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韫跟着谢斐进了屋, 屋子不大二十来平方, 但是应该是一个人住的, 在如今大环境下, 这样的条件已经非常好了。
谢斐给清韫倒了一杯水,又不知从哪儿拿出来一只橘子。
“给,吃吃看,前两天以为老乡送的, 不知道好不好吃。”
清韫接过橘子,发现皮已经有些干了,问他:“放了很久了吧, 你怎么不趁着新鲜吃掉呀!”
谢斐看着她:“说不定第二天就遇上你了呢, 现在水果很少, 难得才能有一个, 你小时候最喜欢吃橘子了。”
清韫握着那个橘子, 泪水一下子砸了下来。
谢斐连忙帮她擦去:“哭什么,不就一个橘子!”
清韫点头, 抬起手臂擦掉了眼泪,万分珍惜地把橘子一点一点剥了。
还好,橘子本身很耐放,虽然外头有些干了,但是里头还是水分饱满, 果肉分明。
清韫掰下来一瓣, 塞到谢斐的嘴里, 又掰了一瓣自己吃。
“好甜!”
谢斐拧她鼻子:“傻样!”
清韫嘿嘿笑, 笑着笑着,嘴里的橘子咽不下去了,她想到大年三十,哥哥送她去见完韩︱正清,他们一家四口坐在客厅里,父母问韩︱正清的情况,哥哥也是这样,剥了一瓣橘子塞到她嘴里,把韩︱正清的祖宗十八代说了个底朝天……
“怎么了?不好吃?”谢斐问。
清韫抬眼看他,欲言又止。
谢斐也慢慢沉默了下来。
两兄妹默默静坐了好久,谢斐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傻姑娘……不要难过……爸妈死得其所,对他们来说,为了百姓慷慨赴死也比独善其身四处逃亡要好,这是他们的选择,我们要像他们尊重我们的选择一样,尊重他们的选择……”
清韫哽咽:“哥,道理我都明白……可是……”
谢斐揽住她,就像哄幼时的清韫一样,哄着她:“小韫儿不哭,你还有哥哥呢,哥哥一定永远陪着小韫儿。”
清韫靠在他的肩上,三年多来越来越坚强独立的心突然再次柔软了下来,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在北平的时光。
后来,谢斐还告诉清韫,父母的选择不仅仅是为了大义,也是为了他们兄妹,因为谢父谢母所在的官方和清韫、谢斐所在的部队矛盾越来越多,两个派别眼看着就要互相残杀,到那时,他们一家四口无论在哪里都会处境尴尬甚至危险。
谢斐曾经任职外交部,如今也一点点进入部队高层,他看到的东西更多,而不久的将来,事实也的确如他所说,他们受到了南边官方的大面积围剿,在他们部队内部,也开始了奸细清理。
两个派系内外部全都风声鹤唳。
这些当前尚未发生,谢斐私底下给清韫说了,但两人并不会拿到明面上来再次提及。倒是因为清韫是谢斐亲妹妹的事,不久后就传遍了整个部队。
两位首长都听说了,还特意问起他们的情况,当得知其中的妹妹是清韫后,更加关注起来。
清韫是他们这边的医疗队长,精通中西医,她自成一派的高超医术得到了整个医疗队的认可和敬佩,在最艰苦的时候,她一边救人一边带徒弟,在周围的环境里寻找所有能用的药草,让他们师的医护人员在一次次伤亡后不曾后继无人,也让药品短缺的日子里,伤员一次次艰难撑了过去……在两师会合不久,医疗条件非常恶劣的谢斐他们队伍就满是期待新来的医疗小队。
听说了传说中的谢医生还是谢斐的亲妹妹,谢斐他们的首长很快又和清韫见了一面,关心地问了许多他们兄妹的情况,以及清韫这些年的状况。一番话下来,他对清韫的好感和认同已经十分高了,没过多久,两个师的领导们就提出,让清韫专门为整编后的部队组建医疗队。
清韫再次忙碌了起来。
队伍整编,清韫和谢斐终于可以一起呆在一个部队里了,不出意外的话,两人不会再分离,这对谢家兄妹来说,是个再好不过的消息。
谢斐是团长,经常会带着手下的人去之心任务,清韫作为医疗队的队长,更多时候是培育新人、管理团队以及接手重伤患者,出去执行任务的时候倒是很少。
兄妹二人见面的时候也不太多。但是,这对多年没有对方消息,日日为亲人挂心的他们来说,已经非常好了。
清韫如今唯一担心的,是在南边官方扫荡和侵略者两方夹击下,韩︱正清会不会有危险,如今怎么样了?
但是一直到内外战争全面结束,清韫都再没有收到过韩︱正清的消息。
十年后。
侵略者终于被团结一致的亿万同胞赶出了国土,国内的战争也在一年之内彻底结束了。和平的曙光照亮了整片中华大地。
这十年,谢斐已经成了一个师的师长,清韫作为军医一直跟在他的队伍里。
当年的黄金单身汉,在黄土飞扬炮火连天中终于遇上了属于他的爱情,一个志同道合、坚韧知性的美丽姑娘。清韫又多了一位疼她爱她的嫂子。
嫂子名叫周文婧,是他们原来师部里的妇委主任,后来主动报名成为地下工作者,被人出卖后遭到敌人刑讯逼供,但在狱中十多天不曾发出一点声音,连痛呼都没有,后来被同志们救出,来到清韫的医疗所。
清韫在治疗期间,对她无比佩服,那样的刑罚,全身上下数不清的伤口,最严重的深可见骨,恐怕一个大男人都不一定撑得下来……可是这样一个娇小的姑娘,竟然硬生生挺过了,而且据其他同志说,连喊痛都没有!这得有多大的意志力?
最后检查她的口腔,清韫发现,周文婧似乎为了忍痛,将自己的口腔咬得血肉模糊……清韫觉得自己全身都痛了,拿着医疗器械的手轻得不能再轻,不想给这样的姑娘再带去任何疼痛。
后来,当周文婧慢慢恢复时,清韫发现,这并不是一个她想象中那么坚硬的姑娘,相反,在日常交谈中,周文婧说话平缓,脾气特别好,凡事能不给人添麻烦就自己解决,清韫和她相处得很好,颇有点相见恨晚的闺蜜之情。
谢斐只要不执行任务就每天必来看望妹妹,看望着看望着,就慢慢和周文婧熟悉了起来。
清韫总觉得周文婧就好像是他们谢家的人,她的身上,她有时几乎会恍惚看到母亲的影子。一样知性、坚韧、独立。谢斐倒是没这么细腻,但是就是觉得这个人和自己十分契合,两人三观一致,理想一致,同样受过高等教育,你说出上半句,她就知道你的下半句,天生默契,行事作风也十分相似。周文婧恢复健康后,两人就很快在简陋的土房子里举办了婚礼。
清韫在谢斐结婚后完全没有失去了哥哥的感觉,相反,还多了一位更加关心照顾她的嫂子,除了大环境的艰苦,内心却安详宁静。
十年的战争,谢斐的视力在战火里受到了伤害,看东西时只能拿在鼻子尖上才能看清,周文婧的身子在当年被抓时留下了病根,多年不育。
但是这两个人,互相扶持,不离不弃。谢斐看不见了,周文婧给他读书、读报纸、读公文;周文婧身子不好,谢斐从没有说过一句嫌弃的话,也早在结婚前就说过一生献给国家,不考虑后代。
清韫在全面停战后,第一时间坐着火车去了北平,来到了当日那个美丽的泮湖。十多年战乱,泮湖杂草丛生,从一个美丽的少女变成了头发凌乱满身沧桑的妇女。
她每天等在泮湖边,希望那个高大的身影能够有一天出现在她的眼前。
和平的歌声传遍了这片大地,许多学子回到母校,望着满目疮痍潸然泪下。但都不是韩︱正清。
隔壁的北平军校和清韫的大学每天都有人前来,他们有的已经位居高位,有的在自己的业界有着很大的影响力,清韫听说,这两所学校将会整顿之后重新开办,国家决定重整教育。
清韫的职位也定下来了,马上要去就职,可是韩︱正清一直没有来。
谢斐和周文婧每日看着妹妹早早地去泮湖,天黑彻底了才回来,谢斐默不作声,周文婧想劝却又不知该如何劝说。
这十多年牺牲了多少人,韩︱正清一直没有来,很可能是已经不在了。可他们是看着清韫这么多年如何坚守着再相见的信念走过来的,谁也不忍心拿这么残酷的事实去劝她。
清韫自然也知道哥嫂的担忧,可是她也不知道怎么办了,韩︱正清如果真的已经死了,那她怎么办呢?她所有的人生计划,里面都有韩︱正清啊!
第十五天,清韫绕着泮湖整整走了三圈,她害怕是自己错过了韩︱正清,毕竟那么多年,他们的面貌都有些改变了,尤其是经受过战争的洗礼,韩︱正清也许早没有当年的青葱了。
她仔仔细细看了泮湖的每个角落,想着,也许韩︱正清就站在其中的什么地方呢,他们没有约定是在泮湖的什么地方相见,说不定她站在这里的时候,他也站在什么地方等着她呢?
她绕着泮湖走啊走啊,什么都没有,然后又跑了起来,还是没有熟悉的身影……清韫脚一软,所有的坚持和信念突然就崩塌了。
十五天了,那个恨不得时时看见她,下一秒就娶她的韩︱正清不会等这么久还不来的……
清韫蹲在泮湖边,捂着脸无声地流泪。
韩定岩……
清韫一直蹲在湖边哭,十年来的害怕担忧,如今最后希望的破灭……一幕幕的记忆从脑海中闪过。
十四年前,他们一起在这里联谊、比赛,一起牵手走过,他羞涩忐忑,所有的爱意只敢在信件中表述……
十三年前,她送他离开,在火车站分别,第一次亲吻,彼此做好了生死相离的准备……
却不想,医疗所意外相遇,他的惊喜、热烈的爱意,她即便忙碌中依旧能感受到,他胆子大了,敢直接亲她,会和她耍赖,望着她的目光中是爱意也是不舍……
几个月后的清晨,她躺在屋里,听着医疗所外头的卡车声越去越远,原本以为还会有重逢,没想到竟然是永别……
韩定岩……清韫在泪水中无声地喊他,韩定岩……你当初的承诺呢?
这一天,清韫在泮湖呆了很久,一直到天黑了,也没有知觉。
嫂子文婧带着警卫员来找她,见她坐在湖边哭得眼睛都肿了,心疼不已。
清韫看到嫂子,抱着她终于哭出声来。
周文婧抱着她,同样心疼地落泪。这十年,喜欢清韫的年轻人太多了,但是她一直坚持着,等着韩︱正清,胜利的第一天,她就跑来北京,谁知道,最后竟然是最坏的结局。
清韫被嫂子带了回去,视力不好的谢斐坐在家里等她。
见她回来,什么都没有说,像从前那样拍着她的背安慰她。
清韫的眼泪已经哭不出来了,脑子是空的,心也是空的。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她从没想过,今后没有韩定岩的日子,她要怎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