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珮仪直接被带到金銮殿觐见皇帝。
一路进去左右几列文武百官,所有人恭谨低着头, 程珮仪却觉得有无数目光隐晦地落在自己身上。她沉下心, 目不斜视地走到了皇帝面前跪下请安。身侧就是父亲程云光。
皇帝的声音威严而低沉, 让她如实将自己去农庄养病后的诸事一一讲来。
程珮仪目不斜视, 在百来双眼睛下细细讲述了自己发现套种、改良农具、科学种植小麦的经过。
所说经过与程云光之前描述大体一致。
只是她说的是发现自己的办法能有效增加产量后, 第一时间告诉了父亲;而程云光则美化了自己抢夺女儿功劳的行径。
皇帝问:“你回京之后为何又自请去郊外庄子?”
“臣女从前不知农事艰辛, 自从养病在庄子上, 这才知道百姓生活如何, 一位满手老茧的老农,酷暑寒冬, 烈日暴雨, 勤勤恳恳带着全家辛苦一年, 还可能养不活一家三口,生病买不起一贴药。朝廷收赋税是为了给百姓创造更好的生存环境, 这是大事,不能随意改变,臣女于是想, 能否让亩产量更高一点?有没有什么办法, 可以让灾年也有收成,让百姓们吃饱饭呢?”
大殿里传出细细碎碎的声音。
皇帝看着下首一身棉布衣的女子。
这棉布衣京城贵女绝对不会穿,就连各府下人恐怕都看不上,但是这个程家次女竟然穿着这样的衣服住在庄子上,说要让天下百姓吃饱饭。
程珮仪又把读书人和种地农民有壁的理论搬出来说给皇帝大臣们听,皇帝来了兴致, 听她细细说着农书所述种植之法与老农经验之间的差别与相似,以及她由此展开的设想。
“臣女来此之前正在挑选明年的小麦种子,虽同是小麦,但不同的环境培育出的小麦有不同的特性,如南方人大多温婉北方人大多豪爽,世间万物万变不离其宗,都蕴含一样的道理,不同品种的小麦放到适合它的地方用最合理的办法种植,也许产量就会大幅增加。”
皇帝来了兴致:“你是说你能培育挑选出适应各地气候的小麦品种,并提高他们的产量?”
“臣女愿为此一试!”
皇帝脸上露出一丝笑:“程爱卿,你家女儿芳龄几何?”
程云光恭声答:“小女马上就十五了。”
皇帝:“那快要及笄了?可有定亲?”
程云光答:“因家中还有长女亲事未定,故而小女儿也不曾定亲。”
皇帝看着下首的少女:“程珮仪,你父亲担忧你婚嫁困难故而隐瞒你从农桑之事,今日你在这金銮殿上侃侃而谈,可曾想过自己未来婚事如何?”
程珮仪俯下身磕了一个头:“臣女想过,臣女不悔。为天下万民谋福祉,臣女虽然所做有限但甘之如饴,臣女愿意为陛下为百姓分忧,终生不嫁。”
“珮仪!”程云光震惊直呼。
满朝文武哗然。
皇帝收起了脸上的笑意:“你可知在朕面前说此番话意味着什么?他日你成亲便是欺君之罪。”
程珮仪满脸坚决:“臣女知晓,这便是臣女的真心话。人生倏尔百年,能为这世间留下什么是臣女一生之幸。而且种地辛苦,虽然臣女只需要指挥,但每日下地观察必不可少,还要日日留在田垄地边,臣女理解未来夫婿希望找个持家有方的主妇,外能往来交际内能主持府中诸事让他安枕无忧。人的心思有限,臣女专注种地便顾不上这些,而且婚后光生育孩子教养孩子都需要占用大量时间……”
程珮仪一条一条说着自己一旦认真种地就无法成为合格的官家夫人,表示自己早就明白了一切,但依旧愿意选择农桑而不是回到京城成为一个官家千金。
皇帝听得入了神,突然发现一个后宅女子要做的事情如此之多,而程珮仪搞的这些竟然也如此繁杂。
许久后,他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堂堂大魏,难不成没有一个男子能做你所做之事?让一个闺阁少女牺牲自己一生去为天下百姓谋福祉?”
朝堂上静了下来。
有迂腐之人心中不快,跃跃欲试想站出来赞同皇帝的意见,好让这个程家庶女赶紧回家学学女戒四书,遵守妇道。
程珮仪朗声道:“臣女从不曾想以一己之力挑起天下农桑发展的重担,臣女如今一边做事一边带着弟弟学习,如果有类似擅长此道的有志之士愿意互相学习切磋交流,臣女求之不得。”
这话一出,大半都默了。除了农民,谁愿意和她一个乳臭未干的女娃去交流,还是交流种地?
工部的官员们都忐忑不已,生怕自己被安排去程珮仪的庄子上,听一个少女教他们如何种地,那简直是一生耻辱。
这时,楚王站了出来:“陛下,臣弟对程姑娘所说的农桑之事以及她正在做的尝试十分感兴趣,臣弟愿前往程姑娘的庄子观摩。”
楚王的行为让很多人震惊了一下,但很快又理解了。也是,楚王一直是个礼贤下士的君子,而且交友广泛,所知甚多。
楚王站出来后,皇帝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们。
皇子们都是人精,无论真心还是皇帝的示意,纷纷站了出来,表示愿意去观摩。
起初觉得跟程珮仪这么一个小丫头学习很丢脸,后来转念一想,别看人家是个女人,但是搞的那些东西非常重要啊!要是他们能把这些东西收为己用,甚至把程珮仪收为己用……
程珮仪看了一眼这些天之骄子,面露难色:“王爷皇子们有此心让臣女感动,但是臣女的庄子只有臣女和幼弟二人,恐怕几位去了之后招待不周,而且一到农忙时节,臣女无暇分身。”
皇帝理所当然地说:“去了那自然一切以农事为重。”
程珮仪不说话,默认了。
皇帝当然想要派自己的人去亲眼看看程珮仪是怎么搞的。他纵然不像迂腐之人那般排斥一个女子做这些事情,但是皇帝也不相信程珮仪能做一辈子,并且一辈子都有新的产出。但是他相信自己的儿子弟弟只要通农事,再看看农事的书籍,那和程珮仪就没什么两样了。
摆在明面上的东西的确是这样,但这只是程珮仪摆在明面的幌子。
这一天的大朝会时间特别长。散朝时,百官看着被楚王皇子们围住的程珮仪,心情复杂。
楚王在皇子们之首,对程珮仪一番夸奖之后,询问去庄子观摩的时间。
“几位贵客随时可以来,今日庄子上正在筛选分类小麦的品种,这是提高产量的第一步,也是很重要的一步。”
楚王看着直到自己胸前的棉布女孩,点点头:“那我明日就过来。”
“好。”程珮仪爽快应下。
其他皇子见了,跟着说和王叔一起过来。
程珮仪通通应下,没什么排斥的情绪。
和这些皇家贵人告别,程云光满脸复杂地带着女儿出宫。
程珮仪着急回庄子:“选种的事情一刻都耽误不得。”
程云光让庶女回家等他下值详谈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程珮仪上了马车,看着眼神复杂、脸色僵硬的程父只当作一切不知:“爹爹,我先回庄子了,您有空过来,有什么事您也可以让人传话。对了,前不久我试着种了一些蔬菜,有些开始结果了,回头我让人摘下送点回府里,东西没什么稀奇的,就是胜在新鲜。”
说完,告别了一声,放下了马车帘子。
程云光想说什么,却又觉得没什么可以说,喉咙里堵着一团东西不上不下的十分难受,眼睁睁看着马车走远了。
回到山庄,所有人都围了上来。
过去一年,程珮仪细雨润无声地收拢了整个庄子的人心,让这里慢慢有了凝聚力。
她安抚大家没什么事,让人群散去各做各事。
但是没多久,皇帝的赏赐就来了。
相比于程父当初的赏赐,程珮仪得到的东西并不多,只是几句夸赞肯定,一点绫罗绸缎珠宝玉石。
但是圣上的褒奖,对一个未出阁女子的独一无二褒奖,这比任何金银财宝都值钱!远在庄子的程珮仪并不知道,自己在京城火了。
刻薄的,讥讽她这是天生的种地本事,毕竟姨娘生的嘛,老鼠儿子会打洞;和善的,唏嘘她立志一生不嫁,小孩子夸大口,以后有的她后悔的;当然也有羡慕的,羡慕她这么一个姑娘,庇佑了程府所有人!
然而程府大房的人并不喜欢这所谓的庇佑。程旭鹏有些板正迂腐,觉得靠妹妹是耻辱,更何况,二妹还打算一辈子种地不嫁人,济世这是男人的职责,本就不该她如此冲动去做;程珮环则特别没脸,毕竟以前她是嫡女,程家的所有荣耀都是她的,如今她却成了陪衬;程夫人不必说,最厌恶无视的庶女出了大风头,从此自己的一双儿女被遮掩了光芒,李姨娘本就是她此生永远无法忘怀的一根刺,如今竟然越扎越深。
不只是大房,程云光心情也很差。本来这些功劳都给他的话……他必然能成为工部尚书,现在嘛……遥遥无期。
程珮仪对大房不像原主那样有浓烈的敌对情绪。说实话,她觉得程夫人也是受害者。一个花季少女,满心憧憬嫁给自己的未婚夫,结果,婚后发现他早就有了青梅竹马的表妹?和这位表妹的感情还特别深?
大房曾经冷淡对姐弟二人,程珮仪如今也冷淡相对。不使绊子,不主动交集,你过得好与不好我都不插手,如果因为我出色而让你人生抑郁艰难,我也不管。
程珮仪眼里只有庄子周边的地,即便这些王爷皇子来了也不能破坏她的“试验田”。
楚王等人刚进门就被带到了程珮仪的工作房间,他们看着一屋子的小麦惊呆了。
程珮仪正在给弟弟讲解小麦身上的几个“特性”,见他们来了,就示意他们一起听。楚王倒还好,其他人一脸惊异,这位程家庶女,是无知者无畏,还是真的艺高人胆大?
无论内心如何腹诽,楚王坐下听了,其他人只好跟着坐下来,包括年纪最大的大皇子。
三皇子坐不住,动不动开小差,暗暗观察着屋里的一切,又盯着程珮仪不施粉黛的脸出神。
程珮仪问:“三皇子,刚才我说的种植小麦需要深耕细作,深耕的目的是什么?”
三皇子愣住。顶着满屋子包括自己兄弟们的视线,有种重新回到尚书房被先生提问的感觉。
他也像以前那样,向兄弟们求救,尤其是弟弟五皇子。
五皇子做口型:“蓄——水——保——肥——”
三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