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家密地, 纪心柔从小就去。
从外人的角度来看,那是一个神奇无比的地方,里面的灵气浓郁无比, 有许多天材地宝,别人可能拼死拼活才能闯入一个上古秘境,纪家密地却是独属于纪家人的秘境, 随时可以前往,随时可以取用里面的任何灵药。
她从五六岁, 应该说打从有记忆以来,就会开启纪家密地。
开启方法很简单, 只要滴一滴血就好了。
但她自己很少开,因为不管是爹娘还是哥哥都太宠她了, 不舍得看到她疼, 哪怕她反复强调不怕这种疼,这一点也不疼, 父兄还是娇宠她,会替她打开密地。她有时候一天进进出出十几次,他们也不厌其烦地守在旁边, 一次又一次地为她打开那道门。
所以纪心柔后来看到, 裴天赐因为怕疼,不肯往里面滴血的时候, 也觉得很正常, 父兄从前不就怕我疼吗?天赐比那时候的我也没大多少。
纪心柔气愤道:“娘, 你真是发神经, 天赐是我十月怀胎生的儿子,难道我连自己的儿子都会认错?这有什么好验证的,他的血必定能——”
那处密地, 在丁芷君的掌控下,越变越大,入口处的门,大到和正常门一样的尺寸,那道玉石制作的门上,有一个机关制作的圆盘。
往日里,纪家人把自己的血滴进去,造型古朴的圆盘就会亮上一亮,然后两扇门从中间对开。
可是裴天赐的血滴上去,那道门却是纹丝不动,圆盘连亮都没亮一下。
纪心柔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第一时间怀疑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错,用手揉了三遍眼睛,第二个想法就是,怕不是秘境入口出了错?
纪心柔咬破自己的指尖,把血滴进去,圆盘吸收了她的血,倏然变亮,两扇门像她记忆中那样,从两旁对开,充裕无比的灵气几乎从秘境中往外挤压出来。
感知纪家血脉的圆盘没有问题啊。
秘境入口这一道门也没有问题。
大门关上,纪心柔再一次把裴天赐的血抹上去,仍旧是纹丝不动。
她跌倒在地:“不可能,这不可能!”
纪四海走过来,拿着一根针,在自己的小拇指上扎了一下,只有很少的一滴血流出来,落在圆盘上,圆盘仍旧亮起,大门打开,“小妹,事实胜于雄辩。”
纪心柔不相信,无法接受眼前这一幕。
纪一鸣、纪二白、纪三立排着队走过来,重复了一遍纪四海的动作,那道大门不停地开开合合。
事实证明,密地没有任何问题,只是因为裴天赐身上没有纪家血脉。
纪开元涩声道:“难怪当年圣主一听闻,需要纪家血脉才能开启密地,就急忙忙地带走裴天赐。”
纪心柔猛地摇头:“不!或许——”
丁芷君向前一步:“或许什么?”
纪心柔也不知道或许什么,她找不到别的理由,可谁能在一下子之间,就接受这样的事实?她辛辛苦苦养育十八年的,竟然不是自己的儿子?
丁芷君的剑,粗暴地切开裴天赐的经脉,沿着指尖一路向上,一直到眉心,又从眉心一路向下,直到脚趾。
裴天赐从小娇生惯养,没有受过一丁点的苦,哪里能够忍受得了这种疼,当即便疼得在地上打滚:“疼、我疼!疼死我了!啊啊啊……救命!”
丁芷君只是大笑,笑得无比癫狂,别人甚至无法从她的笑里找出来一丝报复的快意,她看起来比裴天赐更加痛苦:“你疼?这你就嫌疼了,你可是第三阶的修士啊,你都耐不住这种疼,当年圣主活生生地剖开我外孙的经脉,强行挖出他的天灵根,只会比你疼上一万倍!”
她的剑法极为精妙,倘若切牛,必会给人一种庖丁解牛之感,这样剖开裴天赐的血肉,几乎是把他的皮连着筋扒下来,旁人便能清晰地看到,里面那条错综复杂的灵根,是怎样嫁接上去的。
这的的确确是一条后天夺取的灵根,这的的确确不是先天生成的灵根!
纪心柔根本无法接受眼前这一幕,冲上去,按压裴天赐的灵根,想要检查被丁芷君动手脚的地方,“没有、没有,娘没有动手脚,你的灵根真的是假的!”
裴天赐快要疼死了,纪心柔还这么粗暴地按压,他的鲜血被第五阶的纪心柔按得四处喷溅,“我疼,好疼,别碰我,娘,你别碰我。”
丁芷君这一次,巴掌扇的是裴天赐:“不许你叫她娘!你再敢叫一声,我打你十巴掌。”
谁的儿子谁心疼,花媚容眼见圣主靠不住,直接扑上去,护住裴天赐:“够了!当年换子一事,天赐只是一个婴儿,他又有什么错?你有什么冲着圣主去啊。”
事情都到了这一步,丁芷君哪里还看不出来花媚容和圣主之间的猫腻?
丁芷君用剑穿过花媚容的掌心,狠狠地把她钉在地上,一只手抓起她的头发,撕扯的力道大到连她的头皮都裂开了。
丁芷君的手掌上满是鲜血,一点也不像女君子,简直比魔头还要魔头,“你说他有什么错?我现在最讨厌听到的话,就是裴天赐是无辜的!你再一次惹怒我了。怎么你还没有意识到,你是在招惹一个疯子吗?
我不想跟你讲什么道理!谁也别跟我讲任何道理!谁也别跟我说裴天赐是无辜的,我不用你们来当这样的理中客。
他霸占了我外孙的天灵根,他霸占了我外孙的圣子之位,他霸占了纪家人的宠爱。这些根本都不属于裴天赐,他是既得利益者啊!我现在要他把这一切还回来又有什么错?他打小穿的、用的、吃的、修炼的,哪一点不是纪家给的?我现在只是要拿回来纪家的东西!”
纪心柔仿佛幻听了一样,看向花媚容:“花姐姐?换子?什么是换子?”
丁芷君一脚踹在她的心窝口,“你说什么是换子?真相都摆到你的面前了,你瞎吗?你看不到!裴天赐根本就是圣主和花媚容生出来的野种,当年圣主为了求娶纪家女,在我纪家的祠堂里宣誓,此生绝不纳妾。他倒是信守诺言,没有纳妾,却搞大了花媚容的肚子,还用私生子顶替你真正的儿子,你这么多年都在替外室养儿子!”
纪心柔哭得满脸是泪,跪行到圣主面前:“老爷,你说句话啊,她们说的是真的吗?天赐是花姐姐的儿子?那我生的孩子呢?我的儿子呢?”
纪四海:“你说你的儿子呢?活生生被剖出灵根,那是怎样一种酷刑,要不要我现在剖你的灵根,你来试一下?你都第五阶了,都未必能受得了这种折磨,更何况他只是一个初生的婴儿。他死了啊,早在圣主剖开他的天灵根时,他就已经死了!”
圣主猛地闭上双眼,大势已去!
在他的想象中,这件事不该这样发展,他能够想象到的最坏结果,也就是裴天赐的假灵根无法消灭虫潮,这件事他必定应该是暗中发现,然后对外就说,其实他有两个儿子,两个都是天灵根。
从海外仙山回来的路上,圣主连理由都想好了,就说那个孩子打从出生就身子骨虚,就说花婆婆为他卜算了一卦,他在十八岁之前,不得暴露身份,否则会有性命之灾,因此才抱养裴天赐顶替他,其实他一直被养在海外仙山。
纪心柔从记忆中,揪出了关于此事的更多细节:“难怪你突然说要给儿子改名字,一开始明明是你说,三哥文采斐然,请他为我们的孩子赐名,三哥取的名字是裴天落啊,是你忽然要改成裴天赐!”
是啊,那时候圣主还没有生出换子的心思,当然要纪家赐名。
他的儿子已经姓裴了,到底和纪家隔了一层,只有纪家人亲自取的名字,以后才会什么好东西都让儿子往圣堂搬。
纪三立摇头长叹,眼里也满是泪水:“可能是我这名字取的不好,害了这个孩子。天落、天落,一听就不好,天都落下来了,哪还有什么好事?”
纪四海:“哪里不好?我觉得这名字好极了,天上碧落,地下黄泉。《度人经》有言,昔于始青天中碧落高歌。这是说,始青天乃是东方第一天,有碧霞遍满,因此又被称为‘碧落’,道家称东方的第一重天,叫做碧落,这是你对外甥美好的期许。”
纪二白:“《度人经四注》有言,始者,五方建首之名;青者,东方九炁之色。天落意为始青天,这名字里起码包含四重寓意。
第一是一元之数,万物开泰,是祝福孩子一切亨通安泰,平安顺利;也是让他争当第一,敢为人先。
第三是东方九炁之色,希望孩子的品性能如同始青天一般高洁。第四是始青天的掌管者名为浮黎天尊,祂降临十方,度人之际,受得是经。你希望孩子以后能像浮黎天尊那样悲天悯人,普度众生。”
丁芷君反而又是一笑,这一次的笑容里还听出了几分畅快,不像刚才那么憋屈:“改得好啊,圣主这名字改得好,就裴天赐这种腌臜玩意,他配不上裴天落这个名字!这可能是圣主这一辈子,做过的唯一一件善事,就是改了裴天赐的名字。就冲着这一点,我可以少折磨你一天!恭喜你,你可以早死一天了。”
皇家学院里,裴天落怔怔地看着屏幕上的画面。
原来裴天落这个名字,是这样来的吗?
他还记得,第一次到圣堂时,圣主说:“你本名裴天落。”
裴天赐得意洋洋地向他炫耀:“听到了吗?你叫天落,我叫天赐,咱们俩名字里都有天,但一个是往下落,另一个是被上天恩赐,爹给你取这个名字,说明连上天都讨厌你!上天都要叫你坠落!从天上掉下来,活活把你给摔死!”
那时纪心柔的父兄、母亲,全都在虫潮中战死,她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天落这个名字,不是这个意思,那是你三舅取的。他叫纪三立,《左传》有言,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此谓三不朽,这就是三立。他喜欢著书立说,常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读书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是傻子裴天落完全听不懂的话,但又想要配合母亲的聊天,明明什么都听不懂,还是努力抓住一个词,问道:“什么是三舅?”
裴天赐一把将裴天落推开,“傻子,别尽往娘亲心口捅刀了,三舅已经死了!他是个大英雄,为战虫潮而死,你还要在这个时候追问。”
纪心柔一下子哭的泣不成声,把裴天赐抱在怀里,还像抱小婴儿那样,“你三舅以前很宠你的。”
裴天赐在心里翻白眼,纪三立一个迂腐的书生罢了,整天只会抓着我背书,烦都烦死了。
表面上却也哭了起来,“我记得的,三舅真的对我很好,他教我的所有东西,我都记得,我那天还和父亲说了,等我们解决了虫潮,一定要为纪家所有人立祠堂,让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功德!纪家人不会白死,纪家的血不会白流。”
裴天落不过是个傻子,他刚来圣堂的第一天,不管对于圣堂还是纪家,全都一无所知,哪里是裴天赐这个宫斗满级选手的对手呢?
他只能傻傻地站在那里,像个局外人一样,听着这对母子抱头痛哭。
他本来也就是局外人。
那一天的裴天落,其实无比开心。
从小到大,亲情是他在绝望的现实里,唯一能够心怀的希望。他总幻想着,爹娘一定是不小心弄丢了我,他们会来找我的。
因为他只能这样幻想了啊。
他总不能幻想,突然出现一个什么人,说要领养他吧,毕竟十八年的现实,早就让他知道,不可能会有人领养一个又瞎又傻的孤儿。
圣主寻到了他,为他治好脸上的伤,告诉他:“爹爹一直都在找你。”
原来我真的有爹娘!
原来我真的是被不小心遗失的!
原来爹娘一直都在找我!
圣主把裴天落接回圣堂,指着纪心柔说,“这是你娘。”
裴天落什么也看不到,只能闻到一种叫不出名字的香味,母亲应当很漂亮吧,就像从前那些来孤儿院的贵妇人一样?
圣主:“愣什么,叫人啊。”
裴天落大着胆子叫了一声:“娘、娘亲……”
纪心柔还没有开口,花媚容便抢着问:“你叫什么名字?”
裴天落循着声音投去空洞洞的双眼:“我叫傻子,大家都叫我傻子。”
满堂哄笑:“真是个傻子,他还以为傻子是人名呢,他傻到根本不知道,别人叫他傻子是在嘲笑他。”
圣主:“好了,你们也看到了,即便一直按照那位仙人所说,把他养在海外仙山,他的脑子还是愚钝成这样,如果当真一开始就把他养在圣堂,他早就按照仙人说的那样死了。我说十八岁之前,不能把他接回圣堂,不能暴露他的身份,句句属实,句句是为他好。”
裴天落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海外仙山。
但是爹爹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告诉他:“你以后要对人说,你从小生长在海外的仙山。”
裴天落想要讨好这位一直只存在于幻想中,突然在现实里出现的父亲。
他本能地想要讨好所有人,因为他想要留在这个家,他想要有自己的家,家是他在暗无天日的孤儿院里,被雷诺那帮人无数次欺凌的时候,唯一能够幻想出来的天堂。
他露出一个傻傻的笑容:“对,我以前住在海外的仙山。”
换来的仍旧是大家的哄堂大笑,“仙人都治不好他的脑子,圣子之位肯定还是天赐少爷的。”
在这世间,也只有宋如一人,听到小宋晏脆生生地说着“我有名字的呀,我叫傻子,大家都叫我傻子”的时候,会心疼他这些年的遭遇,会怜惜他傻到被别人欺凌都不知道,还真以为傻子只是一个名字。
因为太过心疼裴天落,宋如在那一瞬间毫不迟疑地为他取了一个名字,“叫宋晏怎么样?”
圣主告知他:“你叫裴天落。”
只是告知而已,就像随便给阿猫阿狗取一个名字,好分辨它们。
但那时候裴天落也开心极了,开心的就像是小宋晏刚刚知道自己叫宋晏的时候,“我有名字啦!裴田螺、裴田螺,我不叫傻子了,我叫裴田螺。”
这再次引来充满恶意的嘲笑声:“田螺?他当自己是泡在沟渠污泥里的那种恶心玩意吗?他怎么不干脆说自己叫裴老鼠?”
纪心柔听不得这种嘲笑,这简直像是在嘲笑她的三哥!这名字是三哥取的,她怎能允许裴天落给三哥脸上抹黑?
纪心柔实在想不明白一个在海外仙山被娇养到十八岁的人,怎么会连最简单的发音都做不到?
她厉声道:“你是故意的吗?裴、天、落!是天落,不是田螺!”
裴天落不懂得发音,他是个傻子,没有上过一天的学,骤然听闻这三个字,只能模模糊糊地跟着念出来,没办法清晰地咬正每一个音节。
裴天落吓得向后退了一步,他是孩童智商,孩子对于人的善意和恶意,是有一种很简单的分辨方法的,圣主和花媚容对他很温柔,他就以为他们是好人,纪心柔对他这么凶,他就以为娘亲不喜欢自己。
娘亲跟我想象中的一点也不一样。
跟那些被收养之后,重新回到孤儿院探望的孩子,口中所说的母亲的温柔也不一样。
裴天落吓得颤声跟着念:“裴、天、落。”
但不管这其中怎样波折,那天晚上,睡在圣堂温暖又柔软的大床里,裴天落的心情和小宋晏刚被接到神殿时是一样的。
他从来没有躺过这么软的床,盖过这么暖和的被子。
他不敢闭上眼睛,生怕一睡着再醒来就会发现一切只是一场美好的幻梦。
他满心都是欢喜,反复重复着:“我有家了,我回家了,我有爹爹和娘亲,还有花姨。花姨是什么?以前没有听那些回孤儿院的人提起过,他们还有这种家人,不过爹爹说那也是我的家人。我有自己的名字了,真好!爹爹治好了我脸上的伤,爹爹他好强啊,我幻想过最厉害的爹爹,也就是街头的屠夫,能每天都往家里带回肉,但我爹爹是圣主!他们说他是北境的王。以后再也不会担心有人欺负我了,我不用怕别人看我好看,就对我做那些恶心的事……”
就这么翻来覆去地想了大半夜,最后因为实在熬不住了,裴天落才睡了过去,睡梦中的他,就连嘴角都是笑着的。
那时裴天落还不知道,这表面看起来像是天堂的家,其实是比孤儿院更加可怕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