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回来, 苏莳廷从城门口直接骑马去醉霄酒庄。
庄子门口熙熙攘攘,擦肩而过有个高瘦书生,两人无意识地碰撞了下肩膀。
“抱歉。”
“没事。”
苏莳廷觉得莫名眼熟, 侧过身让他时多瞥了两眼, 书生走得很快, 转角即望不见背影, 他长得像谁呢, 好像是宫里的。
酒庄管事笑呵呵贴上前, “少爷, 您跟我来, 主子正在等您。”
苏莳廷收回思绪, 弯了弯眼睛,笑道:“好。”
两人一前一后,七拐八弯, 穿过豪华的十二字号亭台楼榭,最后通过暗门进入最深处的私家宅院。
“廷少爷,请。”
顺着下人的手指看往东边看, 花院甬道尽头有个背对他站的高大男人, 那身段气场,不是雍凉王还能是谁。
苏莳廷抱臂, “王爷, 为何不书信?”
“有事需要见面。”
“何事。”
符栾转过身, 薄唇微勾, “传闻中,美玉般温柔的苏太傅家的公子,你对外人也是这样的么?”
“...”
这世上,能让苏莳廷坦诚相对的没几个, 对母亲和娇娇冷淡他不舍得,对陌生人没那个必要,没想到和符栾相处反而可以随本性。
当然,还有个缘由,符栾拱了家里那颗上好白菜,苏莳廷对他有由来已久的不满。
他冷冷淡淡,“王爷,彼此彼此。”
符栾当然也毫无与他套近乎的想法,“你去了江北,说结果。”
苏莳廷走到石桌边坐下,从袖袋里掏出一串地契,“从我外祖家好不容易拿来的,你赢了必须还,输了就当作你私产,不要牵连胡氏。”
“可以。”
“王爷,我很好奇,若是选不到合适地方藏匿,你准备怎么办,兵到了直接强攻内城?”
“差不多。”
“名义呢。”
“清君侧。”
清君侧,庆安帝身边哪来乱臣贼子给符栾清理,朝廷内外俱都认可符璟桓这位太子殿下,除非太子忽然谋反,那怎么可能。
...可能么?
苏莳廷终于想起方才撞到他的那个人是谁,“你居然说服了李予灯帮你,的确,他是不管皇上还是太子,都不会怀疑的对象。”
符栾坐在他对过,“你猜错了,是他先求我帮忙。我要符璟桓死,他要符璟桓彻底失势,我们一拍即合。”
苏莳廷听懂了,“只是没想到,李予灯那么恨太子。”
串联起前因后果,很容易理解。
对于符璟桓而言,这两年符淮安对他的打压显而易见,那么多皇子不是非他不可,甚至废了他改立皇太孙为储君亦有先例。
重活一世,符璟桓比起前世更张狂,暗地里收买皇城半数的禁卫军,摆明了在等庆安帝和雍凉王两虎相争落幕,坐收渔翁之利。
李予灯做的,就是想办法引导太子先篡位。
庆安帝和符璟桓都以为雍凉王现在在凉州养兵,只要误以为皇上有透露出半点废太子的心思,符璟桓定然会忍不住铤而走险,因为此时是最适合的时机。
苏莳廷明白符栾说的强攻,如果没有他和胡氏帮忙,符栾应该会推动事态更快发展,将替皇上平定谋反与北凉军进内城的时间重合,约莫等于进城就直冲宫里,让他们来不及招架。
这也可以,倒是很符合符栾霸道的性子,但他不同,他更热衷于细细筹划。
“日子定了?”
“四月十五。”
苏莳廷挑眉,面色习惯性的漠然,“嗯,我会让江湖上的朋友用些手段,但最多拖挡住东边的兵队五日,不能让他们赶上进京救驾,王爷你有没有后招。”
“有。”
符栾笑了笑没多说,东夷王子千松嘉实还在他手里,当日他炸船前把两人都带了出来,千松嘉实作为东夷王独子,怎么可能死的那样容易。
“关键不在你那处。”
“是啊。”苏莳廷想了想,“关键在于叶折风,他必须骗过姜擎苍,让所有人以为你在凉州,直到太子起事。”
符栾到了京华,叶折风瞒住越久越好,必须等符璟桓先动手,否则皇上和太子不会上钩内讧,符栾面对京城禁卫军还没有必赢把握。
至于往后,只要赢了,西南军打不打凉州也就没了意义。
苏莳廷直起身,“好,我走了。”
符栾伸出长腿绊住他,“等会,把这个涂脸上,干了揭下来。”
苏莳廷接过透着朱色的琉璃药瓶,拔开木塞,浓浓的鸡血刺鼻味扑面而来,“这是,犬戎族做面具的料子?”
“嗯,本王想进宫见王妃。”
苏莳廷皱眉道:“王爷,你随便拓别的样貌不行么,为何找我。”
“别的太丑。”
苏莳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
***
官员出入宫,品级低的没资格走东南两个门,尤其是外出采买的小太监。
苏莳廷一般跟着总管太监从西华门进,再从北华门出,内官监负责采买,在宫里人脉广,侍卫不会过于干涉。
“廷少爷,后面估摸越来越严,我只能答应您这最后一次了。”
“好。”
不巧的是,今天西华门守门来了个硬茬的。
梁总管掏出出入令牌给侍卫们检查,符栾扮作的苏莳廷低头等在总管身后,他的眼睛不知用了哪种药物,左边暂时变成了黑瞳。
“梁总管,这位太监新来的?我看着眼生啊。”
太监总管梁大昌挤眉弄眼,“哪儿能呢,来了大半年了,是我老乡,所以带出去勤快点,上个月出去那次,不是你在这吧。”
符栾虽然戴了面具,细看之下,他比苏莳廷高,眼睛处也能看出不同,但梁大昌和没见几面的侍卫自然认不出。
侍卫本来想放行,想想觉得不妥帖,“不行,皇上要求查严,梁总管,你们内官监不是有入宫画册画像记录的么,叫人取来我瞧瞧。”
梁总管心里一凉,讪笑道:“这,这不用吧,你们还不信我?”
侍卫啧了声,往上指了指,“不是不信你,是上头要求。”
“咳——”
——“你们两在这里干什么,要我一顿好找。”
符栾抬眸。
张福全手拿白毛拂尘,径直走近城门,看到梁总管和他身后的太监时,十分不悦,“我在内官监院子里等了老半天,你们还有功夫在这块儿闲聊?”
侍卫左右来回看,拱手:“张公公,您认识他们?”
“嗯,我让大昌出宫顺道给我买几盒香粉,算好时辰去他屋头等,没想到他们慢吞吞偷懒。”张福全戳了戳梁总管,“我的香粉在哪。”
“张公公,就在这个背包袋里,我等会亲自送到您那儿去!”
侍卫看到这儿,笑道:“原来总管是替张公公办事,早说,早说我怎么会拦住你们!”
张福全咧嘴笑,竖起大拇指,“没事儿,你们身在其位,尽忠职守,我找机会和你们队长提,午膳加几口荤的!”
“啊,那就谢过张公公!”
张福全瞥了眼‘苏莳廷’,“走罢。”
...
冷宫的大屋子里,烧着较普通的碳火。
符斯延坐在桌边写功课,他得了温病,虽然只在晚上咳嗽,可老师怕他传给别的皇孙,痊愈之前不许他去文华殿。
院门被打开,听得见两个人的脚步声。
符斯延放下笔走出去张望,不太意外地看见了苏莳廷,喊了声舅舅后马上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继续看书。
符栾掠过四周,当然他很熟悉冷宫,比起他住的时候算干净,只是简陋的几床薄被,仍旧看的他脸色越发难看。
许久没看到勉勉,他盯了好一会儿,才缓和心情,开口问道:“王妃呢。”
“娇娇替我抓药,要晚点回来。”
“嗯。”
符栾以为符斯延看到苏莳廷这个舅舅总该雀跃一阵,没想到儿子对他多一正眼都不瞧,“你哪里病了。”
“温症。”
符栾拢眉走近,伸手要探他的额,“头疼么。”
“不疼,光晚上咳嗽。”
符斯延不太习惯地挥开他的手,声音稚嫩,语气却不善,“舅舅,你今天很奇怪。”
“...”
符栾当然不了解,他们甥舅两个天生的冷性子相处,尤其苏莳廷过来次数多熟悉了,两人独处基本是相顾无言的状态。
符栾张了张口,忽然不知该怎么和勉勉说出自己的身份,沉声道:“你继续写。”
“哦。”
符斯延在皇宫里学习,苏明妩因为无聊时不时教他练字,以至于他写的字体随女子,过于秀气。
符栾越看越皱眉,大掌包住符斯延的手,推开了张新宣纸,“不要学你娘亲,下笔笔锋要有力。”
符斯延鼓起腮帮,表示不满,“为什么,娇娇写的很好!”
“她的字体不适合你,我写几张留这,你跟着我的笔划练。”
“...”
符斯延离家的时候,没见过几次符栾的笔迹,他认不出来,但他记得父王身上的香气,就和现在身边的一模一样。
符斯延仰起小脑袋,“舅舅,你为什么换熏香?”
“怎么,还记得我身上是你父王的迦南香?”
“记得。”
符栾闻言,笔锋一顿,“所以,想他么。”
符斯延垂下头,轻轻地,“不想。”
符栾眸光闪了闪,“嗯,他的确不配。”
“...”
渐渐的,符斯延感觉出了问题,这语气和声音,怎么会与他记忆里父王的模样慢慢重叠,主要还是刚刚闻到的香气,瞬间勾起了他的回忆。
符斯延哪怕年纪小,却和苏莳廷一样是过目不忘,是以对符栾的长相很有印象。
他趁男人写字不注意,从座位滑下,灵活躲到墙角,冲着桌边的男人喊道:“你,你到底是谁?!”
符栾的手势停滞在半空,他慢慢放下毫笔,腾出左手撕开脸上的面具。
符斯延的右眸豁然睁大,眼看男子露出本来容颜,那双凤眸凌厉,高鼻薄唇,分明的棱角透着俊美,根本不是他的舅舅苏莳廷,而是他的父亲。
没有异瞳的父亲。
“父,父王?”
符栾招了招手,“是我,勉勉,过来。”
“你眼睛不对!”
“本王用了些手段。”
“...不管,我不想见你。”
符斯延捏紧小拳头,挺起削薄的胸膛,抿紧嘴巴,宛若对待敌人。
符栾叹了口气,快步走上前没给他逃脱的机会,将他拥入怀中,低下头,薄唇吻在符斯延的小小耳朵边,嗓音沙哑,“勉勉,相信父王,没有不要你。”
“...”
符斯延在男人怀里一边嚷嚷放开,一边‘拳打脚踢’,周遭的环境逼得他快速成长,有着与年纪不符的奇怪表现,可他终归是个孩子。符栾在他心里始终是最厉害的存在,这一年来符斯延曾无数次埋怨父亲,同时,也实实在在的,每日都在想念和期盼那个人能来接他和娘亲。
符栾身材高大,抱他站起,轻拍他的背在房内走步,孩子逐步被男人温暖的体温裹挟,认命般地趴在符栾的肩膀,手攥紧他的领口。
和面对苏莳廷的态度完全不同,符斯延像是找回了自己的靠山,转了性子似的变得软绵绵,含糊不清地诉苦。
“父王,符成益,他们,说你不好。”
“嗯。”
“父王,娘亲晚上一直偷偷哭,第二天还对我笑,她以为我看不到。”
“...嗯。”
...
临近黄昏,梁总管在门口探头探脑,“廷少爷,北门交班间隔很短的时间,我需要找人引开他们,您快出来吧。”
屋内的符斯延闻言,泪痕半挂,慌忙抓住符栾的手,打着哭嗝,不肯让他走。
符栾摸摸他的头,“乖,勉勉,能不能再帮父王一个忙。”
符斯延带有哭腔的嗓音绵沙沙的,“什,什么啊?”
符栾凑在他耳边与他说完,重新带上面具走出院门,他回头留恋地望了一眼。
妩儿,等我来接你。
...
半柱香后,苏明妩手上拎了一堆太医署开的药材回来,这种事原本宫女就能做,但她担心太医偏颇亏待勉勉,凭她对草药有所研究,至少能挑些品相好的。
勉勉每晚咳嗽,身子哪里吃得消。
“小笤,把这些都拿去煮药汤,七成热给世子喝。”
“是,王妃,方才您不在,上次那位太监哥哥过来了,又走了。”
苏明妩问道:“长得好看的年轻太监?”
“嗯。”
那就是她哥哥了。
苏明妩真是万分懊悔,早晓得不如晚点出去拿药,这次没和哥哥见上面,苏莳廷一个月也就来个一次。
她失落地跨进门,发现符斯延呆呆坐在床上。
“勉勉,舅舅来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符斯延转头看到她,扑腾跳下床榻,小步跑过来扯了扯苏明妩的衣角,苏明妩低头一看,见他好像有秘密要说,索性蹲下身,“勉勉,来说罢。”
符斯延揽住她的脖子,在她脸颊狠狠亲了一下。
苏明妩笑道:“原来勉勉是要黏娘亲啊。”
符斯延摇了摇头,“不是,父王说,让我代替他,送这个亲亲给你。”
“...什,什么?”
苏明妩听完的瞬间脑袋里一片空白,呆住不可置信道:“勉勉,你,你说,你说刚才,刚才来的人是,是你父王?”
符斯延做了个揭面具的动作,“嗯,用了舅舅的样子。”
苏明妩几乎是边直起身,边踉踉跄跄地往屋外跑,她的眼圈倏然通红,因为来不及控制自己的情绪,眼泪迎风夺眶而出。
她横冲直撞,绊了两次大门,才跑到冷宫外,然而横直的青黑色石板路一眼望得到底,空空荡荡的没有人影。
就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能见面。
苏明妩委屈地咬住嘴唇,周围还有随她拿药材回来的侍卫,她不敢放声,只能将脸埋在手心。
仔细听,路过的风里好像有哭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