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飞快, 如白驹过隙,庆安二十五年,在雍凉王世子过完三岁生辰后的三个月后, 凉州迎来了一场春旱。
天空偶尔会布满乌云, 给满城百姓聊以希望, 误以为会有雨水降临, 然而最后空有几声雷声轰鸣作响。
五个月之间, 最严重的的四大州府滴水未下, 小池河塘的水逐渐被捞干, 露出翻了白肚的腐烂死鱼。庄稼地里寸草不生, 原本以为靠水车可以维系种植, 但如今看来经历‘长途’的微薄水源,对这片干涸龟裂的土地并没有多大效用,还不如用作寻常饮用。
剩下五府只能勉强保全自身的程度, 根本无法救济隔壁,灾情稍好的城池府尹生怕灾民涌入,不得不下令关闭城门, 各自惶惶。
苏明妩刚去符箐瑶的住处送了点用度, 回程坐在马车里,看着外面的光景蹙眉不止。
距离旱灾结束还剩下三四个月, 情势比她预想的严峻得多, 她前世真是呆在王府里太久, 不晓得外面水深火热。
照此下去, 山上的屯粮远远不够,她以前竟还打算有富余剩下的能匀给军营。
绿萤坐在侧边厢椅上打算盘,俨然一副精明生意人模样,“王妃, 咱们最近赚的银两全填补在江南买粮,依旧不够,陆景山那边的红利年末才能拿,若是提前取了奴婢怕他怀疑。”
“别取,不够的话,先从我随手的嫁妆首饰里变卖。”
绿萤惊讶道:“王妃,那倒也不必这样,咱们王府账上还有钱。”
苏明妩接过话,笑着说道:“当然要的,我写封信给母亲,让她替我处理,记得京华放点消息出去。对了,此事不用王爷知晓,否则,他还以为我在受委屈呢。”
“王妃,奴婢不懂...”
马车辘辘,苏明妩凑近轻声,口型道:“示弱。”
这种事符栾不可能做,她一个弱女子却不怕丢脸,否则凉州的灾情在朝廷皇上的眼里这般轻易度过,不是渴着要人来查探么。
“哦,王妃,奴婢明白了。”
“凉州九府商会里做生意的土豪富户,或是地主,愿意散财舍粮赈灾的,都有机会封作乡绅,总之一切紧着灾情,虚名随便安。”
“好,奴婢记得与霍统领吩咐。”
所有大人物都看到了凉州的旱灾,边关和西南蠢蠢欲动,若不是东夷和亲未成,此时庆安帝的兵甲怕是早就趁机过来与姜擎苍合作,两面夹击。
符栾忙于应付北羌,苏明妩自然希望自己能帮上点别的忙,聊胜于无嘛。
她放下车帘,“布施的事准备好了。”
“嗯,王妃,李管家安排在五日后,四个州府排下八处城门口。”
“好的,记得多派些王府里壮硕能干的侍卫,长得胖些最好,就说是从漠池军营里挑选出来救济。”
“王妃,给王爷立好名声奴婢懂,可为何要胖的啊?”
“唔...我是想,反正现在要发给灾民吃食,军营里不也一样。”苏明妩停下思索,继续道:“王爷不会嫌兵多,咱们帮他顺道隐隐招揽,多招一个是一个。”
其实,各地旱灾最怕的不是粮食紧缺,而是极度灾祸下产生的民众□□,前世符栾镇压了好几处,那些年轻暴民若是没走错路,去军营里当兵多好。
若她估计的不错,旱灾结束后不久,符栾定会亲征北羌解决隐患,希望她做的这些小动作,到时能有些许效用吧。
绿萤抱着算盘点头,也不知听懂了没,十分捧场地道:“嗯,王妃说的对!”
眼看马车快回到王府,苏明妩心情轻松,不由调侃道:“好了,不如说些轻松的,绿萤,你娘亲托人写信都催到我这儿来了,问你何时回京商量婚事,看来你王大哥想娶你的很。”
“...”
绿萤微微侧过身,“王妃,您别理她,我说了不想嫁人!”
“怎么,不喜欢王成安?”苏明妩细忖了忖,“的确,他家中已经有妻儿,虽说愿意娶你作平妻,我也不大满意,要么再看看凉州有没有才俊?”
绿萤不是奴籍,嫁妆丰厚,加之有她做主,找个地主少爷或是年轻秀才都不在话下,王成安不过见了绿萤几次就紧追猛赶,若说完全没考虑过攀附王府,她是不信的。
“王妃,我就是不想离开您,也不想嫁人,男人有什么好。”绿萤想起娘亲的催促就心烦,扯开话头,“王妃,我们说小世子吧,姆妈说世子能同时蹦出五个字,再过两年是不是就要上学堂啦?”
苏明妩见她不乐意,便不再继续追问,顺着她道:“嗯,是啊。”
符斯延出生在过年前,说是三岁,实际该是两岁,好在他的个头长得快,学走路学说话都快,看不出比同龄人弱小。
勉勉长大了点,不如婴孩时粘她,模样越发的俊,安静乖巧,真真是招人疼。
皇上不久前曾派人来画了副画像,苏明妩当时不得已临时给他戴上符栾的眼罩,最后画出来,活脱脱就是个缩小的王爷...
...
遥远京华,皇宫的御花园里,庆安帝负手走在甬道,初秋的园子在花匠的打理下,仍然是五花十色的花团锦簇。
张福全抻开手上薄氅,垫脚替皇上披上,“陛下,越是这时的节气,越得小心寒气。”
符淮安随意应了声,伸手道:“画像再拿来朕看看。”
“是。”
不过多时,一个小太监躬身抱了副画轴,送到张福全面前,张福全展开递给他,笑道:“皇上,小世子和王爷儿时长得一模一样。”
“是啊。”
符淮安的指尖划过画像稚童的眼尾,他忽然发觉或许在符栾小时候,他下不了杀手是有缘由的。
那张脸,七分像她。
作为帝王,符淮安没有所谓情深,毕竟与皇位比起来,情爱不过是过眼烟云,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从来没有心仪赏识的女子。
登基以来后宫佳丽繁多,竟没有比符栾的母妃穆霓云更美艳的,唯成贵妃有肖似她的气度,让他沉湎了段时间。
一旁的张福全了然低声,“陛下,可是念起云妃娘娘?”
“福全,这宫里,也只有你敢这般直白地,问朕这个问题。”
“奴才有罪。”
符淮安笑着挥手,示意无碍,“罢了,除了你,朕也没有别人可以谈起她,不如由你说说,符栾是像朕,还是像他母妃。”
皇宫里伺候过先帝,还能活下来的人不多,张福全是其中一个。
他作为还是皇子时期,符淮安安插在先帝身边的棋子,自然见过,同样是一颗棋子的云妃娘娘。
当初符淮安遍寻江南美女,亲手制造巧遇,把穆霓云送进先帝后宫,让她下了三年的□□以配合他早已定下的谋逆之心。后来,她不甘心为棋,舍身引诱蛊惑,以手段哄他入幕,偏偏又在他最食髓知味的时候,香消玉殒...
“奴才斗胆觉得,王爷更像陛下。”
符淮安闻言,哈哈大笑, “你错了,他那股子狠劲,朕以为像极了云妃。”
符栾的母妃难产而死,美人死在她最美的年华,自然教先帝感动难忘,同时也教他纠结了半辈子符栾是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血。
直到不久前,冷宫井里死了的那个嬷嬷,藏在腐烂枕头芯子里的信被翻出,他才知道,当年她生产那日真正发生的事。
张福全对此有所耳闻,语气平静地宽慰出声:“皇上...到底是过去了。”
符淮安轻笑,“你说,朕怎么回事,临近下手,反倒开始于心不忍了。”
张福全面不改色,“自然全因皇上仁善。”
仁善么。
帝王就是如此,下狠手之前,总有千般理由道出自己的不得已而为之,沾了血满是杀戮的手,冲洗干净之后,满是假仁假义。
符淮安很满意这个回答,他停下脚步,摘下一朵花,脸色逐渐没了方才温和,“把程子骞叫到朕的书房来。”
张福全这几十年的服侍,早习惯了他的喜怒无常,“是。”
...
御书房里,兵部尚书程子骞匆匆赶来,关上门对着上首阴影里的宝座躬身施礼。
“臣见过皇上。”
符淮安阖着双眼,拿起桌上的凉茶饮了一口,“瑶瑶在凉州过得好么。”
“随花匠前去的护卫暗访过,说有雍凉王妃照拂,公主过的很好。”
“符栾怎么带人回的凉州,查不出眉目?”
程子骞低下头认罚,“陛下,当时炸船后,微臣的人没有第一时间留意,只能猜测他们乔装打扮逃过城关,是守城兵的失职。”
“陛下,东夷如今乱成一团,我们倒是无需担忧,纵然不能抽出五成,也能抽出三成兵力。”
“雍凉王若是平稳度过旱情,他下一步必是和北羌对战,我们三成的兵力再北下,全然没有优势可言,倒不如趁他出征后的疲弱,请君入瓮,逼他提前进攻。”
“哦?”
符淮安睁开眼,他早就想到,却不愿从自己口里说出此等下作手段,故意问:“程子骞,你是要如何。”
“陛下,王爷的软肋,已经很明显了,不是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