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的兴皋府, 夸张点儿说,小半座城池皆是山陵,高高矮矮群山连绵起伏, 夹杂少数小型村落, 村里的壮年都去城里做工, 留下的老弱妇孺偶然上山挖点药材补贴生计。
不过这些日子, 听说山里出现了黑熊, 官府派了兵进去围剿, 百姓们大都害怕的躲在家里闭门不出。
绿萤扶好苏明妩, 眼看大憨傻乎乎笑着, 把一袋袋黄金和白银埋下地。
这件事, 他们做了有月余,用马车装,分批次比粮食好搬动。
囤粮由符栾的人运进山, 关于银两的事,苏明妩却不想太多人知晓,她如今身边最信任的无非是忠心了两世的绿萤。
“大憨, 把金番薯再多垒一袋。”
“嘿嘿, 哦。”
绿萤边说边悉心嘱咐,“大憨, 有人问你, 你记得要怎么说呀?”
“我种番薯, 种番薯。”
“嗯, 你乖的话,过了年我带你去西南找折风玩。”
大憨听到叶折风的名字,立马干劲儿十足,他力气大, 挥起铁锹来毫不费力地仿佛切菜。
全部埋完,已过午时。
苏明妩做好标记,“绿萤,你记住这些位置。”
“王妃,您记得不就成了,奴婢不聪明,记性也不好。”
苏明妩轻笑推她,“别瞎说,你现在可是明计的大掌柜,我全靠你代替出面呢。”
绿萤不好意思地别过头,红着脸道:“哪有,王妃您别夸奴婢。”
“哈哈。”
三人完成了这次银两的转移,再下次就要到黎颍府的山上去,麻烦了点,但分散地放更安全。
苏明妩近来总睡得不踏实,前世因为天灾,符栾不得不蛰伏数年,这一世若是安稳度过,庆安帝如何会任由他在凉州扩张势力,所以,无人猜得到将来会发生何事...
马车行驶半日,苏明妩回到了武威王府。
刚下车,就看见林妈抱着勉勉站在门口,喜气洋洋地朝她挥手,“小姐!”
苏明妩踩上垫凳,用与年长者撒娇的语气,“姆妈,只有你这样喊我,叫旁人听了多不好意思。”
林氏乐呵呵地依旧一口一个小姐,“小姐,您猜小世子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勉勉看到娘亲,在那张牙舞爪,涨红了小脸蛋想要她抱。
苏明妩不得法,走近从姆妈手里接过孩子,“他怎么啦?”
“不会又摔坏房里的东西了?”
短短几个月,娃娃长大了一圈,手腿也比寻常长得长,一不小心就扒拉到瓷器。
林氏捂嘴笑,“勉勉今天,会爬啦!”
“啊,真的?”
苏明妩惊喜看向儿子,她先前与符栾‘夸’下海口,实际上勉勉年纪太小,腿使不起力道没到爬的月份,没想到她出门一趟,他反倒是厉害起来。
“走,勉勉去屋里爬给娘亲看!”
勉勉:“...”
众人簇拥王妃进门,李泰庆顺便把门房接到的信笺递到绿萤手上,“京华来了两封,你别扯丟了。”
绿萤笑着接过,“是,李管家。”
...
苏明妩蹲在床边,给努力爬给母亲看的符斯延鼓掌。
他爬的每一步,房里都兴起满满欢呼,这让漂亮得宛若年画娃娃的勉勉非常不解,睁着双异瞳大眼,抿着小嘴摇头晃脑地观察周围的‘大人’。
苏明妩看向小粉团儿,心口发热,那些被她错过的,幸好有这辈子能重新回到她身边。
“嗯!额!”
“勉勉累了是不是,我来抱抱。”
苏明妩迎上去,把他架起搂在怀里,“等你父王回来,乖,记得再爬给他看看哦。”
绿萤忍不住笑了,“王妃,您这样,王爷要笑话您的。”
“他敢!”
苏明妩说完,自己也笑了。
玩闹半天,苏明妩晚膳还没用,将世子交给乳母去喂奶后,她好不容易抽出空吃了几筷菜。
“你腰里别的是什么?”
绿萤轻叫了声,“奴婢忘了给您,京华传来的信,奴婢看了,有夫人和公主的两封信。”
苏明妩放下筷箸,“嗯,给我看看。”
“是。”
过了会,绿萤凑上前好奇,“王妃,公主写的宫里的趣事嘛,您这般高兴。”
苏明妩无奈轻笑, “公主前些日子和教她习字的老师闹了别扭,老师教训讲她的字难看,她发脾气说往后要过半年才肯给我写封信。”
“公主真像个小孩子。”
绿萤接道:“公主对王妃话多的很,半年肯定熬不过,以往每个月给王妃两封信呢。”
“是啊。”
苏明妩觉得信的字里行间明明是与往常同样的杂谈闲事,可就是有让她说不出的觉得怪怪的。
符箐瑶第一次写这么长,后半部分全是嘱咐她好好休养身子之类的话。
半句没提到李予灯。
“绿萤,这封信何时寄来的?”
“唔...门房刚收到,也就是半个月前,约莫是公主七月下旬发的。”
苏明妩点了点头,她接着打开了洛婉琴那封,心不在焉地看下去,自从得了外孙,母亲十句里八句要问起符斯延,都快把她这个女儿给忘了。
苏明妩看到最后,指尖遽然一抖。
绿萤留心到,紧张地说:“王妃,您怎么了?”
苏明妩不敢置信的,双手捧起信凑到眼前重新看了那句话,洛婉琴说,八月初十,南康公主即要和亲远嫁东夷,要她有机会的话好好安慰公主。
母亲在乱说,不可能。
符箐瑶七月下的信尚且未提到,母亲到底哪来的消息,若是发了皇榜,为何凉州从来没张贴过此事。
真的不可能,若是真的,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苏明妩手心捏纸摩擦声响,喉咙发紧微颤,“去,去叫,叫霍刀过来。”
“王妃,霍刀刚刚送咱们回来之后,就往府衙办事了。”
苏明妩抬头厉声,“那就去府衙把他喊回来!”
绿萤被吓到了,急忙应声退下,“是,是!”
苏明妩把揉成一团的信纸掰开捋平,将符箐瑶寄来的信读了一遍又一遍,没有任何提到和亲的讯息,公主只是反复唠叨些不似平日会说的话。
她忽然想到了为何方才读起来觉得奇怪,因为那些关心太急促和直白,仿佛是书信的人怕自己来不及说,一股脑全倾泻在纸上。
那么符箐瑶在干甚么,觉得给她半年时间,便可以冲淡事实麽。
李泰庆领霍刀进樟月殿时,苏明妩维持坐姿许久,毯子上散落了一地的信笺,夹杂了先前收到的。
霍刀不解地拱手,“王妃,您有何事寻属下?”
苏明妩攥紧手心,直截了当,“和东夷和亲的,是南康公主吗。”
“...”
霍刀早就晓得这种事瞒不住,王爷只叫他们拦住皇榜,可王妃又不是收不到京华的信,公主一写,不就谁都知道了。
现在只是远嫁,等后面半路截杀...
苏明妩听他沉默,心头一沉,嘶哑道:“所以,真的是符箐瑶?”
霍刀斟酌了句:“王妃,朝堂的事自有皇上决定,我们,王爷远在凉州,没有办法周全。”
“王爷是怕您烦闷伤身,是以在凉州封锁消息,晚点准备再亲自与您说...”
苏明妩双眸呆滞,倏然盯着空白位置,挥手道:“你下去罢。”
“额,王妃?”
“都出去,我想静静。”
霍刀和绿萤对视无言,想留下不知怎的开口安慰,最后一齐慢慢退到了殿外。
绿萤透过窗缝看向里头,高架上的蜡烛快燃尽,王妃不准人进去添,再等会就全熄了,黑乎乎的吓人的紧。
“霍统领,王爷今日去隔壁州府何时回来?”
霍刀皱眉,“我不知道啊。”
“不知道也去找,眼下能安抚王妃的只有王爷了,你骑快马去,否则王妃万一气出病来...”
“好了好了,我马上去。”
绿萤皱眉站在门外继续守候,眼神片刻不敢离开苏明妩,可其实王妃并没有多余动作,她单就呆呆地望着地上的信,没有哭,却能感受她的难过。
王妃待许多人不错,能让她真心在意的不多,小公主是其中很重要的一个。
所以,王妃大概很舍不得吧。
...
苏明妩盯着纸片上的字迹,她和符箐瑶有多熟悉呢,她们一同习字,一同逃堂课,儿时一同在凤阳宫的那张圆床上打滚。
她的确如外人以为,舍不得公主,舍不得看她远嫁给异族。
可只有不舍得么。
此刻更折磨她的情绪,大概叫做望不到头的愧疚。
就算符箐瑶前世过得多么孤单,至少嫁给了心悦之人,留在宠爱自己的家人朋友身边,而不是像这样,最后被迫嫁到他国。
也就是说,她重活回来,得到的所有福气,代价是改变别人原有的轨迹,交换得来的麽。
是。
苏明妩当然有私心,她无法否认,她无论何时,都无比感激上天给了她重生的机会,所以,在此时此刻,她的难受看起来该有多么的讽刺和惺惺作态啊。
门被倏然打开,刚闻讯赶回王府的男人快速走近,长腿疾步,带起削薄的衣角翻飞如刀。
烛火早就熄灭,殿内漆黑,女子歪头斜靠在床边围栏,不声不响仿佛在愣神。
符栾上前将她拢入怀中,拢眉心疼道:“坐了多久。”
苏明妩的手臂回环住他,“符栾。”
“嗯,本王在。”
符栾想起霍刀禀告的内容,他自来不会将外人放在心里,当然无法将心比心地体会苏明妩的感受。
他坦白道:“王妃,符箐瑶和亲的事,是本王命人瞒住你,——”
苏明妩揪住男人的领口,仰起头,杏仁双眸通红,“符栾,我只是想不通,为什么会是她。”
“不该是她的啊。”
怎么可以,让一个没做任何坏事的小姑娘苦了两辈子呢。
符栾顿了顿,出声安抚,“王妃,与你无关,这次是符璟桓的动作,也是符淮安的决定。”
苏明妩不断摇头,将脸埋进他的胸膛,“你不明白的,最该怪的人是我,可哪怕如此,我竟然还是会自私地在感激,能拥有你和勉勉。”
“妩儿...”
苏明妩闭上眼,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流淌,痛苦道:“你们不会明白,没人明白,我也不明白,最后居然是我欠了她。”
符栾缓缓地收紧怀抱,下颚抵在女子头顶,想起了原本的打算。
他既下令暗杀千松嘉实,就不可能留下同时和亲的公主,否则东夷必然暴怒进犯边城。
他早前准备尘埃落定了再告诉她结尾,没想到苏明妩提前知晓,单单远嫁的消息,已令她难过如此。
符栾的胸前衣料,不知不觉被眼泪濡湿整片。
苏明妩仍旧不停在哭,“符栾,符箐瑶可不可以不走,我,我真的不想她走。”
...
夜深,灯火阑珊,符栾倾身替哭累睡过去的女子掖好被角,手指拭去她眼尾的泪痕。
她似梦呓语。
“不要,瑶瑶不要!”
符栾叹了口气,弯下腰在她耳边轻声道:“好,本王知道了,好好睡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