄台的话太过无理奇怪。”
柳洺哼了一声:“张大人有自己的想法大可以像早上那样提出来,不必拉帮结派找上本官,本官最讨厌的就是结党营私。”
张蔚恒瞥了张子文一眼,张子文看出里头的得意,一窒。
柳洺不理他,拉上张蔚恒往家走:“你怎么在这?”
“今天查完账还早,我就想着来接你回家,你不是说想吃饺子吗?我让来福楼送来八种口味的饺子,到家就能吃上了。”
张子文侧身看着两人远去,前面的两人并肩而行,虽然没有任何肢体接触,但是两人之间几乎没有距离,亲密无间,当年他和柳洺在天一书院关系都不曾这么好。
有一瞬间他心里觉得怪怪的,但是很快被别的思绪占据了头脑。柳洺的妹妹因为他退婚去世,他听到柳洺提出人口问题后就觉得她是想要改变女子改嫁的现况。不亲身经历不知道一条性命背在身上的沉重,所以他这次极力支持柳洺,想要和他一起改变现状,却不想,柳洺完全不接受他的橄榄枝,不给他一丝一毫减轻罪孽的机会。
另一头,张蔚恒也在说张子文:“想要通过这个举动减轻自己害死‘柳小妹’的罪孽?他想得倒是挺好,这明明是你忙了这么久挣出来的局面,他以为自己插一脚就能还债了?”
柳洺觉得张蔚恒说得对,他第一个提出女子改嫁勇气可嘉,可是柳洺忙了这么久,没有张子文她也能办成这件事,如果这样就表示原谅,岂不是让张子文搭了便车,便宜他从此丢掉心理包袱?
做梦!
张蔚恒特别满意柳洺对张子文的态度,和她进家门时眉眼带笑,一整晚都没散去好心情。晚间看她在整理资料,好奇地问:“你打算怎么对付那帮老顽固?”
“什么老顽固,有些顽固也就二十多岁,全都是迂腐不化的酸书生。”
张蔚恒跟着她骂,骂完还是好奇。
柳洺不说,只让他后面几日关注朝中动向就是了。
张蔚恒被吊足了胃口,生气:“你也知道我顶破天就是个皇商,还让我关注你们高高在上的朝廷动向?”
“皇商对朝廷风吹草动了不了解我不知道,你?你这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王爷家的事你都一清二楚,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柳洺收好了纸笔起身,张蔚恒哼笑着抓住人拦腰抱起。
“王爷家的事我才不关心,我就想关心关心你!”
关心两个字咬得别有意味,柳洺红了脸推他:“别闹!”
“那你说不说?”
“过几日不就能看到了?”
“我就喜欢你嘴硬……”
柳洺事后知道了,自己这是掉进了张蔚恒的坑里,说了,他目的达到,不说,给了他另一个目的机会,自己这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得了便宜的张蔚恒不着急了,喜滋滋地派人注意朝廷最近出的新鲜事。
果然,不出五日,听说了一个新奇的案子。
说北方某地,一个远近闻名的诗书之乡,乡里有一户书香门第的人家,这家人祖上曾出过八个进士,现今的当家人是个举人。这户人家有一个千金,据说花容月貌温柔贤惠,虽不说一家有女百家求,但也被好几家相中等着姑娘花期到了上门去提亲。然而这个姑娘命苦,陪着娘亲出门上香,一个无赖偷偷藏在寺庙里,抓了姑娘的手说要对她负责,第二日就果真上门提亲。
举人老爷是个极其清高守礼之人,虽然看不上无赖却也觉得女儿清白被毁,不舍得逼女儿去死就答应了这门婚事。本想着以后娘家贴补女儿日子不至于太难过,谁知道一年后婚期还没到,那无赖出门喝酒打架被人打死了。无赖的父母以已经订婚为由,让姑娘去夫家守节,举人老爷觉得这是规矩,便同意了。然而半年后,这个姑娘一包老鼠药毒死了夫家八口人,无赖的父母、爷爷奶奶、以及兄嫂弟媳。
这个故事实在太离奇,虽然举人家不是大富大贵但是也不是普通人家,这个无赖竟然能通过这样的办法娶到举人千金,那高门女子岂不是太好娶了?谁不要脸谁就能娶到大家千金,只要占了便宜,不是娶到美娇娘就是死,但是自己死了那姑娘活不了,做一对黄泉夫妻也是值了?再有就是这个举人家小姐,在夫家守节半年,竟然把夫家全家都杀了,只留下一个兄嫂家的幼子,这小姐心狠手辣得让人脊背生寒。
无赖强占清白女子的办法很离谱,举人老爷所谓疼爱女儿而答应嫁女的行为也离谱,儿媳残杀夫家全家更是骇人听闻,因为性质实在太恶劣,这个案件被上报到了京城。
皇帝收到大理寺的案簿后,虽然觉得震惊,但是每年都有震撼他全家的离奇案件,并没有放在心上,搁置了几天忙完了手头的事想要批复下去,柳洺提醒,此事可好好探讨一番。
翌日,皇帝把这个案件发给众臣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