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向前倒转。
珈昙刚一被带回菩提寺, 就被扔进禅室。
明空住持只给他丢下一句话:“静思己过,好自为之。”
过,就是错。
师父要我反思一下, 自己都错在哪里。
珈昙在佛像前静坐,从幼时起,他就最喜欢在佛前打坐, 不管是金刚怒目,还是菩萨低眉, 都能叫他领悟佛法的奥妙。
可今日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外面下雨了,雨打在芭蕉叶上, 那声音无端地听得人一阵烦躁。
雨声中,似乎有一道低语响起:“老和尚让你思过, 可你有什么错?你不过是喜欢上了一个女孩, 阴阳调和是天理自然,错的是这满屋子的佛经!”
不, 不是这样的。
“你不想再见见她吗?难道真的甘心一辈子都再也见不到她?别挣扎了,珈昙,除非你能拔除心魔, 不然那帮老秃驴永远也不会让你下山, 可你我都知道,你的情劫永远也渡不过去, 你就是这辈子都见不到她了。”
想见的, 可我会为祸苍生。
“傻和尚, 你只是见一见她就回来。又不造杀孽, 怎么就会令天下大乱?”
外面传来弟子们的声音:“方丈让咱们在这里看着珈昙师兄,里面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禅室内外布置了重重大阵,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即便是太上长老,想要离开,也得闹出一番大动静,你听,这哪里有动静?保管叫大师兄插翅难逃。”
沙沙的雨声中,只有珈昙清润的念经声。
那阵法同时也隔绝了神识探查,因此谁都没有发现,禅室里只剩下明空大师特意为珈昙寻来的熏香,还在静静地燃烧着,那据说有凝神静气之效,能够祛除心魔。
早已没了佛子珈昙的身影。
****
在这场大雨来临之前,王玄之月下独酌,对影成三人。
他其实并没有喝太多酒,却觉得天空中的明月变得一片绯红之色,如同血月一般。
有一道低语声在耳边响起,他分不清那是什么音色,也或许就是自己的声音说出来的。
呓语是:“宋如想和楚渊分手,你帮她啊。”
王玄之:“也未必,或许她只是想要试探他,愿不愿意当她的男宠。”
蛊惑声还在继续:“那岂不是更好?她也只是试探,她并不知道楚渊真正的态度,你就借此让她误会,楚渊不接受不就是了。难道她会觉得奇怪吗?楚渊不接受才是正常的啊,她了解楚渊,知道楚渊的骄傲,否则也不会这样遮遮掩掩的试探。”
王玄之:“够了!我知道你是魔潮。”
这一下,那道声音彻底听得清了,就是王玄之自己的嗓音,他在笑着:“不,你错了,我并不是魔潮,魔潮只是旁人对我的一种称呼,我真正的本质,是所有生灵的堕落自性。王玄之,我就是你自己啊。”
一个画面陡然在王玄之脑海里炸响,那是梦乡里,宋如躺在他的怀里,却娇声说着:“楚渊,别、别亲了……”
血月隐去,大雨骤然滂沱。
王玄之的浅色瞳眸一片猩红,手里的酒杯轰然碎裂,起身走向楚渊的房间。
夜已经很深了,楚渊还没有睡,像他这样的武道宗师,原本也不需要像凡人那样,通过睡眠来恢复精气神。
往常这个时间点,楚渊应当在修炼。
这个“往常”是指,在楚渊知道宋如就是嬉园妻主之前。
今日的楚渊并没有修炼,应当说自从他知道这个真相以后,就总是在这个时间发呆。
他翻来覆去地查看宋如和他的聊天记录。
每每总是停留在同一个页面:“楚渊,实在无颜见你,我带着嬉园的人一同游历大陆去了,勿念。”
仿佛多看几遍她说的“勿念”,他就真的不会想念。
楚渊清瘦有力的手指,摩挲过聊天界面上的“勿念”二字,黑眸里带着沉沉的光芒,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是怎样的光芒。
他远没有对王玄之说的那样轻松。
这些天他总是在苍涯国,自虐一样地打听所有和嬉园妻主有关的事。
他听街头巷尾的人谈论她的男宠,花重金买下她男德班的所有课程。
楚渊甚至偷偷潜入嬉园,在未经主人允许的情况下,这不符合正人君子的作风。
可他控制不了自己。
他不可能割舍她。
不可能放手。
可楚渊实在没有什么争宠的本事,他不会下厨,唯一一次是为宋如炒油茶,还做的并不怎么样,即便可以学,但比起其他人也没什么优势吧。
或许这张脸还能拿得出手,可她后宫里各个千娇百媚。
剑法……当然是极好的。
可从没听闻她宠幸哪一位男宠,是因为剑法好,或是实力高。
他不善言辞,也不如那些男宠会甜言蜜语。
叩、叩、叩,接连三声。
在这样的大雨夜里,陡然响起的敲门声,宛如鬼魅一般登门拜访。
楚渊打开门,只见一袭白衣的王玄之斜倚在门外,他明明是大乘期仙君,此时却浑身上下都淋满了雨,不染纤尘的白衣被雨水打湿。
一道闪电径直劈在院子里,映照出他苍白的肌肤,无端多出几分妖异来。
楚渊听到王玄之问:“你想不想得到宋如?真正的得到她。”
楚渊:“我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王玄之:“你听得明白的,不是当她嬉园里的男宠,不是跟阿琉斯那帮男人一起分享她,让她属于你,只属于你一个人。”
他就像一位高明的傀儡师,楚渊轻而易举地就被他牵住了身上那几根用来操控的线,宛如他手里的提线木偶,王玄之总有这样的本事,一两句话就能直击人心。
楚渊苦笑了一声:“我凭什么能干涉她呢?”
王玄之:“你连你自己有什么筹码都不知道,你不会真的以为,宋如没那么喜欢你吧?我以我所有的修为起誓,我一直觉得她在所有男人里,喜欢你最多。她对你的爱,就是你手里唯一的筹码。
爱是什么?爱是支配与被支配,是弱者对强者的臣服,这强弱和谁的修为高低无关,单纯只是谁处于上风,谁处于下风。我早就同你说过吧,凭你我的修为,不可能没听到传送玉符掉落的声音,她在设局呢。
你以为她为什么要这样遮遮掩掩地向你揭露,她就是嬉园妻主的事,而不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你真相?楚渊,她在试探,你对她的真心有几分,你有多爱她。你让她看清你的底牌,你就输了。你现在是下风,她可以支配你。”
楚渊:“阿如不是那样的!阿如她——”
王玄之:“够了,别再跟我说你那一套,什么她只是一个单纯的小女孩,对于情爱一窍不通,根本不懂得怎样和异性相处。连阿琉斯都被她吃的死死的,嬉园上下所有男宠全都被她吃的死死的,你没有听过她那些男德课程吗?那是一个比你还纯情的姑娘家能写出来的东西吗?即便是兰彻领主夫人言情小说里最离谱的海王,都没有她这样‘战功彪炳’!
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想要支配她吗?
让她爱你爱到无法自拔,就像你深爱着她那样。让她臣服于你,就像你臣服于她。让她和你一起,在爱的苦海里挣扎,而不是洞若观火。”
楚渊的黑眸里满是痛苦和挣扎。
王玄之转身离开,“这甚至不叫手段,只不过是男女之间较量的一点小情趣罢了,你要是这么恪守你的君子之风,就一辈子守着那块牌坊过活好了,看阿琉斯陪她成双成对,看那些男宠陪她游历大陆。真可惜,明明她最爱的人是你啊。”
楚渊:“告诉我怎么做,我要先听到怎么做,才能做出判断。”
王玄之轻轻地笑了一笑:“其实很简单。”
****
珈昙一路在雨夜里狂奔,终于来到云婉月的医馆。
见一面就好,见一面就回菩提寺。
起码应当好好同她道个别。
门,为什么是虚掩着的?
云婉月一向都把门锁的严严实实。
胖胖的橘猫缩在屋檐下躲雨,懒洋洋地看了珈昙一眼。
后院里的花被云婉月搭起了遮雨的棚子,没有一朵花因着这风雨夜而凋落。
珈昙却近乡情怯,倏然放缓了脚步。
转过影壁,屋子里映照出来的却是两道人影。
一道是他熟悉的倩影,另一道却是一个高大的男人。
屋内,一灯如豆,楚渊和云婉月相对而坐,互诉衷肠。
身穿青衣道袍的女子含羞带怯,向心上人表白:“楚渊师兄,其实我一直都很喜欢你,比大师姐进入京都武院更早,只不过她的光芒太强,你看不到我的影子。明明是三个人的故事,我却一直都没有姓名,只能默默地守护着你。
如今,既然知道大师姐就是嬉园妻主,那真是太好了,我了解过混乱大陆的这种开放式关系,不管男方还是女方,都不是对方的唯一伴侣,在灵魂伴侣之外,还可以有其他恋人。她可以有阿琉斯,你能接受我吗?”
珈昙如遭雷击!
他是怎样一腔欢喜而来,如今就是怎样凄凉地离开。
云施主的心上人,是楚渊吗?
为什么不能是楚渊?当然可以是楚渊!
楚渊是京都武院大师兄,他们有青葱时代的感情基础。楚渊是仙缘大会魁首,楚渊是天外天传人,楚渊是新晋武道宗师……
楚渊那么优秀,即便把全天下男子全都加在一起,怕是也比不过他一根头发丝。
云施主当然应该喜欢他。
可为什么这么不甘心呢?
为什么不能是我?
云施主……婉婉,婉婉,我也好喜欢你。
虽然我没有楚渊那么优秀,虽然我只是一个僧人,可我也好喜欢你。
你为什么从来都看不到我?
为什么明知道楚渊喜欢火皇,宁愿爱一个不爱你的男人,也不肯接受我的情意!
滔天的魔气从珈昙身上逸散而出。
****
房间里。
云婉月正要把刚才那段录影,发送给宋如看。
楚渊却叫住她:“不可以,玄之贤弟!不能这样做,我想明白了。”他一把撕开了云婉月脸上的人皮面具。
这并不是真正的云婉月,而是王玄之假扮而成。
他当然有这样的本事,昔日假扮血海老祖,能把整个魔界耍的团团转,更何况只是帮楚渊录制一段留影?
王玄之苦口婆心地相劝:“又不是让你真的和云婉月在一起,我们今晚特意借了云婉月的房间来录这段视频,只是想要宋如吃醋。她有多醋你,你是知道的,当初你只是和神女偶然撞在一起,亲吻了一下,她就醋成那样,就哄了多久都哄不好。
此前云婉月帮你一同设计求婚仪式,她又吃醋你们能够单独相处,想方设法地来破坏你和云婉月,你可曾见过宋如这般幼稚的时候?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有多么为你吃醋。你必须要让她意识到一个事实,她根本就接受不了真正的开放式关系!这才是你跟她谈判的筹码,如果她不能接受你有别的女人,你才可以顺势提出让她也和其他男人断了关系。”
王玄之说的哪哪都好,可楚渊怎么也不肯被蛊惑了。
王玄之怒极:“楚渊,你就这么贱吗?上赶着和其他男人分享一个女人?”
“总之,不是用你这样的方法,不是什么支配与被支配,上风与下风。”楚渊祭出如渊剑,剑光寒芒直指王玄之。
王玄之难以置信:“你冲我发火,你怎么不冲她发火?是她辜负了你的一腔真心。”
就在他表面上和楚渊争吵的时候,实则已经偷偷地把刚才的录像发了出去,并且删去了那条聊天记录。
然而他隐藏手的那条袖袍,却被如渊剑直接割裂。
原本已经删去的聊天记录,在楚渊强大的神识之下,直接恢复。
这一次,如渊剑斩向的是王玄之的眉心,“王玄之,你呢?你又安的什么心?一次两次是巧合,天灵丹、你毁了我求婚的布置、你故意和阿如独处,我可以对自己说,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是今晚,一而再、再而三地非要逼我发这段录影给阿如,你到底居心何在?”
这一剑直接劈开王玄之的面具,露出的那张脸上,漆黑的魔纹显得诡谲无比,宛如修罗鬼刹。王玄之不再隐瞒任何实力,直接碾碎楚渊的通讯罗盘,他的银发比雨丝还要狂乱。
一重重阵法从他掌心弹出,幻化出杀阵,绞杀楚渊。
王玄之打开了一直握在掌心的折扇,这一次楚渊没办法像从前那样避讳着不看,因为一百幅画全都放大到等身比例,围绕在整个房间里。这是王玄之未婚妻的画,情人眼里出西施,在他的画里,她美到夺魂摄魄。
在王玄之的笔下,人首蛇身的圣女,长着和宋如一模一样的面容,只不过眸色和发色不同。
就像宋如和神女那样的区别。
楚渊的心口骤然一缩!
王玄之形容癫狂地大笑:“懂了吗?骗你的从来就不是我,是她从头到尾都在骗你啊。楚渊,我知道你并不傻,我只是很好奇,你到底还能自欺欺人到什么程度?要我一桩桩、一件件地跟你讲明白吗?
梨汤是她随便端的,根本不是她亲手为你熬制,她对你的喜欢,就像这碗随便端来的梨汤一样不往心里去,只是在敷衍,难道你还没看出来吗?她表面上说想要和你复合,其实真实的意愿是跟你彻底分手!
她玩腻你了,楚渊,她在想办法摆脱你,你在她眼里是一个天大的麻烦!哈哈哈,你跟我一样,我们在她眼里,都是急于被她摆脱的麻烦,是对她纠缠不休的旧情人,她眼里只有她的新欢,从来都是只听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她诈死骗我,诈死骗裴天落,你猜她会不会也诈死骗你?
你知道她为死遁做了多少布局吗?假如她死了,芙蓉谷和扶风宋氏全都安排的妥妥当当。你知道我那天求了她多久吗?怎样都可以,我恨不得跪下来求她,叫她不要走,我不复活她了,我只要一道残魂。
你有多自信啊,你觉得你的阿如爱你,会超过我的仙儿爱我吗?
永远像是一条狗一样,追在她的身后,你以为她就会回头看你吗?别傻了,楚渊,你只是捧着一颗真心,任她践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