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玄真破阵而出,看到的却是让他心神俱裂的一幕。
俞梨儿的身形几乎透明, 她望着他的方向, 眼里充满了不舍和情意, 仿佛在对他做着最后的告别。
“梨儿!”
他顾不得自己身上的损伤, 握剑飞身而上, 一手举剑朝着那黄符刺去, 一手抛出背后的画卷。
清妖剑闪着青光,“噗嗤”一声刺穿了黄符, 轰鸣的雷声转瞬停下,几近透明要飞散成星点的俞梨儿被收进了画中。
元和“噗”的一声, 吐出好大一口血。
陈玄真不顾自身以命破咒, 元和到底修为太低, 根本抵抗不住, 顿时萎顿在地。
陈玄真嘴角同样溢出鲜血,只是他仿若无觉,手小心翼翼地捧着那画,抖着声音唤:“梨儿……”
元和咧了咧嘴想冷笑, 但是身上重伤, 一张嘴就是血沫, 实在笑不出来, 眼中却是对陈玄真赤裸裸的鄙夷。
只是此时无人在意他什么想法。
陈玄真非常后悔,他高估了自己,下山后经历种种都是一帆风顺,或者略有危急最终迎刃而解, 因此有了自负之心,刚遇上元和,就贸然耗用修为去查看他的前世今生,导致自己被困,俞梨儿危在旦夕!
元和一心杀他,他却还念着一母同胞,念着对他们寄予希望的生身父母,一时心慈手软,却害了自己真正亲近之人,舍本逐末,悔恨终生!
陈玄真紧紧握住了画卷,直直地望着画,仿佛看的是活生生的俞梨儿,是会笑会闹的俞梨儿,眼神发直,如同被抽走了魂。
“哎——”不轻不重的叹气声,清晰地响在每人的耳间。
角落里缩成一团的王明脚一软,摔进了草丛。
元和眼神一变,虽然倒在地上起不了身,身子却警觉地绷紧。
只有陈玄真,仿佛再听不到外界的声音。
“小玉真啊——”那声音充满了叹息,越来越近,“这就是你口中鲤鱼图化成的精怪吗?”
听到俞梨儿,陈玄真终于有了反应。
一个高大威武的中年男子慢慢从树林里走出来,一身装扮十分熟悉。
陈玄真此时对谁都充满了戒备,望着他的眼神十分冷淡:“你是谁?”
那男子叹息着摇头:“几百年了,想不到还能遇到玉真你,兜兜转转,你竟然和这鲤鱼精不曾分开?”
“玉真?”陈玄真皱眉。
男子背着手走到他身边:“我是本地城隍,几百年前同你是好友,如今,恐怕你早就不记得了。”
他这么一说,陈玄真恍然,这一身打扮不就是城隍庙里城隍爷的模样吗?
连容貌也十分相似!
城隍爷对他十分恨铁不成钢:“你说你,转了多少轮回,做了多少次人了,怎么还一如当日那般傻乎乎的呢?”
“你认得我?”陈玄真问。
“认得,何止认得?”城隍爷说起这事,脸上就有了笑意,“当年你捉了多少鬼,害得我这小小城隍差点忙不过来!我们喝酒谈天,志趣相投,我这当了千年的城隍,头回遇上一个能说话的人!可惜啊——”
“可惜?”
“是啊,可惜,人心险恶,玉真子这个又傻又单纯的小道士,打得过妖精鬼怪,却斗不过人心。从你走了后,城隍我又是几百年没人说话了。”
陈玄真不确定地问:“你说我前世曾是玉真子?长清派的玉真子?”
城隍点头:“是啊!那个有一副鲤鱼图,图里鲤鱼成了精的玉真子。”
陈玄真低头看向鲤鱼图,整个人仿佛在做梦一般,自己竟然是当年收藏俞梨儿,教导俞梨儿修炼的师叔祖玉真子?
他眼中一亮,热切地看向城隍:“城隍爷,那你可有救梨儿的办法?她被打得修为散尽,又如同几百年前那样没有神智了!”
城隍低头看向画卷。
“且慢!”
第三个声音出现阻止了城隍的话语。
元和已经用力坐了起来,但也只能做到如此,胸前一片血迹。
“城隍爷,你身为地府官员,如何能助纣为虐,帮着一个妖精修炼复生?”
城隍笑了起来:“你这人好是无知,你也说了我是地府官员,管得又岂是你们凡人这点事,这人界、鬼界、妖界,只要在这京城,都在我职责之内。尔等凡人,有了一点法力能耐,就以为自己是天地主宰了不成?”
元和语滞,憋得脸色青白。
城隍轻哼:“你莫以为杀妖精不是作孽,人杀鸡杀狗也自觉理所当然,可屠戮过重者仍有孽报,何况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就滥杀无辜?”
元和不信:“你这什么城隍,胡说八道!人妖殊途,妖精为祸人间,自然需要我辈肃清,这些仗着法力为所欲为的妖精何来无辜?”
城隍摇头不想再同他多说:“你既然不信,就亲自下去看看吧!莫要轻视万物,谁知道你下辈子又是什么呢?”
说着手指往元和身上一指又一挥,元和就消失不见了。
陈玄真顾不得元和,只急切地看着城隍:“梨儿还有没有救?”
城隍脸色凝重:“你如今叫什么名?”
陈玄真低头恭敬说:“小道道号玄真。”
城隍点点头:“玄真啊,救她不是不能,只是你如今却是不行的。”
陈玄真脸上乍然惊喜又立刻灰暗下去。
“当年的玉真子可以,如果不是遭人陷害,那傻小子又不愿伤及那些愚昧的无辜之人,恐怕得道成仙都不是问题。”
“几世轮回,我早就不是他了。”陈玄真将画卷搂进怀里,死心想要离开。
城隍喊住他:“你去作甚?”
陈玄真温柔地看着画:“我回山上,让师傅保住她魂识,从此我苦心修炼,总有一天能练到玉真子的那般境界!”
城隍无奈,仿佛又看到了几百年前那个呆头呆脑但是又固执单纯的玉真子。
“我何时说过不能帮你了!你也太小看我这个老朋友了!”
陈玄真惊喜抬头。
城隍爷吹着胡子瞪着眼睛:“臭小子!老子有用了才给一个正眼!”
陈玄真不好意思,连连作揖道歉。
城隍爷被他一本正经样搞得不耐烦,挥手。
陈玄真就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扶住了身子,再弯不下腰。
城隍爷在身上掏啊掏啊掏,掏出两样东西。
“喏!这是守魂草,给这鲤鱼精!”
陈玄真连连道谢,却不知如何使用。
“你将画摊开。”
陈玄真照做。
城隍举着那小小的守魂草轻轻摁到图里那黑色鲤鱼的身边,那草一点点融进了画里,最终变成了一棵在鲤鱼身边摇曳的水草。
“这草能锁住鲤鱼精的灵魂五十年。”
城隍又递出一个册子:“这是当年玉真子留在我那里的,是他毕生所学,他当年拜托我转交长清弟子,但是长清那些胆小道士,自从小玉真出事,别说踏进京城半步,就是世间都不走动了,隐居了几百年!如今正好,又转交到你这转世手上,算是物归原主!”
陈玄真慢慢接过,翻看了几页,发现都是本派几百年来遗失的修炼功法,如今他学的在这手册上都能找到完整的出处!
陈玄真收下手册,猛地跪地,恭恭敬敬地向城隍磕了一个头。
城隍爷面色复杂,最终长叹一声:“罢了,玉真子是再也回不来了,你好好同鲤鱼精过日子去吧!只是记得玉真子当年的亏,人心险恶啊!”
陈玄真凝重了神情,默默点头。
城隍爷不知何时离开了,陈玄真跪在原地,想着前世玉真子的经历,再想今日发生的一切,眼中的神色一点点发生改变。
王明原本想离开了,但是看到陈玄真的那刻,又猛地僵住。
求生欲让他敏锐发现了陈玄真的变化。
如果俞梨儿在场,她就会懂,从前的陈玄真冷,但是外冷心热;如今的陈玄真更冷了,外冷,心也冷。
他慢慢起身,捧着手册和画卷一步步离开。
王明终于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抚着胸口给自己压惊,他这一天到底经历了什么啊!道士、妖精、城隍爷……一个又一个,像做梦一样!
就在他跌跌撞撞想离开这个让他一辈子不想再来的地方时,元和突然又出现在原地。
“哎呦——”王明吓得又是一个屁股蹲。
元和脸色惨白,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王明全身发抖,在原地等了半天,见他依旧没有动作,壮着胆子——站是站不起来了——只能爬着挪到元和附近,偷偷去看他是死是活。
元和胸口还在一起一伏,但是脸色青白,大汗淋漓。
“道长……”王明抖着声音试探地喊他。
元和不看他,眼神失焦,口中喃喃:“不做畜生……不做畜生……”
王明听不懂,抖着腿抛下他跑了。
原来,元和被城隍爷抛到了地府,也不知城隍爷对他做了什么,竟然一路都没有鬼差发现他,他跟着一个个魂魄到了判官面前,看到一个个鬼魂被细数一生功过。这些对他不过是小小冲击,他还是自认为自己行的是正义之事,判官手上对于他的一生必然只有功没有过。
直到他迷迷糊糊走到不知何处的一个小房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他的师傅!
老道士在房间里被各种畜生形状的魂魄撕咬,惨叫连连。
可明明师傅还未仙逝!
元和还未想明白,就听到两鬼差经过此地,见到里面受刑的魂魄说了几句。
“这人活罪还要受多久?”
“已经十年了吧?照理应当还有二十年,阳寿尽了就投胎畜生道,枉杀多少生灵就几世做牲做畜为人驱使。”
“人啊人,自以为唯我独尊,却不知万物平等,前世做人后世做猪,终究报应到自己头上!”
元和听得目瞪口呆。他猛然想起,从十年前开始,师傅身上就开始出现各种病痛,常常夜里也痛得哀嚎不能入眠,于是尽快将一身本事传授给他,还放他独自下山。
难道那痛苦就是灵魂在这阴间受刑罚?
还有鬼差们那转世投胎论……
恍恍惚惚间元和又回到了人间,但是却深陷于自己所见所闻,不敢面对。他不问缘由,对所有妖精狠下杀手时,从没想过,有一天他自己会变成畜生、妖精,然后被人所灭。
他终于有些懂什么叫“妖分善恶了”,他觉得自己如果是妖,那必然不会伤害凡人。
刀子扎到了自己身上才知道痛,说多少遍“推己及人”也没有亲眼所见、亲身体验效果来的好。
说到底,不管唯人独尊,还是如今终于大悟,元和本质不过是自私自利,一心维护着自己的利益。
作者有话要说: 元和他师傅受罪的故事原型出自聊斋,某一个故事里有一个人,被铁索刺穿大腿倒挂在阴间受刑,而人间的他,腿上被铁索刺穿的部位长了一个疮,日夜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