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的记忆回顾得很快,因为皇甫楹记事起日子便过得很单调, 日复一日, 鲜有例外的回忆。
当回忆结束, 天还是漆黑一片, 她闭上眼重新睡了过去, 由于身体的本能,陷入睡眠时的姿势都是规规矩矩。
卯时, 宫女轻声在帐外叫皇甫楹起床。
“陛下,该起身了。”
皇甫楹几乎是一听到就醒了过来, 她睁着眼睛看头顶的床帐龙纹看了好几秒,听到宫女再次恭请,立刻应了一身。
她的回应就像一个开关,打开了整个寝宫的运转, 有宫女恭谨地上前打起帐子, 有宫女手捧着衣衫鞋履、脸盆、牙刷……排着队等着伺候她起床。
像个木头人一样被她们穿好了衣服洗好了脸刷好了牙, 皇甫楹除了穿衣抬手别的一动都没动,刚松了一口气,又被几人簇拥着去了一个花纹繁复典雅的梳妆镜前,有梳头宫女上前梳头,有宫女为她描眉化妆, 她静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从清秀素丽到高贵端庄。
不知过了多久,皇甫楹已经觉得有些累了,女皇的皇冠终于被戴上了头, 一个看似掌事的大宫女上前躬身:“陛下,可以前往泰安殿请安了。”
皇甫楹从记忆中知道这是自己的御前大宫女,她口中所说的请安,是向她的生母如今的太后请安。
身为天子,要谨守孝道,每日向母后请安是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情。
皇甫楹轻轻地点了点下巴,在所有人的恭送中,带了几个随行宫女,慢慢走出大殿,上了御驾,往泰安殿而去。
这一路,从步行出门到上马车再到坐马车、下马车直至进入泰安殿,皇甫楹走的每一步都均匀一致,体态、坐姿、步伐全都端庄又不乏美感,威严又微露慈和。
直到进入泰安殿,太后听到宫女通报出来,她躬身请安:“恭请母后安好。”
“好,好!吾儿起来吧。”
皇甫楹直起身在太后身侧坐下。
太后笑着挥退了众宫女,大殿只剩下母女二人。
皇甫楹看向太后。
太后笑了一声:“好啦,人都退下了,就不要这么直挺挺坐着了。”
皇甫楹想起记忆里太后和先皇的种种态度,原主这一生,只有在父皇和母后面前才是不守规矩约束的。她立刻满脸是笑地垮下了肩旁,做到太后的榻上:“母后——”
太后怜爱地抱住女儿:“长大了,都已经成年了,还这么爱撒娇。”
皇甫楹靠在太后怀里:“皇儿才十六呢,再说,再大也是母后的女儿,女儿就喜欢在母后怀里撒娇。”
太后又是欢喜又是心疼,心情复杂,轻轻拍着她的肩:“马上就要立后了,以后呀,你撒娇的人就不是哀家咯!”
皇甫楹闹了个大红脸,不依地拉扯太后的衣衫:“母后,你又乱说!”
太后感慨地叹了一声气:“这回哀家可不是乱说,内阁已经着手为你选后了,有了皇夫,他就是陪你走一辈子的人,哀家总有一日,回去见你父皇的。”
皇甫楹靠在太后身上,好久没有声响。
太后抱着女儿,看着门外徐徐照射进来的晨光,眼神悠长,不知想起了什么。
皇甫楹轻声问:“母后,你后悔嫁进来吗?如果嫁给别人,就不会这么累了吧。”
太后轻轻抚摸着女儿的手臂,许久后,说:“踏进这座宫殿的时候都是怀着满腔的好奇与欢喜,很多女子都想要进来,想要成为传说中女子典范的皇后。但是,当你真的成为了天下之母,日复一日地被训导礼仪、言辞、规矩……很快就会厌恶、压抑、后悔、向往宫外的生活。”
“母后也曾排斥过皇宫吗?”
“是啊——”太后仿佛陷入了几十年前的回忆,“有一段时间,被宫规折磨得甚至想要一了百了,想不明白自己的人生为什么要在这里做这些无意义的表面文章,但是你的父皇……他是个很好的人呐——这辈子,哀家能遇到先帝,能在这里锦衣玉食,还能有你这么好的女儿,那些束缚和压抑就算不得什么了。”
“母后……”皇甫楹感动。
太后拍了拍女儿:“皇夫的人选,哀家会仔细帮你查看的,一定会找一个淡泊温和的男子,太有抱负的男人不能做皇夫,但是淡泊温和的人,只要你好好经营你们的夫妻关系,皇家生活不会很难过。”
苏墨淡泊吗?也许最开始是吧,但是后来,皇家的压力、同龄人的对比还是让他无法不介意。
“母后,我能自己挑选吗?”
太后惊讶地看着女儿,见她虽然两颊微红,但是目光坚定:“上次你还害羞呢,这回就想通了?”
皇甫楹躲进太后怀里:“哎呀,母后!”
太后哈哈笑起来,抱着女儿摇了摇:“好啊,你自己挑,你是皇帝,你的皇夫当然能自己挑!”
皇甫楹在太后温暖的怀里笑了。
皇帝陛下的成年礼刚过,如今,皇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为陛下挑选皇夫。
皇夫的要求非常苛刻,首先必须五官端正身康体健,相貌不好身体不健康,影响皇室子孙;其次要有一定的学识不能是个草包,否则堂堂皇夫大字不识或者蠢话频出会成为天下笑柄;然后家庭出身不能太低,要有一定的底蕴,这样才能和皇帝有共同语言,出席重要场合不会怯场;最后还有进入皇室非常重要的一点,为人处事待人接物要合格,皇室最日常的工作就是与邦交、大臣、百姓见面对话,不能出现皇室失仪的丑闻。
具体的条件还有很多,但归纳起来重点就是这些。皇甫楹看到这些条件时,真的觉得这就像个恶循环,有这些条件的青年俊秀谁没有个远大志向呢?谁愿意进入女人的后院从此守着老婆孩子过日子呢?
挑皇夫的事情进行得如火如荼,当事人皇甫楹却无事可做,每日不是请安就是学习,然后就是吃饭休息,一天十二个时辰,所有时间都被严格按排,她只要照着日程表做就可以了。
某一天,听说内阁大臣进了宫,直接去了泰安殿,皇甫楹心跳了跳,直觉是皇夫的候选人选出来了。
果然过了没多久,太后派宫女前来请她。
“母后,您找我?”进了殿请安,太后照例挥退宫女,室内只剩下母女二人。
“内阁大臣把名单送过来了,你看看喜欢哪一个?”太后把一个册子递过来。
皇甫楹微红着脸,大方接过查看。
摆在首位的就是苏墨。祖父是曾经的大儒,从小学习诗书,为人温和有礼。苏家子弟众多但是家族走向了下坡路,此次皇夫挑选,他们家主动把家中适龄的未婚子弟报了上来,进了名单的有两个,另一个是排在第三位的苏彦。
皇甫楹没有看苏家的人,直接跳过了这两人,看其他几位,其他的情况和苏墨其实差不多,性格上有的开朗阳光有的内敛温和,有文臣家的子弟也有武将出身。
“武将出身的还是算了吧,”太后说,“这些孩子大多心在沙场想要建功立业,进了宫,就全都成泡影了。”
皇甫楹点头:“我也不能因为挑选皇夫就让国家损失一个将才啊,咱们这宫里,只要多一个摆设就行了。”
太后听得心疼:“也不至于……”
皇甫楹没吭声,一页页看下去,不知不觉就翻到了最后一页,看完最后一个字,她将册子放到了桌面上。
太后看她神情:“没有喜欢的吗?”
皇甫楹摇头:“这些的确都是青年俊才,可是这么优秀的俊才,进了宫就会成为任人摆布的娃娃,我没有信心这些人谁会一辈子心甘情愿。”
太后心头好想被人一针一针扎着,看着女儿稚嫩的脸上满是清醒,难过极了:“身为皇夫……是他们光宗耀祖的事情……”她想说得理直气壮,却自己都忍不住打了一个顿。
皇甫楹苦笑:“母后,有些事实咱们必须看清了才对自己有好处呀!”
太后无话了,嘴里满是苦涩。
自己唯一的女儿,容貌才华眼界心胸,样样都是一等一,可偏偏因为这个位子,成了人人嫌弃的结婚对象,找一个良人都难上加难。
皇夫的候选人就这样被压在了太后处,内阁以为太后一时选不定,也觉得情有可原,便暂时没有去催促。
皇甫楹知道太后的做法,回了长宁殿也忍不住心烦起来。结婚是必须的事情,但是这样的处境,如何才能挑到合适的夫婿呢?
因为心中太过忧愁,一时没注意,在礼仪嬷嬷在场时唉声叹气了好几次,礼仪嬷嬷忍了忍没忍住,对皇帝陛下进行了好一番疏导和教育,总结下来就是,陛下在外不该有愁眉苦脸之态。
皇甫楹整个人都抑郁了。
女儿的郁郁太后很快就发现了,她心疼却无法改变,在贴身宫女的提醒下,决定带着皇帝一起去京郊上香,让皇帝散散心。
皇甫楹欣然同意,只要能出宫,不用天天上课,哪怕只是喘半口气也是好的。
出宫上香的提议很快就被内务府排上了行程,太后再三要求轻车简行,内务府依言安排了最小的规制车队。
车队很少,但是依旧要清道清场,皇甫楹坐在车里一路往京郊而去,耳边听不到任何声音,她想抬手掀开帘子看看外头,边上的嬷嬷虎视眈眈。
皇甫楹顿时没了兴致。
事实证明,皇家出行,去哪都是皇家,想要逃开皇家规矩,那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在寺庙陪着太后上完香,皇甫楹心里实在憋足了气,忍耐值到了临界线。
“母后,我可不可以出去玩一趟,启程前回来?”
太后大惊失色:“楹儿!”
“母后——”皇甫楹拉着太后的衣袖撒娇,“我偷偷溜出去,在山下玩一圈就回来,只要你不说,没人会知道的。”
太后余惊未定,坚决不同意:“你是一国之主怎么能如此随意‘偷溜’出去?一旦被人发现甚至出点意外,谁也承担不了这个后果!你不能这么任性!”
皇甫楹赌气背过身:“我是一国之主谁听我的话了吗?我这个一国之主不是天天听宫女嬷嬷指挥吗?他们让我往东我不敢往西,他们让我坐我不敢站,左一句体统,右一句规矩,他们是皇帝还是我是皇帝!”
太后哑口无言,看着第一次逆反的女儿,不知道如何应付,隐隐的,她还赞同着女儿的观点。
皇甫楹平静下来看着太后:“母后,我只要可以出去,就算被他们发现了又能怎么样呢?我是皇帝,他们能打我骂我吗?不就是被说几句没有体统规矩,大不了就是罚抄书呗!可是,母后啊——我长这么大,从来没看过宫外的天,是什么样子呢……”
太后的眼泪都被女儿说下来了,她红着眼睛别开头:“你是皇帝,哀家管不了你,你有本事出去就去,别没出去反被抓住。你想清楚后果,一旦内阁上书谏言指责,皇帝的一言一行会被管束得越发严格,这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皇甫楹抱住太后:“谢谢母后!我会小心的!不尝试怎么知道不行呢,什么事都要试试才知道,为了自由,我愿意承担所有后果。”
太后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却不再阻止。
皇甫楹喊来贴身宫女。每个皇室主子身边都有多年跟随的贴身仆侍,掌管着主子的衣食住行,也和主子感情深厚。皇帝要偷溜的事把她的宫女吓了个半死,但是在皇甫楹的软硬兼施中,大宫女执书抖着手帮她画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宫女妆,白着脸脱下了自己的衣裳给皇甫楹换上,交出自己的对牌。
皇甫楹留下执书在太后处,低着头走出了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