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离宫很匆忙, 没来得及参与八月中旬的中秋席,这次监工回来,庆安帝下令在御花园设了个家宴, 当作替他接风。
符璟桓有感最近和父皇之间的频频发生隔阂, 希望借着这次宴会重新讨到符淮安的欢心, 于是他提前做了准备, 让人从南海偷偷运来独颗夜明珠, 埋在临县河道淤泥里再借别人的手挖出。
今日见到庆安帝, 要送的礼物就这份所谓的天降祥瑞。
御花园里, 入夜后月色如银, 高挑的灯笼悬挂枝头, 林园深处传来笑语喧阗。
皇上还没来,两列散座着诸位皇子和家眷,左边为首的是太子殿下和太子妃, 右边为首的榫案边暂时空着无人。
符璟桓没多的心思应答旁人攀谈,他抚摸手边红匣,思索等会儿该说的话。
经过这两年, 庆安帝对他势力的不断打压, 有时候甚至超过对符栾的程度,就算他再迟钝也明白过来父皇对他不满的理由。毕竟平心而论, 没有人愿意交出至高无上的权力, 哪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眼下到了征伐符栾的关键时刻, 他不愿意在节骨眼惹事, 对于皇上拍下的监工更是一心一意做好本份。
但一路忍下去并不容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或许,他也可以做一招黄雀在后。
“殿下, 益儿许久没见您,念殿下的紧,传话来说此刻还未肯上床歇息,殿下回宫能不能去看看益儿。”
姜莞侧头稍微拉扯男人的衣角,她长相不错,生完皇太孙后很是温婉,举手投足间女人味十足。
符璟桓几个月未碰她,面对深爱自己一心一意的女人,他并不吝惜温柔,“菀菀,孤离开的日子,你受累打理东宫,孤今晚去看完益儿,就来你房里陪你休息。”
姜莞被他捏握住手摩挲暗示,面上晕红羞涩,“嗯。”
...
一炷香过后,庆安帝的舆架从甬道尽头显现,领路的太监振臂挥动旗子,高呼:“皇上驾到!”。
皇子们立刻从案后绕出,异口同声,“儿臣参见父皇。”
“儿臣等参见父皇!”
符璟桓在甩袖抬头的瞬间,蓦然看到了皇帝身后的苏明妩,他有一瞬的恍神,直剌剌的视线呆呆的落在她身上。
女子颔首低眉,款款走来,她出色惊艳的容貌很容易令人想到一句诗:“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不管何时见,为何他的娇娇总是这般迷人。
张福全恭敬伺候庆安帝坐上宝座,走到苏明妩身边,扶起她带到右边首位,“王妃,您请坐在这儿。”
“好。”
苏明妩落座后,感受到对面的灼灼目光,无奈扯唇对符璟桓浅笑了下,以口型无声:“太子殿下。”
娇娇...
如今,符璟桓已不是前两年刚重生回来措手不及的太子,他看得出苏明妩此举只为有礼,对他没有丝毫多余眷恋,然而此情此景,近在咫尺的佳人,怎么可能不生出唐突的盼望。
苏明妩当初作为质子被带回皇宫,符璟桓虽说想见,又怕一而再而三的触及庆安帝的底线,硬生生忍住没去冷宫找她...
“殿下,五皇子喊您呢。”
符璟桓回过神,看向姜莞,“嗯?”
姜莞手指向右侧,五皇子符元洲拿起酒杯,“殿下,我们大家先去敬父皇一杯?”
“哦,好。”
符璟桓抬手,和几位皇子重新走出,端酒杯给庆安帝行了大礼。
姜莞等女眷随之站起,她的余光偷瞥苏明妩,掐紧手心,方才的大好心情如烟云散,杯中酒多了几分苦涩味道。
“好了,你们回去坐下罢,不用拘谨。”
“谢父皇!”
庆安帝坐在位置上,等到台下纷呈精彩的各路视线交叉完,笑道:“桓儿回来的巧,凉州捷报正好传来,北羌战败,愿意让出地域奉上和书,张福全,给他们读,好看看他们小皇叔的能耐,学习学习。”
“是,陛下。”
张福全抽起腰上别的木简,“年关后,北线西凉军两个月内歼敌九师,精兵十四卫小队于瓦提诺牵制他们忽邪上将,再有半月后收...”
苏明妩听得仔细,前两日,苏莳廷过来传递战赢的讯息,加上前世符栾对战北羌也是胜利,所以她不惊讶结果。
可是她以前从没听见过具体的战况,诸如此类听起来轻而易举能报出的数字,不消说全是符栾带兵拼来的。旁人可以喝茶当谈资,唯有她会实实在在的心疼,在想他那阵一个人累不累,受的伤疼不疼。
张福全讲完,符淮安喝了口茶,“朕听说,雍凉王受了重伤。”
他看向苏明妩,苏明妩不得不接道:“陛下,我无从知晓王爷的伤势,但镇守边关是王爷该做的,纵然真的受伤,也是为了守住皇上的疆土。”
符淮安见苏明妩确实一副完全不清楚事态的模样,点了点头,便不打算再继续追问。
符璟桓见时机差不多,“父皇,儿臣也有件喜事要禀报。”
“哦?”
“儿臣在临县参与清通沟渠,回程当晚有老农挖出来了颗夜明珠,特来进献给父皇。如今看来是应了适才的捷报,父皇勤政爱民,恩泽天下,有所预示。”
符淮安听他满口胡话,不管如何用了心的,他轻笑了声,“拿来给朕瞧一眼。”
“是。”
张福全从符璟桓手里取走红匣,捧在手心,慢慢揭开盖头红布。
当月光被云遮蔽,匣中的圆润夜明珠露出熠熠光辉,刹那的亮彩夺得众人目光,连苏明妩都好奇多看了两眼。
“不错。”
符璟桓闻言心里一喜,看来父皇甚是喜欢。
“赐给雍凉王妃。”
啊?
符璟桓摸不清皇上的心思,眼看张公公将红匣合上盖,施施然送到苏明妩面前,“王妃,陛下的赏赐,您就接着吧。”
“...”
“皇上,可这也太贵重——”
“夜明珠不是太子口中的祥瑞之兆麽,这么好的意头,就当朕对小七的期许和心意。”
苏明妩心忖,符栾受的伤,怎么可能因为遥远的她收颗夜明珠就能好。
当然,她不可能拒绝,“谢皇上...”
苏明妩心里忽然想到,这是皇上赐的,同时是符璟桓送的,要是给符栾知道,他那个醋坛子肯定要生大气吧...
她在心里暗暗计较,到底该放在哪儿,万一暗卫看到了回去告状呢。
...
宴席上都是说些无聊的客套话,很快,庆安帝离开并带走了张福全,只留了个小太监之后送苏明妩回冷宫。
符璟桓一开始没体会出符淮安的态度,为何会把夜明珠送给娇娇,直到看到父皇走得干脆,他总算想通了。
凉州战事结束,按理说,如果符栾不那么在意苏明妩,他可以守在凉州慢慢等待兵力恢复,占据地域优势,谁都拿他没办法。现在赌的就是他会为了苏明妩马不停蹄赶来京华。
皇上在沿路各州肯定有层层布置,等符栾到京华,兵力不知削弱几何,到时候光京华的禁卫军都足够瓮中捉鳖。
所以,父皇应当是希望激怒符栾,那么他对苏明妩做稍许过分些的亲近是绝对可以的,宫里不可能完全没有符栾的人。
席间仍在热闹,苏明妩却留意到符璟桓的视线越发放肆,她眉头不悦的蹙起,这架势,她还不如回去看勉勉呢。
“王妃,夜深了,奴婢给您提灯笼罢。”
“嗯。”
苏明妩掸完袍子,站起准备离席,觉得耳边声音过于熟稔,她抬起头,愣了下后笑道:“原来是你啊,碧棋?”
“是呀。”
“你怎么会在这?”
碧棋和绿萤差不多年纪,八岁卖进宫,因为得到符箐瑶喜爱,从小没受过大委屈,哪怕到此时,凤阳宫里没了主子,她还是被大姑姑们照拂。
碧棋福身微笑,“奴婢一个人闲着也是闲着,今天听说您会来席上,就想借着端茶来见见您。”
两人走上花间的白石甬道,苏明妩边走边说,“可是,我听说,你去年年关本可以出宫。”
碧棋摇头,十五六岁的年纪,语气像是历经遍沧桑,“王妃,您也晓得,公主她怕黑,凤阳宫的灯啊,不能灭的。”
苏明妩没办法将符箐瑶的事说出口,只好安抚她道:“我,我替瑶瑶谢谢你。”
“不敢,奴婢不敢。”
碧棋小声嘀咕:“奴婢就是觉得,没找到尸体,公主就不算死,或许是被渔民救了呢,奴婢愿意等她回来。”
“碧棋...”
苏明妩看到她如此伤神,很自然地想起了书生,“对了,李予灯他最近怎么样?”
“李侍读,呵,他——”
——“娇娇!”
她们的轻声低语,被快步跟上来的,男人的高呼声打断,“娇娇!是孤。”
苏明妩不由得停下脚步,下意识转身,果然看到了狗皮膏药似的符璟桓,她在凉州呆了那么几年,早就把他抛诸脑后,没成想在宫里重新遇上。
她没有好语气,“太子殿下,你追上来作甚?”
“娇娇,孤送你去冷宫,路上叙叙旧,顺道...”符璟桓不大情愿地说,“顺道见见世子。”
“哦,大可不必。”
碧棋也看清了是符璟桓,咬牙切齿地挡在苏明妩身前,“太子殿下,奴婢会陪王妃回去,就不劳烦您了。”
符璟桓正被苏明妩嫌恶的眼神激得难受,借机对个小宫女发泄:“你算个什么东西,竟敢替王妃拒绝孤。”
苏明妩拉开碧棋,冷声道:“殿下,和碧棋无关,我上次将玉佩还你的时候,你应该够清楚我的意思。”
符璟桓既不肯走,也不把旁边的碧棋放在心上,“娇娇,孤实话告诉你,皇上现在已经做了万全准备,你离不开皇宫,也见不到符栾,孤不介意你替他生过孩子,心意如此,还不够吗?”
“孤也很后悔当初的选择,你为何不肯给孤一个机会,符栾难道从来没有对不起你过?”
“这次,他不也眼睁睁看你被带入京?”
苏明妩实在不想搭理他,不耐烦道:“殿下说完了吧,我可以走了吗?”
“娇娇,符栾到底给你用了什么迷魂汤?还是你看不出来,他这次不可能与父皇对抗!”
符璟桓说得正激动,李予灯着青袍,从暗处慢腾腾走来,“殿下,原来您在这儿。”
“哦,是李侍读。”
李予灯朝苏明妩颔首,继续道:“殿下可有空,下官想与殿下议事。”
“现在?这...”
李予灯是近一年来,庆安帝身边的新晋红人,他早想结识,苦于没有机会。今天,李予灯居然主动来找他...
符璟桓做了决定,对苏明妩道:“王妃,孤改日来寻你。”
苏明妩:“...”
碧棋看他们二人走远,接着最初没说完的话,“王妃看到了,李侍读春风得意,到最后,他还可以继续施展他的抱负,那么公主于他到底算什么呢。”
...
***
凉州西北,城门紧闭,城墙垣上整齐立着三排士兵,远远看起来气势高昂。
作为姜擎苍亲自指派的头部兵,一列小队前去漠池府的城内探听虚实。
千夫长躲在枯树丛中,久等两日后,和城内刚□□出来的小队长叶折风交流情报,“叶校尉,里面是什么情况?”
“符栾受伤卧床,我估计几员大将都在军营。”
“那我们是回去,还是怎么办?”
叶折风道:“我看到城门背后堆积的密密麻麻的弓箭,城楼上为首的霍锋是雍凉王亲随,力大无穷,最好先禀报将军按兵不动,当然,我还有另一个想法。”
“什么?”
“我伺机进城,看能不能暗杀符栾。”
千夫长大惊,“校尉,万万不可,这太危险了!”
叶折风表露急躁,“可我们不知他何时会启程去京华,越早越好,再说,他的伤势无法探听...”
千夫长看他越是固执,越是逆反,反向地劝,“不行不行,咱们还是得回去和将军商讨,您不要意气用事。”
叶折风天赋异禀,能扛能打,青壮年急于立功非常正常,他此行跟着来就是要看着他别坏事,将军绝不会容许如此莽撞,打草惊蛇的计划。
“校尉,你且听卑职分析,凉州和北羌刚打完仗,雍凉王怎么会现在马上离开,他这样的男人,你以为他会被儿女情长所麻痹。”
“至于伤势,卧床自是不轻。”
叶折风不甘不愿地想了会,勉强道:“你,你说的也对。”
“是吧,好了,我先去写封信。”
“嗯..”
叶折风等千夫长转身,面上终于缓和,他从口袋里搜刮一颗糖扔进嘴,军中除了他和他手下的死忠,不会有人知晓,此时此刻漠池的兵营,除了城门上的那三排士兵,可以说近乎空城,想攻进去简直易如反掌...
他日夜操练,就为了在姜擎苍面前出彩,落了个爱抢功劳的坏名头,没想到也有用处。
其实都没关系,只要,能帮上她就好了...
***
与此同时,益州的码头,一切正紧罗密布的布置,乌泱泱的兵列被分两路。
无人在意,或者说看到了也没放心上,王府跟出来的瘦弱女子身影穿插人群间,混上了其中一艘大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