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从来不吃吗?”宣宁意外,看似排斥的施胤原来对自己该服用的药品十分清楚。
“每天都会拿过来, 看一次就记住了。”
药片大同小异, 能记住绝对是本事, 宣宁又问, “那个药什么时候加上的?”
“两个月前,心理医生开的。”
“你知道是治疗什么病吗?”
“抑郁症, 他们觉得我有抑郁症。”
“你觉得自己没有?”
“我最怕死, 无时不刻想活着, 我怎么可能会有抑郁症。”施胤一脸鄙夷,是对心理医生诊断的鄙夷。
“那你为什么还吃药?”
“那时候……”他突然顿住, 神情非常复杂, 很久以后才压了下去恢复平静,“那时候他们让我接受心理治疗,我怕他们担心……但是所有的药我都不吃, 只不过开个处方罢了。”
他说完突然神情一凝:“有问题?”
宣宁举起手掌:“这些药没问题,你吃了我告诉你。”
施胤哼了一声,不屑她的威胁。
宣宁放软了声音:“施胤——”
施胤一把抓起那一盖子药往嘴里倒去, 接过她的水喝了好几大口,咽下后黑着脸说:“现在可以说了!”
“那个药叫百忧解, 的确是治疗抑郁症的。但是……”宣宁严肃了神情, “如你所说,我觉得你的症状并不是抑郁症,吃这个药不仅没有治疗效果,还会产生严重副作用。长期服用, 不说胃痛呕吐,还会影响你的记忆力,甚至真的有了轻生的想法。”
施胤变了脸色:“你确定?”
“你随便上网查一下就知道。百忧解不解忧,有人为了情绪稳定、为了快乐服用,大多数出现了严重副作用。而且一旦服用,停药也会有强烈反应,反应迟钝、嗜睡、记忆力下降。它能让你减少负面情绪,比如你现在这时不时的暴躁会减少,但是,对你来说,自己的情感也消失了,会感觉自己和世界抽离开来,不喜不悲。我们开心难过,是因为我们会感知,我们爱这个世界,可服药后的不喜不悲,会让你失去这种心情。人都有负面情绪,可以自己调控的就不是病,但药乱吃,可能就真的成了病。”
“所以,我一旦吃了就会中招。”
“不一定,看你体质,大多数人都会,而且症状不会随着停药就立刻消失。”
“我知道了,谢谢。”施胤道谢,面无表情地躺下,闭上了眼睛。
宣宁见他了解了自己所处的危机,便放下了这事,轻声说了一句:“晚安”,关灯离开了房间。
而随着微弱的关门声响起,施胤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黑暗,久久不曾入睡。
之后的几天,是宣宁和施胤斗智斗勇的几天。一个不肯接受她的护理,一个硬要给他全套护理,一个步骤都不能落下。各有输赢,但施胤嘴硬心软,大多时候都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于是宣宁输少赢多,还算成功。
八年分开造成的陌生,在这日日相处中慢慢消散。施胤依旧想方设法想赶走宣宁,宣宁依旧坚定地留在别墅,被威胁没工资都不走。
几天后,是施胤的复查日。
往日,这也是整个别墅上下最头疼的日子,因为复查后医生都会强调施胤需要锻炼,但是施胤永远不会听。除此之外还有心理医生,这个更绝,他彻底不配合。
很难得,这天,施胤竟然自己早早起了。
他下楼的时候,厨房的阿姨还在劝做早餐的宣宁:“少爷今天肯定不会早起,做得太多了。”
“他不起我就把他拖起来,待会儿还要去医院呢!”
阿姨叹气,欲言又止。
等到宣宁端着白粥煎蛋出来,就看到施胤板着脸坐在餐桌前。她笑起来,把手里的这份放到他面前:“吃吃看好不好吃。”
施胤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白粥,有些烫,但入口又稠又糯,带着米香,大清早第一口,清爽极了。
他看向粥碗前的煎蛋,金黄的边看着就很酥脆,筷子叉下去分成两半,只见蛋黄煎得刚刚好,是他最喜欢的半生半熟,吃进口中熟而不腻,两口就吃完了一个。
“好吃吗?”宣宁问。
施胤舀了一口粥,咽下后才不咸不淡地说:“你是护工,不是厨娘。”
宣宁对着他的后脑勺做了个嫌弃的鬼脸,扭身进了厨房。
吃完饭,宣宁陪着他一起去私人医院。施胤的复健一直在那个医院,但是他从来没有真的尝试站起来,去了也只检查身体和旧伤。
这次也一样,宣宁用尽了办法,他都没有踏进复健室一步。
一个坐在轮椅上一个挡在他面前,两人气氛凝结,周边冷得要结冰。
“宣宁,我可以出钱雇你,也可以解雇你。”
“你没解雇之前,作为你的护工,我有责任督促你配合治疗。”
“那你现在就被解雇了,走开!”
“施胤!”
医生小声打圆场:“算了,不差这一次,慢慢劝导吧……不是还要去看心理医生吗?先去那边吧……”
施胤冷声:“不必了,我没病,让他滚!”
说完,扯开宣宁自己转着轮椅快速走了。
宣宁气得跺脚:“不肯走路轮椅倒是用得挺溜!”念完赶紧追上去,抓住了轮椅的推手,“好了好了!不看了行不行!我推你走。”
施胤没理会,一路靠自己回了车上。
宣宁上了车看着他:“用双腿走路比坐轮椅更难受吗?只是一点点跛脚,比坐在轮椅仰视别人更难受吗?”
施胤侧头看着她,眼神很冷:“我不想对你说‘滚’字,你闭嘴好吗?”
宣宁梗住。虽然已经对他的一次次拒绝有了免疫,但此刻依旧觉得很难堪,她扭头看向窗外,看着看着,忍不住掉了眼泪。
司机大气不敢出,整个车厢一片死寂,就这么一路寂静回到了别墅。
到了车库,宣宁下车取轮椅,站在后备箱前,抬手擦脸上的泪水。哭过后心里的委屈已经没了,反而觉得自己太脆弱,她绝不会被施胤一两次的“发病”所打倒!
司机看了看后视镜里的施胤,小声说:“宣小姐路上哭了……”
施胤抬眼看过去,司机立刻低下头不敢说话。
宣宁打开施胤这边的车门让他下车时,施胤忍不住看了一眼她的脸,但是她头压得低低的,什么都没看到,只看到了她的头顶。
施胤可以自行下车,但是他从来不让左脚落地,下车时用右脚支撑,下一秒就坐上了轮椅,宣宁原本想看他哪怕走一步,最终什么都没看到。
两人一路沉默到了家,管家关心地来问施胤的情况,施胤没理会,径直进了书房。
宣宁对管家摇了摇头:“心理医生也没看,他对这个医生很排斥,我们要不要换一个?”
管家没想到这次的结果比之前还差,心里失望不已,摇着头没说换不换心理医生,安慰了她两句走了。
宣宁叹气,原本她以为他是假生气借故换掉心理医生,但是车里他的反应又好像的确情绪暴躁不是演戏,心理医生的确需要,施胤没有抑郁症但不是没有别的心理病。他一直拒绝靠自己行走的原因至今不明,不清楚他内心障碍的根源,就没法让他离开轮椅。
宣宁独自回房间平复心情,告诉自己不生气,不和病人生气,现在那家伙就是一头牛,她犯不着和这头牛计较!等到情绪恢复后,她拿着上午该吃的药去了书房。起初如预想一样,怎么敲门都不应,后来她不得不出声说让他吃药,没过多久竟然顺利听到了开门声。
施胤没有让她进去,出来后很快关上了门。但是她还是看到了屋里的狼藉,他在里头砸东西了,看到的刹那心里一紧,担忧越来越深,施胤急需适当的心理疏导。
两人一起回了客厅,宣宁拿着药还在想着劝说的说辞,却见他主动伸出了手,她有些不敢相信,试探地把药递过去。
施胤见她这样小心翼翼,已经平静下来的心突然很难过,仰头硬生生把药咽下。
“诶,水!”宣宁连忙递水,但是他已经干吞下去了。
“你这是和谁别劲啊?折腾自己干什么?”
施胤见她脸上都是担忧,低下头:“让陈叔另外找个心理医生吧,我知道我有病。”陈叔就是管家。
宣宁有点怀疑自己听错了,好久之后才反应过来,握住他的手:“生气难过都是正常的,发泄出来就好了,因为一些事情有了心理障碍也很正常,在科学手段帮助下,战胜它一切都会好的。”
“我知道。”
这一天,施胤都非常配合,宣宁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虽然好几次有抵触情绪,但最终都克制住按照她的要求做了。
宣宁看出来了,他在默默为车上的发脾气道歉。见他这样,最后一丝气恼也彻底消散了。
施胤主动要求找心理医生,虽然要求是换掉原来那个信赖熟悉的,管家依旧非常高兴,他很快就找到了合适的,不仅很有名还能提供上门治疗服务。
如宣宁所想,施胤的改变起因便是复查那日的冲突。那天在书房,施胤因为自己没控制住脾气弄哭了宣宁内心自我厌弃,他再次进入无法控制情绪的恶循环里,心里仿佛有个野兽,嚎叫着从他的体内钻出来,唆使着他毁灭周边的一切。他在那个声音里迷惑、反抗、犹如困兽,最终举起手边的杯子将一整面玻璃书柜都砸了。
满地狼藉让他冷静,也让别墅的佣人更加害怕他,整个别墅越来越寂静。然而,直面他的失控,甚至被他言语伤害的宣宁,却是唯一一个不惧怕他的人。
她依旧每日微笑以对,对他开玩笑甚至无视他的怒气,一切都为他考虑。
面对这样的宣宁,施胤终于主动要求找心理医生。
新的心理医生姓夏,很快就来了别墅,施胤虽然表情勉强,但尽了最大努力去配合对方。然而最终的结果并不理想,医生说他潜意识依旧在抗拒,而且这个潜意识不受他主观控制。但也有一些收获,至少这次并没有诊断出施胤有抑郁症,相反,这次的医生把所有症状都归结到了他车祸后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上。他的暴躁易怒,他的封闭内心,他对自己腿脚的回避,甚至因为这一年没有针对性心理治疗,症状还在加重。
避开施胤,夏医生询问最近是否发生过让他受刺激的事情,因为他的自我封闭非常严重还非常敏感多疑,这和他之前的病历不太相符。
管家欲言又止,宣宁却明白了。
和夏医生聊了很久,管家去送医生时,宣宁切了水果去书房看他。
施胤和夏医生聊完立刻回了书房办公,似乎根本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她把水果放在他手边:“歇一会儿再做吧。”
施胤打完最后几个字停下,抬头问她:“他和你们聊了很久?”
这是怀疑他们背着他说了什么,管家之前就说过,施胤非常厌恶别人背着他说那些事。而应激障碍症的一个症状便是敏感多疑。
宣宁用牙签插了一块比较小的苹果,快速塞进他的嘴里,施胤张着嘴愣了半天,死死拧着眉苦大仇深地吃了。
“嗯,刚走。”她没什么掩饰,语气也很自然,“夏医生向我们分析了这类病症的成因和日常症状,以及可能引发的其他心理病症,而且他说,你的病症在加重,可能还受到了别的伤害刺激。”
施胤身子一僵。
宣宁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不管怎么样,确定病症就再好不过了,省得你吃那些冤枉药,还吃出各种副作用。”
施胤胡乱点头:“就这样吧,你可以去休息,我要忙了。”
宣宁应下:“晚饭前要吃一些药,我到时候来找你,你注意活动活动,久坐对颈椎不利,哪怕动动脖子手臂也好。”
施胤已经习惯了对她的唠叨叮嘱点头,只要点了头她就不会聒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