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试周结束, 学生们开始兴高采烈地收拾行李回家。
何妮一年没回家了, 暑假一直在打工, 上次回去还是大一的寒假。
虽然学校放假没在春运高峰期,但是回去一趟依旧不容易,何妮老家所在的省份离东江市很远,而下了火车,她到自己家还有公交转客车近三个多小时的路程。
路途艰辛加上本就没什么东西, 何妮只背了几件换洗的衣服以及给父母弟弟买的礼物, 和大包小包的大学生们截然不同。
启程前几天, 聂树发来消息, 问她什么时候走, 还说如果时间一致可以一起走,他帮她提行李。
去年两人就是同一天出发的,聂树早就知道何妮没什么东西, 说这句话大概也就是好听而已——如今的何妮不惮以最虚伪的角度揣测聂树的心思。
她拒绝了,也没说自己什么时候走。
聂树又发来好几条消息,何妮不是很久才回复就是回复敷衍。
“小妮子怎么啦?我惹你不开心了吗?”聂树发现了她态度的转变,在她又一次不回复消息后, 发来这样一句话。
何妮盯着这句话盯了很久,普通朋友会发这样的话吗?
“如果让你不开心了的话我先道歉,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好歹理我一下【哭脸】”
何妮回:“没有,只是要收拾东西回家没看手机。”
“那就好,我还以为你生我气了。”
何妮反问:“我为什么要生你气?”
“没有没有, 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聂树话音一转,“小妮子,求抱大腿,你帮我看看这个。”
他发过来一个文稿,让何妮帮她修改润色。
“这是什么?”何妮问。
“辅导员之前推荐我参加的活动,你文笔比我好,帮我把把关吧。”接着,发了一个卖萌拜托的表情。
何妮没有像从前那样立刻答应,如果去翻以往的对话记录,何妮可以找到好几次类似的对话,几句似是而非哄人的话,几句卖萌求救讨好,原主总是挡不住心软无偿帮他。但是这些活动到底是什么活动?为什么同一个专业何妮成绩更好却从没收到推荐呢?
而且每一次主动和她亲近都是有所求,何妮实在是好奇,聂树真的不知道何妮的心思吗?异性好友都是这样相处的?
“我回家后信号会很差,家里也没有电脑和宽带。”何妮拒绝了。
聂树失望:“这么快回去了吗,我还以为你和去年一样。”去年何妮和聂树回家时间比较晚,而且是同一天。
何妮简单回复了几句,聂树见果然不行,就不再说话了。
何妮叹气,为曾经的原主。
很快到了回家的日子,何妮火车坐了一天多,赶着最后一班客运车辗转到家,此时天已经彻底黑了,何爸骑着电瓶车在镇上的车站等,载着一年不见的女儿回家。
弟弟正上高一,还没放寒假,何妮在家里休整了一天,开始帮她妈妈里里外外做家务打扫,减轻父母负担。
何妈问女儿在学校的情况,东江市什么样啊,学费生活费多少,成绩好不好,说弟弟上高中学校给贫困学生补贴了,要是钱不够家里也能资助一些。
何妮知道家里的条件,穷是真的穷,全家一个月收入才三四千,纵然有些重男轻女,但是没有到苛刻女儿补给儿子的情况。她给自己算过账,学校助学贷款四年一共有两万多,每年国家励志奖学金有5000元,加上学校的奖学金,然后她还可以兼职打工做家教,去年一年下来她买了手机还剩了一些钱,所以完全不需要家里负担。
为了让父母放心,她隐瞒自己一日三餐多么简陋,也没说辗转多份兼职多么疲惫不容易,只说在东江市打工挣钱很容易,自己生活费完全没问题。
父母看到何妮买了新手机,便相信她所说,还连连感叹大城市赚钱之易,怪不得越来越多的人要出去打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何妮的弟弟何杰过年闹着要辍学打工去。
何杰的成绩没有何妮这么优秀,也就中游荡荡考个二本没问题一本有点难。如果没有何妮的经历在前,何爸何妈可能早就让儿子上职高了,但是大女儿读大学不用家里出一分钱毕业后就是高文凭坐办公室,这么好的事情干啥不做偏去做劳碌鬼?
何杰一提出这个想法,立刻被夫妻两人否决。但是何杰不知道哪里种下的思想,觉得大学生根本没用,出来赚的钱还不如高中毕业的,小小年纪现实得很,觉得这个社会只要有钱就行,大学生还给高中毕业的打工呢!
何爸何妈气死了,又骂又打不仅没用还激起了青春期男孩的叛逆,让他更加坚定明年不上学了,要和姐姐去东江市,打工!还大言不惭:“说不定等我姐毕业了,我都能赚到镇上一套房给你们住了!”
老家这边房子很便宜,因为大家都往外走,年轻人根本不留下来。
向来短视的何家夫妻竟然觉得儿子的歪理还有几分歪道理。
何妮冷眼瞧着,等到白天何爸上班去了,何妈下地,她叫住想跑出去玩的弟弟:“你跟我来!”
何杰从小跟着何妮屁股后长大,对这个大姐还是挺尊重听话的,见她板着脸以为有什么事,乖乖放了同学的鸽子跟着大姐走了。
何妮领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弟弟到了村口的河边,冬天河边冷,此时没什么人。
“姐,怎么了?”何杰缩着脖子问。因为这几天的家庭大战,何妮从来没有表态,甚至在父母打他的时候还关心他,何杰觉得姐姐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何妮说:“你不是说想辍学去打工吗?我觉得有必要把我在外面看到的事情如实和你说一下。”
何杰吸了吸鼻子:“那在家里说就行啊,干嘛来吹冷风?”
“家里不行,万一让妈听到了他们心里不好受。”
何杰愣住,看着自己的姐姐。
何妮说:“东江市是我国最繁华的大都市,全国各地学历高的学历低的都扎堆往那去,他们有很多知名大学,本地的孩子从小学艺术学英语,轻松就能上这些好大学,我考了县状元很厉害吧?”
何杰点点头。
“可同在一个学校,我的综合能力比他们差远了,我只知道书本那些东西,可他们却从小看世界,见识广博,我所知的只是他们最最基础的东西。他们不仅吃的用的比我好,学业能力比我优秀,连玩都比我玩得好。”
何妮给弟弟讲述大城市家境优越的孩子是什么样的状态,讲自己去大学和人家的对比是多么惨烈,讲那些何杰听都未听过的事物,然后讲自己真实的打工经历,讲自己一块钱掰着花的斤斤计较和心酸,讲得何杰升起无数命运不公的愤慨。
“是不是觉得特别不公平,我们那么努力活着,一辈子可能就只能到达人家出生就有的状态。”
何杰脸紧绷,连冷风吹在脸上都不觉得冷了,何妮告诉他的世界对他冲击太大了。
“那你知道他们这些生在终点的人,父母都是什么学历什么身份吗?”何妮看着弟弟。
“所以他们不就是拼爹吗?”何杰不平地说。
“当然,不然人家父母奋斗了一辈子难道要把子女扔到贫困山区维持世界公平吗?就像我和春儿,以后我的孩子肯定比春儿的孩子条件好,那为了公平不拼爹拼娘,我要把孩子放回这里生活上学吗?或者有谁能把春儿全家安排进大城市做和我一样的工作吗?”春儿是何妮小学同学,她高中没毕业就结婚如今已经生了女儿又怀了第二胎,夫家就在镇上。
何杰一想就觉得不公平,凭什么他姐姐努力学习这么多年要和什么都没做的春儿一个待遇?
“那我挣大钱!挣大钱去大城市立足!为什么一定要读书?读书毕业能挣几个钱?”何杰听出姐姐是反对自己辍学了。
何妮给他细数东江市各行各业的招聘学历要求、房价、房租、物价:“你想做什么行业?咱家没有做生意的本金,我估摸着你也没想过做生意。但是你如果觉得打工工资高,的确比爸的工资高多了,但是你觉得这工资和物价相比,真的高吗?够你全家立足吗?”
“那我做生意……”何杰呛声,然而在何妮的目光下一点点弱了声音。他哪里会做生意,他妈去菜市场卖菜他都不敢和客人搭话。
“没学历的人当然也能发财能成功甚至还能成为人上人,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就是这个万里挑一?每天都有和你一样想法的年轻人从学校一头扎进社会,还有很多名校毕业的人白手起家,你真的认为自己比他们哪里更优秀?”
何杰微微低下头,不敢看姐姐的眼睛了。
何妮叹息:“小杰,上学的机会只有一次,这是我们脱离寒门最保险的途径,也是我们尝试各种可能的底牌和退路,辍学对你的人生是一场赌博,输了就是重复咱爸的人生,姐姐不是看不起你,你要知道,咱们是赌不起啊!”
赌不起,这三个字重重压在了何杰的心头。输了,不仅他要重复爸爸的一生,他的孩子还要面对和他一样的处境,何杰想到这个后果,真真切切体会到了赌不起这三个字。
“可是我觉得我读书越来越读不进去了,高中的成绩让我完全没有信心。”何杰终于说出了根本原因。
“这才第一学期,有困难咱们就解决,连这些难关都选择逃避,社会上的困难更多,怎么有勇气克服呢?”
何杰再没话了,姐姐彻底打破了他自己画下的大都市幻想,突然发现读书好像真的是最轻松的。
回去后,何杰再不敢提辍学的事,他现在反而怕他爸妈真让他学厨师电工这种东西去,那真的要命了。何妮心里暗笑,开始抓着弟弟给他补习功课。
何杰前所未有的听话,因为他清醒后突然意识到,姐姐在东江日子过的一点都不好,每一块钱都是她节衣缩食省下来的,可她今年回来还给他们买了礼物……
而在遥远的另一个山区,聂树早早辍学养家的姐姐过年前出嫁了,因为聂树大学后开支比高中暴涨,聂家父母在男方前来提亲后权衡再三,最终同意了这门婚事,聂家姐姐结婚的礼金,刚好够聂树一年的生活费。
聂树回家得知消息和父母吵了一架,但最终在父母提到钱后,颓丧地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