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堂。
纪心柔趁着今日天光正好, 搬出织机,在外面织霓光锦。
花媚容坐在旁边,轻摇着一把团扇, 观看她织布。
也是稀奇,花媚容自诩不是什么笨人,纪心柔对她也从来没有防备, 教她的时候向来都是倾囊相授,可她不管怎么学, 就是织不出那种流光华彩的布匹。
圣主就是这时候回到圣堂的,脸上仍有后怕, 浑身都是被虫潮啃咬的痕迹,伤势看起来狰狞可怖。
纪心柔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 不自觉地吓得后退一步。
花媚容眼里闪过一丝对于圣主的嫌恶, 可精湛的演技,让她脸上仍旧带着无懈可击的表情, 上前一步,关心地问道:“圣主,您这是怎么了?”
纪心柔这时候也从那种害怕中缓过神来, 同样很担心自己的丈夫, “可是大川庄一行不顺利?”
圣主当然看到了两人刚才的肢体语言,纪心柔向后退, 花媚容往前一步, 谁是真心关心他一目了然。
“这些虫潮诡异无比, 我试了许多疗伤方法, 都没办法起效。假如当日南北之战,北境不曾落败,圣泉的能量没有被人消耗一空, 我就能去圣泉疗伤,现在恐怕……”他绕开纪心柔,任由花媚容搀扶着往里面走。
纪心柔在心里埋怨自己没有花姐姐那样能经得住事,并不觉得好姐妹搀扶丈夫有什么怪异,他们两人对她而言,都是至亲至爱的家人。
为了给丈夫治疗伤势,她当即回纪家求药。
圣主一回头,就发现没了纪心柔的影子,怒道:“我受了伤,她这个当家主母躲哪去了?嫌我现在伤势吓人,连看我一眼都不肯了吗?”
花媚容心里知道,纪心柔必然是回纪家求药了,她这人一心为别人奉献,可惜并不会表功。
当然,她没有替纪心柔说话的道理,只是柔柔道:“要找花婆婆吗?虽然她老人家很久不掺和外面的事了,但我在她那里还有几分薄面,舍下这张脸,应该能求得她为你出手一次。”
圣主:“我原本也打算找花婆婆,此次虫潮事发诡异,我若真想立功,恐怕离不了她的卜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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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如搭乘传送阵,来到圣堂时,恰好遇到圣主和花媚容行色匆匆地往外走。
在整个神耀帝国,除去天父之外,神女就是一等一的尊贵,人人见了她都要行礼。
更遑论,圣主如今是败家之犬。
圣主和花媚容双双对宋如见礼。
如果换成是别人,宋如早就让人家起身了,圣主常听她说的话就是“不必多礼”、“不必拘礼”。
可她此时却任由圣主和花媚容在那里跪着。
系统:【哇,他们就是那对奸夫淫妇?虽然裴天落这人确实是个大恶人,不过他人生的悲剧,也是由这两人一手造成的。尽管我知道一个巴掌拍不响,这俩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花媚容这个狐媚子,就长这样啊?也没有多美若天仙嘛,就能把圣主迷得五迷三道的?】
宋如:【花媚容毕竟是花婆婆一手教出来的花家女子,心机极深,花家女子最大的本事就是魅惑男人。】
恰好此时孟辉出来迎接宋如,怀里还抱着一大堆案牍,都和大川庄有关,宋如仔细翻看。
本来,圣主对于跪在地上这件事,没什么异议。上位者嘛,想要折腾下面的人,不过一个眼神的事。
更何况他和这一任神女的关系实在说不上是好,倒也没什么杀父杀母的血海深仇,只是南北两境素来都有战争,而且都是北境单方面侵略南境,在宋如十三岁那年,圣主率兵攻入神都,俩人之间的梁子早就结下了。
如果今天换成圣主是战胜者,宋如是落败的那一方,他磋磨她的方法才多呢。
他原本打定主意要安静如鸡,跪就跪呗,反正又不会少块肉,可却在视线对上孟辉那一条恢复如初的手臂时,脸上的表情失去控制,“孟辉,你的手好了?”
孟辉如实相告:“是神女大人的恩典。”
圣主猛地抬头看向宋如。
宋如仍旧在翻看那些文件。
系统:【圣主的眼神好吓人啊,宿主,我怕怕,他干嘛一副那么记恨你的样子?】
宋如:【他觉得我帮孟辉疗伤,不帮他疗伤呗。】
系统:【不是吧、不是吧,他不会不要脸到,还想让你帮他疗伤吧?】
圣主当然会,当即便是砰砰砰地冲着宋如磕头,声音使用神力传到整个圣堂,确保所有人都能听见,“神女殿下,我也是为了保护北境的百姓,才受此重伤,恳请您开恩,也为我医治一二吧。”
因为他的声音实在是太大了,原本正在忙碌的人,全都把视线投向这里。
系统:【呕!宿主,这圣主恶心死了,居然还道德绑架你。】
孟辉同样跟着跪地,却是在为宋如说话:“还请圣主不要为难神女殿下,为我医治手臂,她已然消耗了极多神力。这些虫潮诡异无比,留下的伤口上面带有大量死气,你是半神阶,医治你的伤势会更难。神女还要前去探查大川庄虫潮异变,她的神力还有更大的用处,不应该消耗在这里。”
楚渊抱剑站在宋如身边,如渊剑微微出鞘半分,剑光如霜般冰寒,“圣主的伤势,看起来吓人,其实不过是一些皮外伤,根本影响不到你这位半神阶强者,你神力磅礴,慢慢磨那些死气,总有恢复的一天。为你拔除其中的死气,却要消耗神女所有的神力,如今虫潮异变,神女要保护天下苍生,还请你为大局着想,不要只顾着一己之私。”
他们一前一后地解释清楚这件事的利害。
围观的人纷纷劝圣主:“你好歹也是半神阶,不过是一些虫潮留下的皮外伤罢了,何必浪费神女的神力?”
圣主目光向淬了毒一样扫过众人。
真是鞭子没落到自己身上,他们不知道有多疼。
这哪里是区区皮外伤?明明是所有伤口都蕴含着浓郁的死气,那种疼痛说是痛入骨髓也不为过,时不时便会发作起来,疼的他生不如死。
宋如似笑非笑地看向圣主:“好,我为你医治。”
圣主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被她看的有几分心虚和害怕。
转眼间又挺直了腰杆,我有什么好心虚的?我这是为了保护北境受的伤,她是神女,代替天父在世间行走,本就该普度众生,为我疗伤理所应当。
宋如的声音十分温和,听不出是在同情还是在谴责:“圣主同孟辉一起探索虫潮,没有保护好他也就罢了,他断了一臂,你自己竟也浑身是伤。到底是半神阶,弱的过分,还是圣主没有修炼到家?”
圣主死猪不怕开水烫,任由她说。
那些莹莹的白光,从宋如指间飞出,进入圣主的身体里。
圣主当即疼到表情扭曲,倒在地上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简直像是用热油给身体里灌。
孟辉劝他:“是有些疼,你且忍忍,我也是这样过来的,凝神静气,抱元守一,不要浪费神女的神力。”
倘若是别人劝圣主别怕疼,还能说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可孟辉自己亲自经历过这一切,他劝圣主忍耐,那就是圣主自己太耐不住疼了。
圣主根本忍不了,他疼得摔到地上打滚,眼泪鼻涕流了一地,混合着泥土,满身都是脏污,不仅如此,裤子里还流出黄色的可疑液体,现场的味道变得十分难闻,竟然是连大小便都失禁了。
这堪称是大型社交死亡现场。
所有人都看到了从前高高在上的北境之主,却因为这点疼痛,就折腾的狼狈成这样。
本来嘛,就像楚渊说的那样,这只是一点皮外伤,是圣主忍耐不了疼痛,才逼迫宋如出手。
可是眼下,那疼痛真就是一下子翻了数万倍,他痛苦地哀嚎着:“我不治了!我不治了!”
此前为了给孟辉医治,宋如的脸上便没了血色,此时更是苍白如纸。那一身圣袍之下,少女的身形纤细瘦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
由于圣主临时变卦,宋如只得猛地收回神力,治愈术才进行到一半就强行终止,她当然免不了受到反噬,身形摇摇欲坠。
所有人一起上前扶住了她:“神女殿下!”
这一下,饶是圣主着实是为了虫潮受伤,现场所有人也忍不住大骂他不识好歹:“神女为了你牺牲自己,神力消耗一空,你连这点疼都受不了?害得她遭到反噬!”
孟辉更是气得双眼通红,“要是早知如此,我宁愿这条手臂都不要,也不想让你看到我手臂复原,就逼迫神女至于此!”
众人簇拥着宋如离开。
圣主对花媚容说:“媚容,扶我回房。”
花媚容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满身都是屎尿和泥污的男人,眼里满是嫌恶。她又不是纪心柔那种贤妻良母,心甘情愿为了丈夫端屎端尿。
恰好遇到裴天赐经过。
儿子照顾老子,天经地义吧?
花媚容喊道:“天赐,你父亲——”
裴天赐直接就啐过来一口:“自作孽,不可活,谁让他作妖逼迫神女?”
还有那么多人在看着呢,别说裴天赐自己也是真想搭上神女,成为神殿赘婿。即便没有这一茬,在神女和自家这个没用的爹之间,他肯定也选择巴结神女。
花媚容是圣主的情人,还要仰他的鼻息而活,只得强行忍耐着呕吐的感觉,尽量憋着气,不去呼吸圣主周围的空气,把他扶进房间。
她到底没忍住,发泄出了自己的怨气:“你是不是傻?你真以为宋如是世人口中说的那个悲天悯人的活菩萨?连你这样的仇人她都肯帮你医治?你当孟辉刚才为什么能说风凉话,那是因为宋如治疗他跟治疗你,用的方法根本就不一样!她就是存心想让你活活疼死。
你还自以为有多聪明,逼迫她给你医治,其实那只是亲手把刀往她手里递,让她反过来捅你。她演的多好啊,所有人都对神女善良的本性深信不疑,没有任何人会怀疑她,他们还会以为,都是你逼迫神女,只会反过来怜惜她,因此更加憎恶你。”
处于极致痛苦当中的圣主,一脸震惊地看向花媚容,像是生平第一次认识她。
他一直以为,花媚容只是人长得漂亮一些,在床上会讨男人欢心一些,不像纪心柔那种大家闺秀那么古板。
圣主从来没有想过,把蛇蝎美人这样的词汇,和花媚容联系在一起。
可是连他都没有看破这一重,却被花媚容一语点破。
他向来只以为是小鸟依人的情妇,为什么竟有如此心机?
更深一层地往下细想,当年掉包之事,到底是我一人所为,还是她也从旁推波助澜?
花媚容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对圣主娇娇柔柔地一笑:“我也是太担心你,才胡乱猜测的,我去帮你打水洗漱。”
然而圣主看她的眼神里,到底有了一丝防备。
花媚容才刚一离开,就有一支利箭破空而来,仿佛携带着毁天灭地一般的威势,圣主在那一瞬间真的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吓得胆寒。
我会死的!我真的会死的!这人轻易就能杀了我!
但最终那支箭只是从他的耳边穿过,射下他一缕头发。
他抬头,只见楚渊手持长弓站在门口,拉满的宝弓上正搭着另一根箭,随时有可能再度射来。
圣主当即跪地求饶:“英雄饶命!”
黑衣青年冷声道:“虫潮异变,神女为保护黎民苍生鞠躬尽瘁。在这当口,你要是再敢作妖,下次这箭可就不只是斩断你一缕头发了。”
他举着箭左右比划了一下,箭尖直指圣主的喉咙。
圣主几乎都要以为,那支箭已经射来,他的喉咙整个破了个大洞,正在哗啦哗啦地往外留着鲜血。
他死死地睁着双眼,两只手捂着喉咙,就连一丝呼吸声都不敢泄露出来,连楚渊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隔着一片汪洋,距离此处极远的南境神殿。
裴天落的指尖轻轻点了点虚空中的水幕,隔空望着这一切,笑的很开心:“就圣主那副德行,还想为难姐姐?真是太把自己当根葱了。姐姐十三岁的时候就能击败他,前世他进阶半神,来神殿耍威风,逼迫姐姐嫁进圣堂,姐姐一根手指头就虐哭了他,把他像一条死狗一样丢了出去。
这一世倘若不是我想借机成为神殿赘婿,生日宴那一日压着姐姐,没让她出手,哪里由得圣主耍威风?姐姐的善良,一直就带着锋利,并不是没有棱角,她和纪心柔那种愚蠢又盲目的自我牺牲、自我奉献、自我感动,从来就不同。”
小宋晏:“那当然啦,咱们家姐姐又善良又聪明!”
裴天落笑着笑着,又耷拉下嘴角,很是不满地说:“圣主怎么这么烦人?我都懒得理会他了,他还敢来姐姐面前作妖?真是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偏要往里面闯?”
裴天落的身影,穿过那道水幕,直接站在圣主的床前。
圣主疼的意识都半昏迷了,隐隐却好似见到一个紫衣少年,生的精致漂亮,眼睛里却满是邪气,“该送你点什么礼物好呢?疾病、绝望、痛苦、诅咒、恐惧,这个大礼包够不够?先看看效果怎么样,不够的话我改日再来拜访你。”
圣主努力地睁开眼,眼前却是空荡荡的房间,别说人了,连个鬼影都没有,他喊道:“媚容、媚容!”喊着喊着,却噗地吐出一口鲜血。
他内视己身,看着自己的身体开始溃败,明明半神阶,根本就不会像普通人那样得病,他的五脏六腑却都在急剧地衰败,短短时间内便疾病缠身。
他满眼都是恐惧:“恶魔,刚才来的那个紫影一定是恶魔,恶魔盯上我了!”
门外,花媚容端着水盆,听着他的叫声,并不想进去,她贪恋的是权势和圣主的半神阶修为,又不是真心想来照顾人的。
其实纪家才各个都是好儿郎,当初花家出事,她沦落风尘,被纪心柔赎回家,最想勾搭上的便是纪家人。纪心柔的父亲,或是哥哥,随便哪个都是英雄好汉;可惜啊,不管费多少心思,都没有成功,人家看不上她。
花媚容整理好脸上的厌恶,推开门走进去,轻声安慰:“你莫急,等我们见到花婆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