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二天清晨。

宋如才刚刚做完晨起的祷告, 就听到侍女禀报:“楚公子在外求见。”

她还没去找楚渊,他倒先一步来找她了。这会儿外面天才麻麻亮,依稀还能看到稀疏的星辰。

侍女推开窗子, 宋如隔着窗向外看,晨起的草尖上凝聚着露珠,湿气很重, 身形颀长的青年静静地站在窗外,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就连衣摆上都沾染了朝露的潮湿。

青年抬眼向宋如望来,黑衣黑发黑眸, 仿佛被那半扇开着的窗子,定格成了一幅画卷。天光恰好拂晓, 一轮明日从云海里跃出, 和这初生的朝阳一同闪耀的,是他见到宋如时双眸里骤然迸发出的神采。

“日安, 神女殿下。”这是楚渊特意向侍女请教过的问安方式。

宋如:“等了很久?”

楚渊没办法对宋如说假话,骗她说,其实自己才刚到。这是他心爱的女孩, 他永远不会对她撒谎。

他确实来了很久, 这等待很漫长,但听着大殿里隐隐约约传出宋如晨祷的声音, 期待着能够见到她, 就连那些等待都透露出丝丝的甜蜜。

楚渊:“很值得, 等多久都值得, 我很想见到你。”

系统震惊:【说好的不善言辞的冷傲男频男主呢,楚渊怎么化身成一个情话boy了?】

即便是一心想赶楚渊走的宋如,都得承认:【楚渊应该会是一个很好的男朋友吧。】

可惜她并不是那个值得他等待的人。

“有事?”比起楚渊这样仿若恋人约会的模样, 宋如的声音冷淡无比,直切要害。

楚渊没有在她的冷漠下退缩,修炼时楚渊不畏千难万难,追女孩也一样,应该说比修炼更加一往无前,“或许你想听听我们从前的事?说不定能帮你想起来点什么。”

宋如又不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太,没有得老年痴呆,她记性很好,在初武大陆都发生过什么,全都记得一清二楚,不需要听楚渊再复述一遍。

可失忆这个又烂又狗血的借口,她用都用了。

宋如:“既然你一口咬定,我就是你要找的人,不妨说来听听。”

楚渊简直像是得了特赦的囚犯,刚从牢笼里放出来那样,快步走进了大殿。

春日尚有些倒春寒,清晨温度很低,殿内的象牙白雕花壁炉里烧着木柴,木头那种天然的清香弥漫在房间里。

一身圣袍的宋如,倚坐在柔软的沙发里,剔透的灰眸深邃而高贵,神态慵懒。侍女为她披上一张洁白的长羊毛毯,恭敬地递给她一杯黑咖啡,她把咖啡杯捧在手里,没有喝,静静地看向楚渊。

楚渊其实什么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了,面对妖皇他能不动声色,面对天道他敢举剑迎战,但宋如只要一个眼神,就能让他还像个毛头小子那样紧张。

镇老头没好气地说:“拿出点男子气概来!别让人家姑娘小觑你。”

楚渊清了清嗓子:“我们都来自苍涯国,你是扶风宋氏的少主,我出自宁远楚氏。请你放心,家里一切都好,你的父母、宋氏老祖都很好。我们两人自幼定有婚约……”

他音色很好听,偏向清冷挂,十分有磁性,稍稍的有些低沉,醇厚而典雅,如同大提琴一般动听。

抛开出了bug的任务世界、还有宋如和楚渊之间狗血的关系不谈,单单是在这样春寒料峭的早晨,坐在温暖的壁炉前,手里捧着一杯热咖啡,听一位颜值帅到人类天花板的小哥哥,用这样明明过分清冷却又带着缱绻而温柔情意的声音,说着那像童话一样美好的神仙眷侣故事,其实是一份很不错的体验。

如果宋如不是这个故事里的女主角就更好了。

她心是看客心,偏偏人是剧中人。

楚渊从京都武院入门考核初见,说到玉虚秘境两人龙凤斗,又说到宋如拜入芙蓉谷后鸿雁传书……最后终于说到伤他最深、他最不愿提及,却又不可避免要提起的神墓出征仪式上的退婚。

楚渊的声音越来越低,黑曜石一样的双眸变得黯然,明明向来孤高冷傲,即便面对天雷也不会退缩半步,如今整个人却呈现出一种脆弱感。

宋如明知这是楚渊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可她还是不得不往这道伤口上撒盐,“所以,即便按你所说,我真的是扶风宋氏那个宋如,我和你也已经退婚了,我们没关系了。我如今已有深爱的人,刚刚和他订婚,我们的订婚仪式有多幸福,你也看到了吧?天父之所以惩罚我,就是因为不同意这桩婚事,但我宁死也要和阿晏在一起。”

她假装失忆,只是怕崩剧情,并不是要挽回楚渊的感情。

她想要的又不是真的和楚渊谈恋爱,恰恰相反,是赶他离开。

在楚渊那个任务世界,宋如的任务完成度达到了90%,只差最后一场戏份。

在那个剧情里,五年之约的对战,她要输给楚渊,还要哭着请求楚渊的原谅,想要和他复合。

那当然只是痴心妄想,书里男主早已看清女配的真面目,一个渣女罢了,在他失意落魄时弃他而去,又在他功成名就时后悔,想要从他身上得到好处。

楚渊到时候必须要拒绝宋如,这是重中之重!

所以现在复合个锤子啊。

倒不如顺水推舟,借着如今已有未婚夫的理由拒绝楚渊。

既然书里嫌弱慕强、嫌贫爱富的人设立不住了,毕竟小宋晏不仅不能修炼,还是个痴傻的瞎子,宋如都要跟他订婚,对比之下,当初嫌弃楚渊变成废人这个理由实在有些站不住脚。

倒不如直接让楚渊觉得她三心二意、水性杨花。

嗐,人家男频男主,高傲得很。

宋如都心悦别人了。

楚渊肯定不会再喜欢她。

更何况,楚渊对我真的是喜欢吗?

还是天之骄子少年时的缺憾?

因为得不到,反而成了一种执念。

说不定就连楚渊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说真的,宋如自觉,她过去和楚渊也没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基础。

楚渊凭什么就这么喜欢她?

哪怕她当着全天下人的面羞辱他,与他退婚,摔碎他母亲的玉镯,楚渊还能毫无芥蒂地喜欢她?

宋如不信世上有这种喜欢,系统以前开玩笑说楚渊是舔狗,但她知道他不是。楚渊一身傲骨,才不会为了个女人这么卑微。

楚渊如遭雷击,怔怔地站在那里。

来自宋如的言语如利刃一般,将他千刀万剐。

楚渊遭遇过很多生死危机,陷入绝境时甚至一块一块地重新拼起自己的血肉。他不是不惧怕疼痛,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只是一具血肉之躯,不过是凭着强大的意志力咬着牙苦撑。

镇老头总说:“连我这个老头子都钦佩你的钢铁意志,楚小子,这世间没什么能将你打倒。”

原来只要宋如的一句话,就能让他溃不成军。

楚渊像是骤然失去了言语的能力,仿佛一尊石化的雕像,呆立在那里。

宋如抿了一口黑咖啡,装作漫不经心地再次重复:“我们没关系了,你既然声称从前认识我,那么理应了解我,我和你退婚,就是放下对你的感情了。难道从前的我有表现的让你以为,我会是那种吃回头草的人吗?那么现在的我很坚定地告诉你,我不是。

至于你说的,我当初因为嫌弃你变成废人放弃你,如今却和同样没办法修炼的阿晏订婚。感情这种事怎么能解释的清楚呢?关键是要在对的时间遇见对的人。或许当初我是很看重修为强不强,但此一时、彼一时,我现在就喜欢阿晏心思纯粹,有一颗赤子之心,又乖又可爱,全心全意地爱着我、依赖我。

你只是一个过去式,还是一个被我遗忘的过去式。说真的,我到现在都不相信自己记忆错乱前真的认识你,如果真的连失忆这种狗血的戏码都被我撞到,只能说明天意如此,连上天都觉得这段感情是过去式了,连上天都认为我们并不合适。错过确实是错过,但一点也不可惜。我已经放下了,你还要执着吗?”

她闭上双眼,不去看楚渊的神色,强行逼迫自己说完了这段冷酷的话。

这下楚渊总肯走了吧?

骑士长的声音响起:“神女殿下,王公子求见。”

宋如:“请他进来。”

白衣白发的面具男子沐浴着晨光走来,灿烂的朝阳仿佛为他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他身姿俊挺,气度潇洒,广袖宽袍,好似魏晋名士般,郎艳独绝。

王玄之来这一趟,自然是提出养魂术一事,他先是看了一眼楚渊,疑惑好兄弟怎么会在这里?

难道也是为了养魂术而来?

可是这时的楚渊实在没有心情回应王玄之。

王玄之开门见山道:“神女殿下,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未婚妻魂魄虚弱,听闻神殿有一门养魂术,斗胆相求。”

侍女长为新来的客人端上一杯咖啡,看看左面站的那位黑衣公子,又看看右面这位白衣公子,不禁在心里嘀咕了一句:“真是巧了,今天这两位客人,怎么一个两个的张口闭口都是未婚妻。”

其实她方才并没有听到楚渊说的完整故事,只是隐约听到未婚妻三个字。

而且也只是自己犯一句嘀咕,在神殿听到的任何事,她都不会对外说上半句。

当初,如果不是宋如相助,她早就冻死在雪灾里了。

神殿所有这些仆从都对宋如忠心耿耿,神女对她们而言就是信仰。

宋如从这位侍女长眼里读出了她内心的吐槽。

如果不是场景不对,如果不是她此时正焦头烂额,如果宋如只是一个普通的吃瓜群众,一定会拉着这位可爱的大妈一起八卦:“巧的不光是他们都来找我说未婚妻,还有更巧的呢,这俩人的未婚妻还是同一个人。”

瓜、瓜、瓜、瓜……

这片瓜田里满满都是瓜。

随便路过一只猹,都能吃撑到走不动路。

这本来是能成为宋如快乐源泉的瓜田。

偏偏她自己是瓜,不是猹。

宋如放下咖啡杯,站起身来,“先前我和天父有一些分歧,天雷一事有赖两位公子相助,这门养魂术便作为谢礼送给二位了。”

王玄之笑着道谢。

楚渊有些失魂落魄。

他愿意为了宋如上刀山、下火海,在重新追求宋如这件事上,他打定主意必定百折不挠。

但他所假设的所有困境,和宋如直截了当的拒绝相比,都显得那么小儿科。

楚渊清晰无比地意识到一件事,她不再是那个喜欢着他的宋如了。

或许早在神墓出征仪式上,就不再是了。

也或许更早吧,在那些她寄来的信,从一月一封变成一年都未必有一封的时候。

她早就已经放下了,是我还在强求。

宋如把话说的这样明白,是不是因为我的出现已经对她造成了困扰?我做的这些事情,在她眼里是纠缠吗?

宋如取出养魂术的拓印本,交给王玄之和楚渊。

王玄之粗略地翻了一翻,这门功法是专门为魂魄准备的,他自己无法修炼,只能等仙儿苏醒之后,再交给她修炼。

王玄之又问:“听闻神女殿下记忆出了一些问题,在下也算略通岐黄之术,是否需要为你探查一番?”

这是昨晚他和楚渊商量好的事。

宋如直接拒绝:“不必,那不过是你朋友的一面之词,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生来就在神耀帝国的公爵府长大,十岁被选中成为神殿神女,未曾出过神耀帝国一步,什么初武大陆、扶风宋氏,听都没听过。”

王玄之:“!!!”

这么冷漠的吗?

这看起来也不像是故意钓着我的好兄弟啊?

真要是神女看楚渊修为高,想要钓着他,不说嘘寒问暖吧,起码不得给个笑脸?

人家这一副巴不得楚渊有多远走多远的语气……

太惨了、太惨了。

我的好兄弟为什么这么惨?

我昨天居然还想向他秀恩爱,我有罪。

镇老头刚一拿到养魂术,就急吼吼地开始修炼。

他的起点太高,对道法的领悟精妙无比,拿到这门功法,只是看了几眼,就领悟到其中窍门,只觉触类旁通,才刚一运转功法,神魂的力量就节节攀升。

模糊在时间长河里的往事,渐渐在眼前清晰地浮现,镇老头激动地大喊:“楚小子,你不是要找帮宋如恢复记忆的方法吗?我这里有一个古方!”

只不过那些记忆太过片段化,也太过庞杂,他仍旧无法完整地回忆起从前,只是到底得了许多好处,神魂壮大了很多。继续修炼这门养魂术,此后必定大有裨益。

楚渊:“恭喜镇前辈。”

镇老头:“打起精神来啊,瞧你那没精打采的样子,我看宋如只是失去记忆,才会对你这么冷漠,说不定等她想起来从前过往,就会很后悔现在拒绝你,到时候说不定哭着求你原谅呢!她以前多喜欢你啊,我觉得云婉月那丫头说的没错,退婚就是为了激励你啊。”

镇老头都开始脑补宋如追夫火葬场的画面了。

其实有时候,有希望才是一件更加残忍的事。

楚渊一次次心怀希望的等待,又一次次迎来绝望的结果,早已遍体鳞伤。

曾经给过他希望的是宋如寄来的信,后来是云婉月猜测宋如退婚只是为了激励他,五年之约就是一个爱的约定,现在又是镇前辈说等宋如找回记忆,就会回到他身边。

楚渊明知是火,可还是忍不住飞蛾扑火。

万一呢——

万一是真的。

比起被她伤害,楚渊更怕的是,宋如和他毫无关系。

“我们没关系了。”这句话真是他这辈子听过最冷酷的判词。

哪怕因为爱她而被伤害,哪怕在这份爱里被撞的头破血流,但只要她还与他有关,楚渊全都甘之如饴。

他小心珍藏着那些爱里的伤痕,满足地当作是来自于她的馈赠。

楚渊低声一笑:“是啊,是要想办法帮她恢复记忆,不然就连她答应好的五年之约都没有了。”

镇老头报出那个古方需要用到的灵药,各个都无比珍稀,为当世所罕见,“看来咱们接下来有的忙活了,不过整整四个界域呢,就算找不到药方上的灵药,找到替代品也是可以的。”

裴天落蹦蹦跳跳地来到会客的殿堂,“姐姐,该吃早饭啦!”他嗅到了大殿内和宋如身上不同的气息,“咦,是两个哥哥,你们也在呀,要一起吃饭吗?”

系统哼道:【裴天落这厮憋着一肚子坏,演个傻子演的倒挺像。】

宋如只是沉闷地应了一声。

她现在情绪很低落,给楚渊身上捅刀,她又何尝好受?

实在没心情再和裴天落演戏。

裴天落敏锐地察觉到了宋如的异常,她在难过些什么?

作为这个傀儡的主人,裴天落能够下命令,直接或者间接地影响傀儡。却无法读取她的心声,傀儡有一定的自主性,有自己的独立思维。

裴天落很满意眼前所见,一大早上楚渊和王玄之就来见宋如,说明神女的魅力比他想象中的更强。

他最善于揣摩别人的心思。

宋如为什么不开心?

最开始裴天落下达的命令,是让宋如依恋他。

她深爱着他。

他现在的命令却是让她魅惑别人。

她觉得自己被推出去了,所以不开心吗?

爱情要求专一。

裴天落觉得有些好笑,连个傀儡都会因为非专一性闹脾气。

他眼下心情很不错,不介意哄一哄宋如,给傀儡一些奖励,让她以后表现的更好。

在裴天落的邀请下,王玄之、楚渊一同在餐桌上落座。

早餐很简单,吐司、鲜牛奶、火腿、蔬菜、鸡蛋,以及各种各样的酱料。

裴天落想着要哄宋如,便像小宋晏那样,替宋如搭配早餐,他先拿起一片吐司,宋如最爱吃煎到一面焦黄的吐司片,他和小宋晏共通记忆,当然很清楚这一点。

火腿切成薄薄的细片,蔬菜一定要记得放番茄,鸡蛋最好是恰好流黄的状态,果酱她并不喜欢过甜或是过腻的,那会抢夺食物原本的味道。

最后,再加上一杯热气腾腾的鲜牛奶。

裴天落为宋如搭配好三明治后,用刀沿着对角线斜着切开,将他的餐盘和宋如面前的空盘换了一下,才重新开始准备自己的早餐。

这是小宋晏常做的事情,明明自己是个瞎子,日常起居就够不方便的了,自己才该是被人照顾的那一个,偏偏还一心想着照顾宋如。

宋如真的很讨厌裴天落。

但他的动作太自然了,她在那一瞬间甚至把他误以为成了是小宋晏,下意识地就吃起了眼前的食物。

烤的一面焦灿灿的吐司片,吃起来焦焦脆脆,还有切好的火腿,因为足够细薄,所以只留下淡淡的咸香,多了一种不一样的层次感。一口咬下去,番茄的汁液和鸡蛋的流黄同时在口腔中爆开。

好好吃啊!

比小宋晏切的还好吃。

这个念头刚刚从脑海中闪过,宋如就清醒过来,递给她餐盘的并不是小宋晏,而是裴天落。

扫兴、倒胃口。

她立刻就放下了手中的食物。

裴天落含笑切着培根,歪着头问她,“姐姐,是在生我的气吗?”

宋如区区一个傀儡,哪有资格和人家堂堂傀儡主人生气?

只能重新拿起三明治,一口咬的比一口凶,简直把它当成了裴天落的脑袋,泄愤一样地在啃。

抛开心理作用,只从口感上来说。

这顿早餐好神仙啊!

倒也不是说厨艺好到惊天地、泣鬼神,只能说每一点都太踩中宋如的口味了。

美食最能治愈人。

她那颗因为重创楚渊而内疚的心,慢慢注入一股暖流。

不足以让她痊愈,但总能抚慰一些。

宋如叹息:【我只希望楚渊连恨都不要恨我,因为恨是一种很深刻的情感,我这种人并不值得他记挂。】

系统为她畅想未来:【宿主,你很好很好,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你值得被爱。等完成这些任务,离开任务世界,回到地球重生,你一定会遇到一个满眼都是你的男孩,笑起来非常阳光,或许篮球还打得很好,周末约你去看电影,两个人一起吃完一桶爆米花。】

宋如终于有心情和它开起玩笑:【一桶哪里够吃啊,我做任务这些年,真是想死地球那些高热量的垃圾食物了,起码不得来三桶?一桶焦糖爆米花,一桶巧克力爆米花,再来一桶奶油味的!】

王玄之还不太习惯神耀帝国的食物,尚在适应阶段,刚才是跟着裴天落搭配早餐。

全程看下来,只觉得难怪神女会和一个傻子订婚,人家傻是傻,但是傻子也有心啊,傻子也会照顾人。

裴天落这个傻子,已经胜过世间绝大多数男人了。

这样想来,如果神女不是同时也是楚渊未婚妻的话,其实单看这段婚姻还挺甜蜜的,反正神女足够强,也不在意裴天落是不是孤儿、是不是瞎子、是不是傻子……

当然了,王玄之自问,如果是他家仙儿,他肯定能比裴天落做的更好。

楚渊则是一腔苦涩。

裴天落和宋如越甜,就越映照的他只是一个多余的局外人。

镇老头在他脑中碎碎念着安慰:“姐弟之情、姐弟之情、姐弟之情而已。”

在王玄之和楚渊羡慕目光的包围之下,裴天落心里甚至生出一种诡异的满足感。

明明这些都是假的,宋如不过是他的傀儡。

真正的宋如根本不会喜欢他。

这世间也没有人会爱他裴天落。

可是这样甜蜜的幻象,就如同包裹着酒心的巧克力,明明知道那里面苦的本色,却还是忍不住被外面的香甜所诱惑。

哪怕不停地告诉自己,只是用舌尖轻轻舔上一口,只要一口就好,却在不知不觉间沉迷于它,直至把整颗巧克力都吞入口中,味蕾被那苦意彻底裹挟。

到底谁才是主人?

又是谁在被谁俘获?

明知眼前只是陷阱,虚假的美好幻象,一汪真实的绝望泥沼,却还是忍不住沉沦其中。

裴天落一副男主人的姿态,招呼状态低迷的楚渊:“哥哥,吃不惯这种早饭吗?你不是我们本国人吧?”

楚渊完全没意识到他这是有意识地在打探消息,对这个智商只有几岁的孩子完全没有防备,“是,我的家乡很遥远。”

宋如生怕裴天落问出另一片界域初武大陆,连忙插话,“东西不合胃口吗?想吃什么可以找厨房做,饭还是要好好吃的啊。”

哪怕这只是一句东道主对于远方来客的客套话,都让楚渊心里一片滚烫,犹如死灰复燃,只要宋如一点微小的回应,他便能赌上整颗真心,黑眸晶亮地望向她,“多谢神女关心,只是不知道该怎么用餐具。”

宋如:“怎么用都行,怎么方便怎么来,不用拘泥于那些世俗礼节。我辈修士,不就是求一个逍遥自在?”

这句话在楚渊的心头反复翻滚。

一时只觉有一只大手拨开了乌云浓雾,缤纷的光芒如彩虹般绚烂夺目。

她总归还是宋如。

不管她的记忆遗落了什么。

不管她是否还记得他。

不管她身在何方。

她都还是宋如。

她的言谈举止全然没变,这是宋如才会说的话。

楚渊忽然一笑。

他本身是一个不怎么爱笑的人,往日里给人的感觉清冷而孤高。那张寒霜一样的面容上,陡然浮现出这样一抹灿然的笑容,便好似春风拂过冬雪绵延的山川,雪花簌簌飘落,如同千树万树银花刹那间绽放。

美得令人惊艳。

宋如不禁呆愣了一瞬,下意识地问出了口:“你笑什么?”

楚渊一扫先前的沉郁,心境豁然开朗,态度坦然,嗓音清清朗朗,如揽日月入怀:“是我自己着相,明明故人依旧,只是我心态变了,是我心生贪念。”

宋如听不明白,楚渊像是在和她打哑谜,他不是一向都是个直肠子吗?向来有什么说什么。

宋如:“?”

楚渊:“看到你过的很好,我很开心。”

这红尘滚滚,而她潇洒如初。

这就够了,不是吗?

起码这次神耀帝国之行,他又见到了她一面。

起码等她未来恢复记忆,他们之间还有一个五年之约。

宋如或许以后都不会再喜欢他了,可她仍旧是那个他所深爱的宋如。

楚渊永远没办法放弃喜欢她,但或许不必那么执迷于她的回应。

宋如放下对他的感情以后,仍旧过的很好,这不就足够了吗?

宋如还是不明白。

楚渊只是笑着看她,说了一句:“真好啊。”

宋如:“……”

楚渊认真地解释道:“爱你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她能一句话将他推入深渊,也能一句话让他重获新生。

宋如一脸地铁老爷爷看手机的表情。

完全跟不上楚渊的脑回路啊摔!

你刚才不是还难过的要死吗?

为什么突然一副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模样啊!

是我哪句话说错了吗?你说出来,我改还不行吗!

王玄之同样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不过好兄弟能想开,当然是一件好事,他向宋如辞行:“在下还有要事,今日便离开了。”

楚渊:“我还想再多待一些时日。”

宋如瞬间:“!!!”

等等,听楚渊这个话,这是他也要走的意思吗?

突然就“奸计”得逞。

虽然用这样的词形容自己不好,不过宋如真就这种感觉。

尽管搞不清楚渊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好在事情终于峰回路转。

真是太好了,呜呜呜。

终于!

终于!

求求你们这些男主赶快回自己的世界吧!

老赖在别人的书中世界算怎么一回事啊?

更何况这里还有裴天落这个一心想要毁灭世界的绝对危险分子。

宋如真的好怕裴天落跑其他世界搞事去。

现在真恨不得放一大串鞭炮欢送王玄之和楚渊离开。

那种感觉简直像是过年了。

裴天落和宋如一样,同样不知道楚渊为什么突然开朗。

他只知道自己心里不舒服,非常不舒服!

看到楚渊对宋如笑不舒服,看到宋如因为楚渊的笑容而被惊艳更加不舒服!

那种感觉就像是胃液在翻滚,胃酸灼烧着他的胃袋,烧心一样的痛感。

他却仍旧将那种疼痛强行按捺了下去。

裴天落并没有挽留,他自己就是半神阶,很明白似他们这等修为,不会长久困居在一个地方。

更何况王玄之和楚渊都留下了传讯工具。

等用到他们的时候,再找他们过来就是。

反正这两个男人看起来对神女有求必应。

甚至因为这两个人说要走,裴天落心里还生出一种隐秘的欢喜。

没有人再和他抢夺宋如的目光,她又会只注视着他一个人。

****

王玄之当天就走了。

楚渊又多留了一段时间。

他简直像个无事挂碍的闲人。

每天一大早就来宋如的寝殿报道,不知道是谁教的,钢铁直男怀里居然还抱着一大束花。

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宋如简直要惊掉下巴。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是她第一次收到异性正式赠送的鲜花。

洁白的蔷薇花淡雅地开放着,芳香袭人。身量修长的俊美青年一身黑衣,捧着花的手指苍白,将它递给宋如,指间粗粝的剑茧擦过柔软的花瓣,眼眸沉静而深邃,“日安,神女殿下。”

谁能拒绝这样的早安问候?

楚渊明确说了很快会走,宋如也没有拒绝他的理由。

她接过那束花。

灰发少女捧花,绝美的面容上表情很淡,唇角因为笑意轻扬,低头闻香时纤长的睫毛轻颤,她大概不知道自己不经意间的举动有多美。

楚渊痴痴地望着她,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唯恐打扰到这梦幻般的美好。

那一瞬间就连穿堂而过的晨风,似乎都跟着悸动了一下。

宋如找来花瓶,亲手把那些蔷薇花插了进去,又有些惋惜,“不知道能养几天。”

她不忍心看到鲜花枯萎,楚渊便屈指一弹,将灵力注入到蔷薇花中,宋如不解,楚渊解释道:“只是一个很小的阵法,有保鲜功效,这样一来花应该能开很久。”

系统哇哇大叫:【太会了、太会了!这个哥哥也太撩了吧!宿主,我跟你搭档做任务这么久,从前都不知道,你竟然这么少女心,你喜欢花的呀?】

抛开时空管理局优秀任务员工这个身份不谈,宋如本质上其实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女孩罢了,当然有少女心。只不过以前忙着做任务,属于天性的这一面被她深深地压抑了。

宋如对这个阵法还蛮感兴趣的,仔细解析。

楚渊在旁边偶尔指点两句。

裴天落走进宋如的房间,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卷,高大的黑衣青年低头向身姿窈窕的少女说着什么,距离近的像是把她拥进怀里,任谁看到他的眼神,都能读出里面的含情脉脉。

那股暴虐又开始在裴天落的身体里叫嚣。

想要将眼前的这幅画卷撕碎。

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这股愤怒从何而来。

漂亮的如同从漫画里走出来的美少年,眼底却是一片凶戾,邪气的紫光盛然。他一步步向着宋如走去,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恶鬼,又或许是夜访人间的吸血鬼,她是唯一吸引他的甘甜血液。

她是他的美味,是他的救赎,是他的生命之光,他的灵魂之火。

——他的神明。

一切都因为她的存在才有意义。

可为什么站在她身边的却是别的男人!

连裴天落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喊走了楚渊:“哥哥、哥哥,我的功课还没做完,马上就要去学校了,该怎么办呀?你能帮帮我吗?”

楚渊很乐意教他写作业。

宋如很怕裴天落借机打探消息,只能跟着三人行。

等把上学的裴天落送走,楚渊这个“闲人”,什么都能帮上一把手。

穹顶的壁画年久脱落,神殿的老画师爬不上去那么高,楚渊就和他一起修复壁画。

花园里的青草长得太快,又太不规则,即便推着割草机都割不完,宋如就见到楚渊用墨渊剑斩草,平整的简直像是印刷机里印出来的一样。

喂、喂,这可是一把绝世名剑啊!

那本书里对墨渊剑是怎么写的来着?

一剑断山河,一剑平天下!

用它来推草,真不觉得是一种侮辱吗?

宋如甚至见过楚渊帮神殿的仆从挤牛奶……

容貌清俊的青年,挤在低矮的牛棚里,他气质清华矜贵,明明和杂乱的场景格格不入,却在宋如看过来的时候,动作自然地取出木桶,微微扬起头对她一笑。

像是哪位路过人间的神明,不知道为谁囿于这些琐碎日常。

宋如忽然觉得心口隐隐作痛。

楚渊是初武大陆未来的神明。

他不该为了她在这里挤牛奶。

她一只手捂着左胸,一只手扶着栅栏,才能勉强站稳身体,维持着一位神女的仪态,“楚公子,我要侍奉神灵了,按你们那里的理解,就是闭关修炼,之后恐怕招待不周,不知道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这是逐客令。

楚渊弯腰走出牛棚,束好的长发上还沾了一根干草,“今日就能走。”

虽然很不舍得离开宋如,但如果这是她想要的,如果他的存在打扰到了她。

比起想要自私地多看她一眼更重要的是——如她所愿。

镇老头:“咱们去找那个古方上的灵药嘛,早早动身也好,等她恢复记忆,不知道会怎么疼爱你呢。”

宋如留给楚渊的是一道纤细的背影:“恕不远送。”

****

裴天落最近的精神分裂越来越严重了。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不太正常,用别人的话来说,像个疯子。

但他这些天的很多行为,连自己都看不懂了。

一方面,理智告诉他,应该让宋如和楚渊多多相处,只他们两个人单独相处,这样才能培养感情。

明明他想要用宋如这张牌,使美人计绑住楚渊,不是吗?

可另一方面,他又频频失控。

每一次只要一看到宋如和楚渊好似恋人般花前月下,他的身体,就像是根本不听大脑控制,就上前抢夺宋如的关注。

太碍眼了!

那幅画面!

楚渊和宋如站在一起时。

他就是看不得。

就像现在,裴天落坐在回家的马车上,明明一直告诫自己,今天不要打扰楚渊和宋如培养感情。

可下一秒却忍不住想,为什么不当着楚渊的面,抱着枕头和被子去宋如的房间找她一起睡觉,向这个男人宣告他对宋如的所有权?

为什么楚渊总要用那样饱含着炽烈爱意的目光注视着宋如?

他凭什么!

宋如明明是我的。

她是我的傀儡也好、玩物也好、未婚妻也罢,总之,她是我的。

或许应该做的更直白一点,亲吻她,狠狠地亲吻她,把她那双玫瑰一样的红唇吻到肿胀,用牙尖咬破她娇嫩的肌肤,在她身上每一个地方都打上自己的印记,哪怕是流着鲜血的伤痕,总之让楚渊亲眼看到,他是怎样亵玩她。

只是想想这个画面,裴天落的心里就是一片火热。

可他最厌弃的就是这样沉迷于宋如的自己!

傀儡、傀儡、只是一个傀儡!

爱上一个傀儡,就像爱上一块石头,爱上一张桌子那样可笑。

这是一份永远不可能得到回应的爱!

是我亲手把她变成傀儡的。

一切爱与被爱,都只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

裴天落摔碎了车子里所有的东西。

他在失控的边缘痛苦挣扎。

不知道过了多久,裴天落终于准备好迈入这场不知道是和他自己,又或是和别人的没有硝烟的战争里。

他伸出手推向车门,在手即将触碰到门的时候,又忍不住以指尖为笔,在虚空中画出了一面散发着黑雾的镜子。

镜面光洁,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丝是不是有些乱了?衣襟也要整理一下。

这是他特意订做的黑色礼服,只因始终对那天宋如为楚渊的笑容而惊艳这件事耿耿于怀。

裴天落当然可以直接命令宋如,以后都不许她再看楚渊的笑容,他是她的主人,能够掌控她的一切。

可鬼使神差的,裴天落没有下命令,而是去订做了这件黑袍,纯黑的长袍,衣襟和袖口都滚着金边,只从那细密的金线就能看出绣工的昂贵。

其实他从不穿黑衣,他偏爱紫色。

在这个世界上,紫色意味着不详。

圣主越是嫌弃裴天落那异瞳的紫眸为不详,他就越是要张扬地穿着一身紫衣。

裴天落对着镜子,缓缓地绽放出一抹笑容,模仿着那天的楚渊。

不是这样,嘴角的弧度要更大一点。

眼尾的神采再稍稍改变一些。

一遍、两遍、三遍……

姐姐,如果你会被这样的笑容所惊艳,那么看看我好不好?

我应该生的还算好看吧?

并不比楚渊差。

曾经裴天落厌恶这张漂亮到过分的脸,它给他带来很多困扰,对于贫穷又卑贱的人来说,美貌绝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雷诺曾经经历过的那些,被贵族老男人收养后,就算是差一步迈入过地狱,那么裴天落曾经日日夜夜都被那样的恶魔强按着浸泡在深渊里。

那时候他亲手撕烂了自己的脸,血肉模糊,那些人被吓得以为见到了鬼,扭头就跑,裴天落却笑的一脸畅快。

这个世界早就该被毁灭了。

为什么却有一天,我开始依仗这张脸了呢?

这是一个腐烂的世界。

我却期待着那些腐臭的尸肉上能够开出一朵美丽无瑕的花。

只因为我的姐姐。

姐姐啊,多看我一眼好不好?

裴天落终于推开了马车的门,却听闻楚渊已经离开,宋如也闭关了。

裴天落在宋如的门外站了很久,望着那扇紧紧关闭的大门,他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

春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淋湿了他精心订做的黑袍。

仆从问道:“晏少爷,您要回房写作业吗?”

他们如今仍旧在圣城,裴天落暂时读的也是圣城的学校。

裴天落觉得,他变得太不像自己了。

不得不承认,是宋如这个傀儡,在左右他的情绪。

这种感觉真的很糟糕。

愚蠢并且糟糕。

他不想成为那么愚蠢的人。

什么为爱而生?

他的亲生母亲纪心柔就常常说是为爱而生。

在这种愚蠢的爱之下,她做出的又是什么愚蠢的事?

放任裴天赐带着仆从欺凌亲生儿子裴天落。

放任圣主利用完儿子,又把他杀死。

我不需要爱。

我不会被这种愚蠢的东西支配。

裴天落并不想承认他对宋如那是喜欢,又或者爱。

或许只是他最近太关注宋如了,应该转移一下注意力。

嗯,没错,一定是这样。

神女闭关,对他来说应该是一件好事,傀儡实力越强,主人当然就越开心。

应该是。

当然也就是。

裴天落脱下那件黑袍,扔的远远的,仿佛它是什么瘟疫,沾上一丝就能要人性命,对它避之不及。

不如还是随便找点乐子吧。

“我想去看看圣主。”童声稚嫩地响起。

仆从重新为他套上新的衣服,打着伞带他离开,脚步声渐渐远去,雨地里只留下那件精美而华丽的衣袍,在雨水和泥土混合成的污泥中浸染,最后像是一块被人随意丢弃的破布。

路过的人捡走:“还是新的呢,洗洗就能穿,这么好的料子,看这尺寸,是给晏少爷做的吧?”

同伴回应:“不该啊,我记得晏少爷特别惦记这件衣服,一直催着让我们送过去,午间刚一做好,他就让人送到学校,急急忙忙地穿在身上,连回来再穿都等不及。当时他看起来可开心了,很期待的样子,像是急着要穿给谁看。”

“这有什么稀奇,小孩子心性嘛,三分钟热度,说丢就丢。”

没人知道这件被泥水冲刷的黑袍,到底承载过前一任主人怎样的压抑和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