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如以前帮亲戚带过两个小孩。
一个家境优渥, 叫他小孩A吧,性格咋咋呼呼的,很有几分嚣张任性, 应该说是霸道的不能行。在他的世界里,全世界都围着他转,他有一丁点不如意, 就要闹到别人全都过不了安生日子,叫人家顺着他。
另一个家境很差, 叫他小孩B吧,他的爸妈是那种不管人前人后都十分要强的, 对孩子的教育很严厉。他是一个特别沉默的小孩,从来不去表达关于自己的任何喜好, 都是顺着别人, 压抑自己的痛苦。
宋如带小孩A出去,A吵着要这个要那个, 路过商场,他要买变形金刚,路过甜品店, 他要吃冰激凌, 反正就是家里小皇帝的那种感觉。
她只是帮人家带孩子,又不是帮人家惯孩子, 小孩A反正在她手里吃了不少苦头。
小孩B恰恰相反, 他太安静了, 体贴到就像是一个透明人。宋如要他坐在房间里, 她忙自己的事,他不会发出一丁点声音,还会主动帮她倒垃圾。
有一天小孩A和小孩B都在宋如家里, 到饭点了,她带他们去吃炸鸡。小孩A叫了一个套餐,小孩B什么也没点,就跟着吃套餐。
宋如出去接了一个电话,等她回来的时候,发现小孩B已经被辣哭了,但他还在吃,还把眼泪擦掉,不想让她看到。
宋如连忙从他手里抢过那个汉堡,“你不能吃辣,我们可以点别的啊。”
小孩说了一句特别让她心疼的话,“但是这个很贵吧?已经很麻烦如姐姐了,不能再给你添更多麻烦。”
那只是街边随便一家乡村汉堡店,又不是M记那种,一个汉堡只要六块钱,套餐里的更便宜。
他们两个都是宋如妈妈那边的亲戚,所有长辈都更疼小孩A,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他随便磕着碰着一丁点,就疼得嗷嗷直叫,全家人齐上阵送他去医院。
小孩B抹黑从楼梯上摔下来,哪怕浑身都是伤,也只是自己涂抹药膏,根本不和大人说。他们甚至嫌弃他性格太闷,但宋如最疼他了。
为什么乖孩子不能更招人疼呢?
王玄之其实也不是很像小孩A,他其实也不是很会表达自己的痛苦,大多数时候也选择把自己的痛苦藏着掖着,害怕吓到宋如,但起码他去表达了。他看不惯夏尔,他会逆反,他会争抢,试图引起宋如的注意。
但楚渊实在是像极了小孩B,他们是一类人,强行压抑自己的痛苦,从来不去表达。
如果不是宋如主动询问,或许楚渊永远不会表达。
宋如并没有认为,楚渊在这段感情里受到的伤害,比王玄之更多,或是更少,做这样的比较有什么意义呢?
她只是,当掀开王玄之那张面具时,也切切实实地看到了楚渊的痛苦。
她欠他一个解释,欠他一句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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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宋如就是在玉虚秘境里,向楚渊表白,如今故地重游,只是看到那座传承宝塔,都觉得感慨万千。
玉虚秘境里的一切,都还是旧时模样。
天空高淡,是一种澄净无比的蓝,万里无云。
灵气浓郁,树木郁郁葱葱,由于人烟罕至,山林带着一种未被人类踏足过的空灵之气。
楚渊穿着一件佛青色的长袍,身形挺拔如松竹,衣服上绣着淡淡的纹路,依稀是一幅山水画,他不带丝毫冷煞,宛如一位出游踏青的贵公子,闲闲地看着花开花落。
他的姿态轻松悠哉,连带着宋如也被影响到,这片密林里温暖如春,楚渊给她的感觉也像春天一样清新,她换了一件颜色很淡的碎花裙。
楚渊:“没怎么见你穿过这样的衣服,很漂亮。”
确实,别说是在任务世界为了贴合原主人设了,即便是在现实世界,宋如也很少有这样偏向春日的审美。她更偏向于那些式样简单的服饰,最好没有图案。
宋如:“春光太好,你眼睛带的笑容太明媚了,我有点被影响到。”
楚渊递给她一杯奶茶,“有间奶茶铺买的,我也试着想煮一下,不过味道真的很奇怪,上一次要不是王玄之帮我,我的油茶做的也是灾难现场。”
宋如:“那我可太懂你了,其实我本人,也是一个厨房杀手。每次我想悄悄地苦练厨艺,狠狠地惊艳大家,结果都是全家人恨不得跪下来求我,叫我别进厨房。”
楚渊笑了一笑。
两人并肩,慢慢地往前走着。
宋如双手捧着奶茶杯子,小口小口地吸着,微微甜腻的口感盈满了口腔,“你有什么想问的,都可以问我。只要我能告诉你,都会回答。”
楚渊:“好像也没什么好问的,王玄之告诉我,说你是一个感情骗子,惯会欺骗别人的感情,就喜欢玩弄别人的感情,玩腻了,自己说走就走。我知道不是那样,连他自己都不信这一套说辞,却想要我信。”
宋如偏过脸看他:“这么相信我?”
楚渊望着眼前少女的侧颜,帮她把垂下来的一缕秀发,顺到了耳后,“这很容易理解,假如有人告诉你,说我草菅人命,说我杀人如麻,还带着我杀人的铁证,你信吗?”
宋如的声音温柔,但是很坚定:“有两种可能,第一,那个人该死,所以你才杀他,他一定做了天理难容的恶事,你杀他是替天行道;第二,证据本身就有问题,是有人伪造证据,想要陷害你。”
楚渊:“哪怕全天下人都谴责我?”
宋如:“一句假话,即便被重复一万遍,即便从一万个人的口中说出来,也改变不了它是假话的事实啊。不管是以上哪一种可能,我都会想办法还你一个清白。”
楚渊:“这样相信我?”
宋如:“你可是楚渊啊!”
楚渊低声一笑。
宋如在心里想。
难道她和楚渊认识的时间还不够长吗?
难道她和楚渊相处的时日还不够久吗?
宋如在他十七岁时,认识了这个少年。
如今他已然成长成为一方武道巨擘。
她和他相携走过那么多岁月——
不管是在初武大陆时,京都武院初见时的擂台战,还是玉虚秘境里的龙凤斗;
又或者后来在神耀帝国,他举剑为她迎战天父,陪伴她一起清剿死族;
又或是在仙凡魔三界时,他是小仙庭的客卿长老,为她和众人提供强有力的后盾;
乃至于到了混乱大陆,他是剑术课程上一丝不苟的楚老师,也是匡扶正义的楚剑仙。
他可是楚渊啊。
这世上拿起剑的人数都数不清,可终其一生,又有几个能修炼出一颗剑心?就连丁芷君都做不到,我剑如我心。
楚渊可以,他一直就剑心清明。
他练剑是为了捍卫心中的道,他的剑就是他的道。
他此心唯剑,此心唯道。
宋如:“我曾听闻这样一首诗,‘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这是大多数寻常人的境界。但你不是这样的,你是楚渊,于你而言,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楚渊:“你对我的评价这样高吗?其实我也有嫉妒心,我也会生出贪念,我也会因为阴暗的想法,变得很丑陋。”
宋如注视着他那双黑眸,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是!楚渊,可能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到底有多好,即便是在神国幻境里,即便是你都控制不住发疯,跟夏尔和王玄之争抢,但你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个人。你和他们不一样,从本质上就不一样,你是真正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宋如顿了一顿,又补充道:“或许你仍旧认为,我们认识的时间还不够久,或许在你眼里,我没有那么了解你,但我并不认为,人和人之间的相知,是靠时间作为唯一尺度来衡量。
有些人,白首相知犹按剑,知人知面不知心,但楚渊,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就是你,不管世事如何变迁,始终如一,哪怕是在我们刚刚认识的时候,我就这样认为,时至今日,仍旧这样认为。”
楚渊:“我在你眼里是这样,你在我眼里又何尝不是?当发生那些事的时候,我心里想的也是一样,你可是宋如啊!”
那一瞬间,宋如只觉得,有一道强烈的光芒,在她脑中轰然炸响。
竟是如此!
从前她所有理解不了楚渊的地方,在这一刻,全都明白了。
如果不是楚渊带着剑茧的指腹划过她的脸,为她擦拭眼泪,宋如都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哭出来了。
她抱着那杯奶茶,蹲在地上,把脸埋在膝盖里,摇着头说:“我在你心里这样美好吗?其实我并不配。”
她哭的久了,双腿都麻了,楚渊显然很清楚,她这具身体的体能有多差,毕竟作为她的剑术课老师,他一直在帮她锻炼体能。
楚渊抱起她,她蜷缩在他的怀里,他轻轻一跃,就飞上了一棵古木的树冠上。
宋如抬起眼睛,看了看周围,是一片绿的海洋。
楚渊半曲着腿坐在树上,姿态闲适地用手臂揽着她,随手摘了一片树叶,苍翠的树叶在他修长的指尖跃动,很快就编出了一只非常可爱的蚱蜢。
宋如:“!!!”
这都可以?
宋如仰起头看他:“你什么都会编吗?”
楚渊:“或许你可以出题目考考我。”
宋如:“蝴蝶!”
这一次,楚渊编的很慢了,没有蚱蜢那样熟练,有一些地方要拆开重编,他一边慢悠悠地编着,一边说:“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神耀帝国,第一次一起吃饭的时候,我说我不会用那些餐具,你对我说了什么?”
宋如记性还算可以吧,从记忆里找出来那句话,“我辈修士,修炼求得就是一个逍遥自在,何必在意这些繁文缛节?”
楚渊:“那时候我就觉得豁然开朗,你和我之间,不管身份怎样变化,不管你是记得我,还是不记得我,但故人依旧,你一直都是你。”
宋如还记得,那时候楚渊露出了一个令她无比惊艳的笑容,原来是这样啊。
宋如:“这不过是我随口说的一句话,根本证明不了什么。”
楚渊:“见微知著,或许我比你以为的更加了解你,甚至于,我比你本人更加了解你。”
宋如趴在他的手臂上,他帮她举着奶茶,宋如吸了一小口糖分,“我是一个十分功利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其实我根本没有喜欢过你,但我为了自己那些不可告人的目的,一直欺骗你的感情,我很坏的。”
楚渊:“你一点也不坏,你心怀天下,不管是火皇,还是神女,又或者是圣女、黑暗女皇,你都为了救苦救难殚精竭虑。当时你为了计算死族扩张的公式,连续熬了好几天的夜,我看的都心疼死了,恨不得冲进你的房间,帮你关掉灯,让你赶快睡觉。”
宋如:“起码我对你很坏吧?我什么都没有为你做过,在这段关系里,我除了欺骗就是索取。我有时候也会想想从前发生过的事,感觉愧疚最深的就是你,我起码帮王玄之兴复了新天庭,帮宋晏消灭了死族虫潮,帮夏尔做了那么多事,可我什么也没有为你做过。除了利用你、羞辱你,还有……毁了你。”
她在楚渊的掌心里,写下了“虚无蝶炎”四个字,“你的神魂问题该怎么办啊?”
他却为她做了那么多。
不管宋如是不是承他的情,楚渊确实在她羞辱他、与他退婚之后,阔别多年重逢时,第一件事就是为她举剑迎战天父,那可足足跨越了两阶。
楚渊的蝴蝶也编好了,翅膀在清风的吹拂下,一颤一颤的,看起来十分灵动,栩栩如生。
他把那只草编的蝴蝶放在宋如的掌心,她飞快地合上了掌心,不然总疑心它会飞走。
楚渊:“你的存在本身,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就已经让我得到太多太多了。在遇到你之前,我的人生是一潭死水,你让一切都变得鲜活。”
她对他展露笑颜时,他真觉得死了也甘愿。
这是宋如完全理解不了的爱。
如果她真的去谈恋爱,那么她希望一切都是明码标价的,你为我付出什么,我也为你付出什么。表面上看起来是很甜的双向奔赴,但在宋如眼里,那就是等价交换。
宋如:“真的不问我要一个解释?明明不喜欢你,却向你表白,写的情书全部都是假的,故意当着全天下人的面羞辱你,和你退婚,怕被你发现我是神女,又编出失忆的谎话来骗你——”
楚渊忽而打断她,晃了晃手里的树叶,问了一句:“接下来编什么?”
宋如的思绪乱了一下:“螃、螃蟹?”
楚渊:“与其说你一直都在骗我,不如说你一直都在想办法不骗我,你到了芙蓉谷以后,给我寄来的信越来越少,你想对我慢慢冷淡。我们后来重逢之后,你又是各种折腾我,想要让我觉得你很作,又是编出嬉园的事来,想要让我知难而退,你一直想帮我走出这个骗局,是我执迷不悟,自欺欺人。”
原来他当真看的这样透彻。
说起来,在最初的最初,如果不是差点被王玄之破坏任务,宋如真不必假装向楚渊表白。
宋如:“我还以为,你跟我发消息说要分手,是王玄之的某种手段奏效了。”
楚渊摇头一笑:“他那些手段啊,其实也就那样吧,假如我不想放手,其实没有任何意义。我只是想明白了,你从头到尾都不喜欢我,我所以为的追求在你眼里只是纠缠,我不想给你带来压抑和痛苦,我希望你能自由,希望你能拥有真正的快乐。我曾经为你带来过快乐吗?哪怕只有一个瞬间。”
宋如的眼泪再一次止不住了。
她也不知道她在哭什么,她也不知道她是在为谁而哭。
王玄之也问过她一句话:“你有没有但凡一瞬间,为我心动过?”
王玄之要的,是宋如同等回应的爱。
楚渊所求的,一直都是给予。
宋如紧紧地握住楚渊的手,大滴大滴地掉着眼泪,“或许我们本来不必走到这样的地步,或许我们能成为很好很好的朋友。楚渊,你真的太好了,是我想象不出来的那种好,我却一直都在伤害你,我其实也很想保护你。我现在理解了,王玄之说的是对的,我们的相遇,从一开始就错了,错的是时间和地点,不是人。”
楚渊反手与她交握,“能遇到你,已经很幸运了,至于相遇的时间、地点、方式……对错又有何妨?你不必向我解释任何事,就像你无条件相信我那样,我也无条件相信你。”
这也是爱吗?
宋如不明白。
她既不明白王玄之那种,明明已经因为这份变质的爱被完全毁掉,却还想要牢牢抓住它的偏执。
也不明白楚渊这种,爱到深处,情愿放手,放她自由的释然。
她没有爱过人。
或许她终其一生都不会有,像他们这样的爱。
但她理应正视这份情感,给他一句郑重无比的拒绝,宋如眼里仍有泪花,但是却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谢谢你的喜欢,楚渊,我不喜欢你。”
楚渊手里那只螃蟹也编好了,圆圆的螃蟹壳,长长的蟹螯,放在她的掌心,像是在横着走路,憨态可掬。
他为她擦干所有眼泪,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知道,一直就知道。
即便是我以为你最喜欢我的时候,我其实也知道。
我反复向王玄之这位恋爱导师求证,与其说想要让他教我怎样谈恋爱,倒不如说想要听他对我强调,你其实是有那么一点喜欢我的。
谢谢你赠我一场空欢喜,哪怕我在那场幻梦里,都因为意识到你并不喜欢我,而患得患失。
也已经很足够余生慢慢回味。
我并没有放下,我只是想用放手,来换取对你的陪伴,那是另一种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