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旨过后, 庆安帝再没宣今年势头正热的新晋探花郎进殿侍读,宫里有传闻,这位探花郎失了圣心, 居然不甘心地厚着脸皮日日跪在东华门外, 风雨无阻。
七月初秋, 夜色渐长。
今日有细雨, 才至申时末, 天就兜头黑了下来。
张公公打了伞, 手里执把蓑衣, 从内廷走到东华门口, 看到跪地不起的年轻人, 跑上前替他披好雨具,轻声道:“李侍读,别再跪了。”
李予灯跪姿不动, 说话时声音因为冷而打颤:“皇上愿意见微臣了么。”
张福全摇头,“陛下仁慈,叫老奴给您带句话, 先回去。”
“见不到皇上, 我不会走。”
“李侍读你何苦呢,休怪我说话不中听, 当初赶趟教你娶, 你死活不乐意, 眼下再想回头有何用。”
李予灯低声沙哑, “可是,她本不该...”
他替她做的所有设想,是嫁与门当户对的世族子弟,继续让人捧在手心, 而不是被诋毁设计,背井离乡嫁给异族。
张福全站在他身侧,雨水成帘,顺着伞架尖头往下落。
他远眺宫内远处层叠的鸾殿屋檐,叹了口气道:“陛下赏识你,你年纪轻轻,往后前途无可限量,至于小公主,权当你们有缘无分罢。”
李予灯缓缓抬起头,眼眸发红,“张公公,如今我后悔了,她能不能不走。”
张福全摸摸他的头,慈眉善目,语气很平淡,“宫里的事最怕迟,迟了就是迟了,再没有办法。”
...
张福全快步石阶而上,收起伞在平阶甩了甩,交给赶来伺候的徒弟小太监。
“皇上,老奴办完事回来了。”
“进来。”
“是。”
张福全掸袍摆进门,看到底下同样跪地的南康公主,不言不语地站到了庆安帝身后,隐在黑暗里。
“瑶瑶,你先起来,砸伤东夷王子的事,父皇没有怪你。”
符箐瑶扶地起身,垂眸拍掉衣裳沾到的灰尘,“谢谢父皇。”
符淮安以为她会求他收回成命,可是没有,她乖巧的不似往日,只是定定地站在原处。
“瑶瑶,朕了解你委屈,可朕不能置边城那么多百姓不顾,你毕竟重伤了千松嘉实,他唯一愿意和解的要求便是让你和亲。”
“父皇,儿臣明白,您一言九鼎。”有些事无法避免,当初若是不反抗,她要嫁,反抗了,也还是要嫁。
“儿臣作为大宁朝的公主,明白可为和不可为,待儿臣到了东夷,定然会安份克己,不给大宁朝蒙羞。”
符淮安对这样的女儿有些陌生,那晚之后,她仿佛不再是被护在锦衣玉食里的珍珠,看到他的圣旨也不吵不闹地接受,直到今日才来寻他。
“瑶瑶,你想要的,但凡国库里有,父皇都能赏赐与你。”
“儿臣此行,的确有一事相求。”
“说,朕定会满足。”
符箐瑶的神色在此时终于兴起了细微变化,“父皇,离开京华前,我想再见一次李予灯。”
符淮安闻言,皱眉道:“瑶瑶!”
“我只要半个时辰,您可以让侍卫监察。我不会逃跑,也绝对不会做出任何有辱皇室威严的事。”
“不行,换一个。”
“我没有别的想要的了。”
符箐瑶手心往下,向地上磕头,“求父皇成全。”
“儿臣,求父皇成全。”
“儿臣,求父皇成全。”
“儿臣,求父皇成全。”
“儿臣...”
...
八月初八,宫墙边备了辆装饰普通的马车,趁夜色从北华门疾行驶出,一路往西通畅,停在鹿泰书院外。
石飞章佝背,搓手站在门口等,见到符箐瑶立刻拱手,“参见公主。”
“嗯,他喝醉了么。”
石飞章张了张口,别扭道:“按着公主信中的吩咐,我,我算是把他灌醉了。”
“哦,谢谢你。”
符箐瑶面上罩着帷纱,手里攥了个包袱,碧棋和另外两个侍卫跟在她身后,一行人共同往北院的学生寝房走去。
皇上有给三甲赏赐院落,属于老房翻新,至今仍在修葺,是以李予灯暂时住在鹿泰书院。
“你们能不能在外面等我。”
碧棋应得干脆,两位侍卫脸上却犯难,皇上的要求是紧跟公主...
符箐瑶见他们不信任,自嘲笑道:“这儿没有后门,我逃不掉的。”
侍卫垂头:“公主,让我看看你包袱里装的东西。”
符箐瑶犹豫片刻,递了过去。
侍卫打开,看到物件,惊讶地和同僚对视一眼,然后拢拢好,“公主,得罪了,请进。”
...
符箐瑶轻手轻脚地走进门槛,和记忆里她上次来的时候同样简陋,四张单床中间夹了张小圆桌,因为其余书生搬走,只剩下李予灯睡的那张有薄被。
整整齐齐,叠的像个豆腐块。
符箐瑶扯起嘴角,露出了这些日子第一个笑,小声地自言自语,“俏书生,你总是循规蹈矩呀。”
她捂着心口,鼓起勇气转过头,看到了大半个月未见的李予灯。
他不知喝了多少,俊秀白皙的脸上通红,身上却没有酒气,趴倒卧臂在桌上,右手里抓的酒瓶子摇摇欲坠。
她写信麻烦石飞章帮忙,把李予灯灌醉后才敢来见,她很清楚往后到了东夷,难再有机会回来大宁朝。
所以,今晚大概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
符箐瑶弯腰挪开椅凳,依旧坐在上次的位置,歪着脑袋盯看他,“李予灯,上次说好不再理你,但今日,我还是想来与你告别。”
李予灯阖眸,或许是听到熟悉的嗓音,微微地皱了皱眉。
他常穿的就是身上这件样式的青衫,虽然款式陈旧,但洗的干净,会带上隐隐好闻的皂荚香。
符箐瑶记起她曾送过他几件上好宫缎衣裳,可他似乎不喜欢,从未穿过,也许是扔到哪里去了。
“这几日,我把你教我的书背完了一半,你想不想听。”符箐瑶歉意道:“啊,我知道你这个好先生肯定想听,可惜来不及,我只有半个时辰,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下次吧,如果我还有可能回来。”
符箐瑶站起身解开披风的结扣,慢慢地道:“至于剩下的书,我答应你,会带到东夷慢慢地背,你说过教我已经很累,没办法分心再教别人,往后,你记得挑个比我聪明的。”
女子话音落,正好脱完,露出了里头火红色的暗花缂金丝嫁衣。
她摘下面罩,从布包袱里取出凤冠戴在头上,摇曳的步摇衬的下面那张白净透粉的面庞很是耐看,毕竟年长了两岁,逐渐褪去及笄前的残留稚气后,越来越甜美。
符箐瑶由袖袋里拿出的红纸抿了抿,惨淡的唇色瞬间变殷红,她也成了个待嫁美丽的新娘子。
从李予灯手里拿走酒壶,她倒了杯酒,“李予灯,你说我今天美麽。”
“不瞒你,这是父皇赏赐给我的嫁衣,我想,先穿给你看,如果你这么挑剔的人都说好看,那就是好看了。”
符箐瑶捻起酒杯,酒气宛若实质,无端熏红了她的双眼,“那日,我看到圣旨,忽然明白了你的意思,譬如我是公主,是以我无法任性将你拐走私奔,我必须为了大宁朝做最合适的选择。”
李予灯睫毛轻颤,小尾指动了动。
符箐瑶未觉,继续自己言语,“而你,你大概也有无法说出口的使命,所以,所以你不必愧疚当初拒绝了父皇的赐婚。”
“不喜欢一个人从来不是罪责。”
她说话间,不经意湿了眼眶,侧过头伸出瘦长的手,隔着一寸在男子秀气的脸上腾空描绘。
“我答应父皇,不会做有辱皇族名声的事,但倘若只有我知晓,便不算有辱吧。”
符箐瑶左手扶起李予灯的手臂,右手捏着酒卮穿过去,轻笑道:“李予灯,你不动,我便当你默许,这杯合卺酒喝完,我也算嫁过你啦。”
她等了会,李予灯没抽回手。
符箐瑶看向他,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低下头的时候,没忍住落了滴眼泪。
“对不起。”
她在他颊边落下轻吻。
符箐瑶的心里,她和李予灯的结束终于不是在西花园的恶语相向,而是在此刻,红烛喜酒映窗棂,足够让她回忆一辈子的情景。
外面不合时宜响起了宫女犹豫的喊声,“公主,到时辰了,我们要回宫了。”
“嗯,我好了。”
符箐瑶重新披上外氅,回头多看了李予灯一眼,挽起嘴角,“好可惜啊,我还以为,你会睁开看我一眼。”
随后,门被轻轻合上。
桌上趴坐的男子紧紧闭着眼,眼泪缓慢无声地流下,逐步渗入另一边的鬓角,最后沾湿了袖口。
“对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