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宫,必然意味着会遇见秦沅, 以及面对形形色色的眼光。
青萦和嫂子坐在一起, 刘氏身为一品夫人, 坐在最前排。
边上几桌有人说:“亏她还有脸出来, 换个人早就剃了头发再不见人了!”
青萦看过去,就见秦沅正朝着这边走来,而那声音显然是看到了秦沅故意说的。
青萦缓缓放下著子, 一手理着袖口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是了,上赶着当人姨娘, 寻常人可不得羞愧得不敢见人?”
秦沅的脚步一顿, 整个人僵在了那里。
那出声的人一脸慌乱,指着青萦:“我说你呢, 你……你简直血口喷人……不知廉耻!”
大嫂腾地转身,怒视对方:“这位夫人说话可要谨慎些,我贺家人怎么了?”
对方想不到大嫂这个侯府的长媳一直闷不吭声的, 竟然是向着青萦的, 一时之间愣在那里。
这时, 秦沅动了, 她慢慢走到青萦面前, 低声喊了一句:“姐姐……”
青萦嗤笑一声, 坐正了身子吃菜,仿佛边上没有这个人。
大嫂看着这个柔弱如白花的郡主,简直觉得无语,从前看到她们趾高气扬的模样呢?谁能欺负她不成?
秦沅不顾妯娌二人的冷眼, 拢了拢裙摆坐在她们身边,看着青萦吃菜的动作,轻声细语地说:“姐姐,我知道你人很好,做侯府的儿媳绰绰有余。可是萧家犯罪是事实,你的身份只会给庭轩哥哥带来污点和阻碍,不仅帮不到他,还要让他给你收拾烂摊子,他本是可以展翅翱翔的雄鹰,你却成了系在他身上的线,让他一辈子都摆脱不了束缚,成为一个纸风筝。”
青萦只觉得吃进嘴里的东西怎么都咽不下去,甚至反胃想吐。
秦沅犹在那里说:“我不会排挤姐姐,也不会阻拦你们相见,姐姐离开后的生活更不用担心,我和庭轩哥哥可以照顾你一辈子!”
大嫂气得脸都白了,小声骂道:“恬不知耻!”
秦沅神色僵了僵,继续眼神诚恳地看着青萦。
青萦勉强咽下了口中的食物,说:“郡主,你能不能回到你高贵的位子上去,我想吐了。”
秦沅身子一震,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青萦嗤笑:“秦沅啊,你可知我初见你时,你是什么模样?”
秦沅不知她想说什么,未作声。
青萦说:“第一眼见你,你长得纤细柔弱,可眼睛是亮晶晶的,背挺得直直的,一身骄傲。我心里就在想,这个姑娘长得真好,外柔内刚。而你言行之中又直爽真性情,没有半点心机算计,我又想,性格也好,让人喜欢得紧。”
秦沅眼睛微微亮起来。
青萦话风一转:“你知道自己如今什么模样吗?你的背依旧是直的,眼里却满是算计。你明明还是骄傲的,可又想在我甚至众人面前装可怜。然后装得漏洞百出,既不楚楚可怜,又没了那自信的美丽。你当初厌恶那些口蜜腹剑的女人,如今与她们有何差别?不,你比她们还厉害,有几人能做到你这种程度呢?想抢贺庭轩,若光明正大地抢,我还敬佩你。如今这样,又是欺骗我们一家,又是用尽手段,完了还一脸我为你好的模样来劝我下堂,真是恶心!”
大嫂听着,简直想鼓掌叫好。
秦沅的脸色红红紫紫好不精彩。许久以后,她慢慢镇定下来,可能是青萦的话起了作用,亦或者她不打算装了,脸上慢慢退去了矫揉做作,恢复了往日的从容自然。
“姐姐,你向来比任何人都通透,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就不懂了?如果你现在还是名门闺秀,自然配得上侯府嫡子,可你现在是罪人之后,你与贺庭轩,一个是天一个是地,早就不配了。”
此时的秦沅,神情如同往日与她谈天说地那般自然亲密,青萦觉得恍惚,外表看着什么都没改变,怎么一个人内心扒开后却是这么扭曲黑暗?
这时,外殿的声音慢慢静了下来,有人说,皇帝点名了贺庭轩。
无论青萦大嫂还是秦沅,心都瞬间提了起来。
外殿的声音传到里头已经模模糊糊听不太清了,只觉得安静得很,只听得到一两句男人的声音。
内殿的女眷也慢慢静了下来,一边目光扫视神奇地坐在一起的两个女人,一边听着外头的动静。都在猜测,难不成,闹了许久的郡主亲事,终于要定下来了?
不怪大家这么想,这样的情势,无论作为妻子的青萦还是贺家,怎么选都是显而易见的事情,没有什么是能抵挡住皇权的。
估计,只有少数通透的,才能看出这其中的复杂局势。
也不知过了多久,秦沅似乎认定了自己终将胜利,脸上愈发露出骄傲、居高临下的神情。
这才是她这个从小受尽宠爱的郡主经常摆在脸上的表情。
时间过得越久,大家越发觉得贺庭轩必然接受了秦沅这个郡主。直到一个公公突然来了后殿,宣青萦去前头见圣上。
青萦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缓缓起身,脚步镇定地跟着内侍往外头走去。
外殿的侧边被设置了一个屏风,内侍让青萦等在那里,自己走出去禀告。
一番恭谨的请安行礼后,静悄悄的大殿,响起一个微微低沉的男声,听着声音,年纪应当中年了。
皇帝问她:“萧氏,贺家小子一心想要去边境的事你可知晓?”
青萦惊讶,是真的惊讶,为何突然提起边境?她如实回答:“民妇不知,相公从未提起过。”
皇帝又问:“朕和靖安侯均不赞同贺庭轩远赴边境,你作为他的妻子,你觉得呢?”
青萦说:“民妇此时不知内情不好判断,想要听听相公的理由以及圣上侯爷的意见,才能客观分辨是否合适。”
皇帝似乎不满意这个答案,语气不悦:“你既是他的妻子,本该以夫为先,如今说得模棱两可,可见是不同意了?”
这就胡搅蛮缠了,她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判断同意不同意?万一掉进老皇帝的坑了呢?这什么都没说呢,不还被挑了刺?
青萦坚持:“皇上,能否让相公说说他的理由?”
大殿里安静了一下,气氛好像更加紧张了,青萦手心湿湿滑滑的。
“贺爱卿,既然你夫人坚持,那你同她说说。”
青萦看向大殿中央,那里有个影影绰绰的身影,接着贺庭轩中气不足的声音响起来:“娘子,我是觉得我在京中受父亲大哥庇佑太久,难以成长,所以想去远一点的地方独自经历,免得只会纸上谈兵。”
青萦默默点头,贺庭轩有这个想法挺正常的,这些日子她看到他在转变,从前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靖安侯府的便利,这段时间明显有了紧迫感。
皇帝问:“萧氏,你觉得如何?”
青萦答得毫不犹豫:“民妇支持相公的决定。”
皇帝似乎来了兴致:“你不是说想听听朕和靖安侯的意见?”
青萦答:“皇上和侯爷必然是出于爱护晚辈之心不同意,但是相公有磨练自己的决心,民妇觉得是好事。宝剑锋从磨砺出,夫君有向上之心,民妇支持。”
皇帝冷哼了一声:“好一个巧舌如簧,你以为他去了苦寒之地,你还能在京中享福?若让你跟着他一同去边境,你还愿意?”
青萦理所当然地说:“夫唱妇随,民妇自然要跟着夫君赴任。”
这时,另一个中年的男声响了起来:“贤侄啊,你从小在京中长大,以为边境是书中那般壮阔辽远,却不知,边境真实生活之苦。你这书生身板哪里受得了?去了那,这如今的一切可都没了,为了一时意气之争,不值当。”
贺庭轩直板板的声音响起:“多谢安王告诫,庭轩既然提出这个请求,自然了解过情况,做好了准备。”
原来那人就是安王。
贺庭轩的坚持甚至可以说是顶撞让气氛一时僵在那里。
这时,靖安侯开口了:“罢了,既然这小子执意如此,也该让他出去吃吃苦头,皇上不必顾虑老臣。”
青萦莫名其妙被叫出去听了一场关于贺庭轩该不该去边境的对话,怎么都想不明白,怎么事情就拐到了这个方向?
再次回到后殿,青萦全程恍恍惚惚,戏台上唱了什么戏,舞女跳了什么舞,她完全没看进心里去。
看她这副模样,许多人都误会了,有心中不忍的,也有幸灾乐祸的。秦沅回到了皇后身边,看着下面的青萦,脸上的神色愈加开心。
大嫂张莹刚好抬眼看过去,看到她高兴的模样,心底一冷。就如同青萦一样,秦沅这样的神色、大、嫂也很熟悉,彼时她觉得小郡主一团孩子气,喜怒形于色十分可爱,如今再看,却觉得根本看不透这个郡主。
秦沅天真直爽是真,翻脸无情城府深沉也是真,她的确有小女孩的真性情,但是血脉里还有着皇家的自我和无情。
宫宴结束,青萦和大嫂走出宫门口,便看到贺家兄弟并排等在马车边。两人加快脚步朝着各自的夫君走去。
走到半路,一个身影从后面跑上来,越过她们跑到贺庭轩的面前。
秦沅站在贺庭轩的对面,抬头看着他,说:“贺庭轩,你是我在琼林宴挑中的夫婿,你的妻子只能是我!”
贺庭轩满脸厌恶:“你明知我早就娶妻了,如何还能这般厚颜?还请郡主自重!”
秦沅不以为然:“能娶便能休,我不管你怎么处理,我说了,我必须嫁给你!”
贺庭轩冷笑一声,越过她迎上朝着这边走来的青萦。
贺家的所有人都视秦沅于无物,仿佛边上根本没站着人,贺家兄弟各自扶着夫人上了马车,小声叮嘱后,放下了车帘上马离开。
秦沅站在那,处境难堪。她咬着唇看着远去的马车,眼里都是不甘。
“郡主,这里风大,我们先回去吧?”婢女在她身边小声劝说。
秦沅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转身往回走。半路,遇上了神色不好的安王妃。
安王妃沉着脸把她叫进了自己的马车,看着这个最宠爱的女儿问:“你就这么执迷不悟,一定要一个有妇之夫?”
秦沅神色倔强:“自从街上第一眼看到我就喜欢上了他,珠玉在前,我怎么能忍受那些不如他的人?”
安王妃满心懊悔:“当日便不该同意你上街看热闹。”
秦沅说:“没有上街我也会去琼林宴,结果是一样的。母妃,你不知道,整场琼林宴,没人能比得上贺庭轩,谈吐、举止、才能无不吸引人,虽然他只是探花,实际却比状元还厉害!”
说这话时,秦沅眼里满是崇拜,赤。裸裸一个思春少女的模样。
安王妃的心一沉再沉,她还抱着一丝希望:“可他是萧青萦的丈夫,夫妻恩爱。你和萧青萦是闺中密友,转过头来却夺了她的夫君,沅沅,如今外头已经传得不好听了,你一个清白高贵的郡主,何必泼自己一身污水还没了姐妹?”
秦沅沉默下来,在安王妃以为终于劝动了女儿的时候,却听她毫不动摇的声音响起:“闺中密友多得是,可贺庭轩只有一个。”
安王妃深深叹了一口气:“都是你父王把你惯坏了!”
秦沅抿紧了唇没有吱声。在她看来,从小到大,父母、皇伯伯皇伯母都宠爱她,但是母妃是其中最严厉的,所以这件事,一开始她根本没让母妃知道,否则,父王和皇伯母一定会被母妃劝下。而如今,父王和皇后伯母都支持自己,母妃再反对也没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