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韫坐在火车上, 告别了送她的哥哥, 身边是一同前往前线的志愿者们, 都是年轻的女孩子, 有的只是临行前上了临时的急救医疗培训班。
前线缺人,无论是战士还是护士,清韫这样的医生更是稀少而珍贵。
身边的女孩子们都青春洋溢,满怀着心中的理想和参与战斗的热血, 虽然环境非常艰苦,但是年轻的姑娘们依旧能够在艰苦的环境里找到能让她们放声大笑的大小事儿。
清韫在这群姑娘们之间,也被感染着心情放松了不少。
然而, 这样的心情并没有能够持续多久, 随着越来越南下, 战争的氛围已经感染了整个火车的年轻人, 前几天还在学校里、在和平的环境里读书、慷慨激昂的学子, 今日真的进入了战场,心中的情绪复杂得再无法表述出来, 唯有越来越沉默。
到了目的地,清韫他们被当地的部队派人一路接到了驻扎地,师长亲自出面,对他们这些年轻人的到来表示了欢迎和感谢。
然而,这份客气只能维持头一个晚上, 第二天, 所有人都投入到了各自的岗位中, 尤其是医生护士们, 清韫到达的当天夜里,就紧急从床上爬起来,去救治从前线送下来的伤兵。
什么叫最艰难的战场,清韫终于见识到了。
缺胳膊断腿的伤兵随处可见,有人被弹药炸得血肉模糊根本看不出伤口在哪;有人肠子都翻出来了,前线匆忙兜着一路送到后方来……
清韫很多时候其实能救得更周全些,有的人不一定需要截肢,有的人可以伤口缝合得更好一些,但是……没有时间啊,在这里,保住性命是唯一的原则,这一位救治得精细一点,可能有两个人已经等不到救治死亡了,只要能保住命,一切都粗放着来。
清韫已经彻底放开了自己的医术,只要可以,不管是否惹人注意,她都竭尽所能地救人。
就这样,她来到这里,连一个晚上都没有好好睡觉,就连续在医疗所里呆了七天。直到前线的人员终于少了下来。据说是暂时停战了。
这七天,清韫竭力保持着自己的清醒和冷静,但是又每一刻都在害怕,害怕下一个送到自己手上的人是那张熟悉的面孔,更害怕,不远的前线,韩︱正清没能等到送到她的手上,就已经倒下了。
七天后,她好好回去睡了一觉,再出门时,大家看着她的目光都已经带了许多敬佩和尊敬。
清韫医术精湛,而且一个娇小的女孩子,竟然比男人还能吃苦,连续七天,除了偶尔坐在边上闭着眼睛歇一会儿、喝口水吃点东西,几乎不眠不休地在做手术、救人。
有心人多关注一点就能发现,七天里,清韫身边的护士轮替了好几拨,而她却一直站在那里,坚守着自己的位子,即便离开也不超过三个小时。
清韫一下子出名了,部队里都在传,最近新来了一个铁打的女医生。
而清韫实际上并不是铁打的,回到几个人合住的屋里,倒头就睡着了,整整睡了一天一夜,还是心中有记挂的事情才勉强起了床。
起床洗漱完毕,清韫扒拉了一个硬邦邦的冷馒头,急匆匆地出门去了,她想去向那些从前线下来的伤员们打听打听前线的消息。
退下来的伤员大多都是重伤,轻伤的根本不会退下来,随便撕下衣服一块,往伤口一扎,就继续向前冲了上去。
清韫不好打扰人,问了好几个正好清醒的伤员。
一圈问下来,她回去的脚步沉得像被铅铁灌注了一样。
“467团一个连队冲上战场,十分钟……就全部战死了……”
“我是88师的,我们一万五千个人,冲进了战场,三个小时,一半的兄弟就牺牲了……五个小时,只剩下了六千人……我下来的时候,可能五千人都不到了……”
“我们八千个兄弟,只剩下了几百人……都牺牲了……”
“不只是普通士兵,军官们也都牺牲了!”
清韫听得眼睛通红,喉头发堵,实在没有勇气问出口:“你在的部队里有一个叫韩︱正清的人吗?”她不敢问,宁可相信,韩︱正清还活着,还在战斗。
午饭后,心情沉重的清韫重新调整好了情绪,穿上白大褂再次去了医疗所。
在这危难之际,她没有时间儿女情长,没有时间为自己的一个亲人牵肠挂肚,因为医疗所里有无数个同胞亲人还需要着她。
停战只停了短短两天,这里的军官领导人似乎也都习惯了,趁着大家有喘口气的时间,将许多伤员都转移了出去,实在无法移动的,就还留在营地里,由这里的医生护士照料。
两天后,清韫刚刚恢复了体力,又有大批的伤员被送了过来。
但这次明显没有上次那么多了,清韫只听人说:“都牺牲了,根本来不及救人转移,全都当场牺牲了……”
医疗所里的众人原本还抱着希望的心情全都沉到了谷底。
清韫扭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咽下喉头的哽咽,大喊:“下一个!”
来到这里整整两个月,清韫睁眼闭眼都是血肉模糊,耳边都是炮弹爆炸的声音,她的缝合技术已经炉火纯青,哪怕在最疲惫的情况下也能快速完美地将伤口处理缝合。
这两个月,他们一边救人一边转移,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当天转移到了什么地方,哪怕在路上也随时照看着重伤的病人,争取从阎王爷手中尽可能地留下每一个人。
直到有一天,据说他们已经非常接近前线了,部队里的伤员几乎全都转移了出去,首长已经做好了随时冲上战场的准备。
前线的兵力越来越少,作为后方保障的他们也将时刻准备着冲上去战斗。
原来和清韫一起过来的小姑娘们情绪很不好,她们从刚开始面对重伤员们心疼地哭泣,到后来干练地快速包扎救治,如今,眼看着朝夕相处的战士们马上要走入那个血肉磨房,每个人都心情沉重。
不远处的前线就像一个巨大的熔炉,每一个血肉之躯冲进去都被熔化成血水,再也无法回来。就她们听到的,牺牲的人数已经达到了十多万!
清韫只想让自己越来越忙,忙得没有时间想任何事情,不去想不远处炮火中的韩︱正清,不去想遥远的战场,同样惨烈的战役里的哥哥谢斐。
清韫来着部队的第三个月初,部队里的资源储备几乎都用完了,大后方送过来的东西杯水车薪,前线依旧不停地绞肉机一般绞着一个个冲上去的师团。
除了清韫他们医疗队,其他人在首长的指令下,全都冲上了前线……
每个人都祈祷他们能回来,但是,去的人全都已经没再奢望能健全地走出炮火了。
又过了几日,往日熟悉的名字一次次出现在送下来的伤员口中,这些人永远地躺在了那片土地上……
在大家的泪水和愈加浓烈的愤怒中,几十万同胞的血肉之躯打破了敌人“三个月灭亡中国”的狂妄之言,还勉强存留下来的部队,收到了撤退的指令。
清韫所在的医疗队跟着部队撤离。
撤离途中,他们又接收了许多伤员,这些人都是掩护他们撤离时受伤的。
清韫如今已不再害怕哪一天手下的人会是自己最亲的那个人,她只告诉自己,他们还活着,而手下,冷静熟练地快速救治伤员。
然而,偏偏你不想的时候,当日千念万念不出现的人就这么突兀地出现了。
那日又有一批伤员送过来,清韫正忙着清理伤口,门口传来争执声。
“连长,你的手臂已经伤得化脓了,既然来了医疗队就让人看一看吧!”
“看什么看!山子他们还等着我们回去支援,送了人就赶紧回去!”
“连长,你就先进去看一看吧,要不然你这手得废了!”
“我说了不看!所有人听我命令,马上启程!”
“长连!”
清韫原先听到争吵声还不在意,这样的事情太多了,很多送伤员过来的人自身也都是受了伤的,只不过没伤到无法战斗,所以大多看都不看,分秒必争地冲回了前线。她们医护人员拉都拉不住。
可是,这一次……
清韫不能放下手里的伤员,忍着眼眶的泪,手上动作不停,在里头大声喊:“韩定岩!”
外面的争吵声停了一瞬又开始……
“韩定岩!韩定岩!韩定岩!”
外头彻底静了下来。
身边的护士见了有所悟,转身要去叫人,走到半路,一个高大的身子冲了进来,结结实实地堵住了大门,呆愣愣地看着病床前的谢医生。
清韫抬眼看了他一眼,左手无力地垂着,果然受伤了。
“你在边上等一下,我马上好,不许走!”
韩︱正清愣愣地点头,侧了侧身,站到了不妨碍人的边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不远处的清韫。
清韫不再理会他,专心处理病人的伤口。
门口探进来几个脑袋,瞅了瞅里头来来往往的医生,再瞅瞅小兔子般乖乖站在墙根的队长,眼珠子差点掉下来,转而又嘿嘿笑起来。
“连长,你的伤真的得马上看,不然废了手就再不能上战场了!你放心,我们小队由副队带我们回去,一定及时支援山子他们!”
韩︱正清瞪了他们一眼,又看了一眼专心致志仿佛什么都没听到的清韫,撇开眼睛没有动作。
这是有人治他了,那几人明了,偷笑着缩回了脑袋。
没过多久外头就传来列队出发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