拱桥将浚仪长街一分为二, 后半段的尽头便是滴水湖。
湖水有八、九尺的深度,府衙常派人来清理湖道,为了今年的上元佳节, 他们半个月前就开始每日让衙役凿湖面的冰凌, 确保这一天能走船放湖灯。
苏明妩和符栾从桥上走下, 身边擦肩而过的尽是去放灯的男女, 大概因为戴上了面罩, 大胆些的甚至直接在袖袍下偷偷牵手。
苏明妩有样学样, 仗着旁人看不见她的脸, 不顾忌地与男人十指交握, 拉着他蹦蹦跳跳, 符栾觉得他仿佛还在提着个兔子灯,就是这个兔子灯自己动的欢实。
“王爷,您看, 有元宵,要不要吃呀。我晓得你不爱吃甜的,今天佳节, 破例一次好不好。”
话是这么问, 女子没等回应,自顾拉着男人往摊头上靠近, “这一碗多少钱?”
摊子老板是个爽快的妇人, 她笑呵呵道:“红豆馅儿, 大碗十八文, 小碗十文,吃了保证你们永远和和美美,甜如蜜。”
这么好彩头,当然是要吃的了!
苏明妩想掏钱, 发现自己荷包在绿萤那儿,于是右手伸到符栾面前,坏心思道:“姐夫,我钱不够用,你帮我付一下嘛。”
“银子在我腰际,自己拿。”
符栾正愣神想事,蓦地后知后觉抬眸,勾唇道,“妩儿,别闹。”
苏明妩举起两人交握的手,面具下小脸笑得狡黠,“我哪里闹,姐姐办事去益州不在这儿,姐夫还怕人认出来不成。”
“...”
女商户见多了世面,妹妹嫁姐夫的不是没有,但还未进门就这般明目张胆的,真是少见。
这两人衣着看着也不是穷苦人家,犯得着姐妹共侍一夫么,不嫌丢人。
苏明妩从他身上取了银子,“好,给我们一大碗。”
女商户冷冷淡淡,“哦。”
苏明妩接过元宵,仍不忘折腾,舀了颗白汤圆,“姐夫,我喂你吃。”
符栾摇头挪开面具,露出了右半边的精致俊美,他唇边笑容惑人,“只此一次,我回去再教训你。”
看到男人长相,女老板终于恍然大悟,怎的姐妹两偏偏要嫁同个男人。
“等等姐姐就回来了,你能怎么教训我。”
啊,小骗子居然还想玩。
符栾扶着她的手,倾身将汤圆推入口中,吞咽完毕,似笑非笑地扬声,“怎么不行,妩儿忘了那天晚上,我们和你姐姐三人在床上怎么做的了?”
苏明妩低头正在得意地吃,听到他这句差点喷出来,由于符栾说得声音不低,不管是路人还是摊商,纷纷目瞪口呆盯在她这边。
“...”
符栾懒音,“你不是还哭着求我——”
“你,你不许胡说!”
苏明妩红了脖颈,囫囵把剩下的两个汤圆吃了下去,然后戴正面罩,把碗一放,拖住符栾唰地往人群里冲,连找的零碎铜钱都忘了拿。
符栾任由女子扯着往前走,笑看她生气的模样,“王妃做甚么,不是喜欢玩么。”
苏明妩不转头,哼道:“玩不过王爷,不玩儿了,以后都不玩儿了。”
符栾又笑了,不露痕迹地护住两边不让陌生人挤到她,“哦,王妃现在要去哪儿。”
“我去把王爷扔水里!”
“...”
...
凉州不比隔壁益州,少有天然形成的湖泊,滴水湖原本该是圆形,工匠开凿时不小心多凿了个豁口,就成了如今的特别模样,没想成就了另一番美景。
平静的湖面如翡翠,倒映天边的明亮圆月。
有成双在湖岸边摆水灯,也有成对点燃松脂,放起天灯,四下入目所见,黑幕中零零散散俱是璀璨星点,承载了人们无声的愿望,以及对新年美好的憧憬,一片安宁又平和。
湖心五六只小舟在其中缓缓游淌,水纹不停往外层叠涌,船身各自心照不宣地隔开,直到看不清互相动作的间隔为止。
苏明妩依偎符栾的肩坐在船首,她仰起头,指着夜空,“王爷,你看到星星,想的是什么啊。”
符栾瞟了眼,捉住她冻的通红,还不安分的手捂在掌心,“在往东南走。”
“...”
苏明妩随口问:“王爷,你有没有和谁这样看过星星?”
应该没有,符栾这样的男子,哪会有那些旖.旎心思,再说,他以前也没喜欢过别人。
“嗯。”
“?”
苏明妩蹙眉直起身,“和谁啊?”
“很多,要本王全部告诉你?”
苏明妩虽然小小的吃味,然她不甘示弱,娇声道:“要,其实我也和许多人看过星星,我哥哥,我母亲,我曾外祖母,我堂兄,堂姐,表哥,简直多到记不得名字!”
“好了,我说好了,你说吧。”
符栾听她胡乱说了大通,眼尾浮起笑意,“嗯,本王是和崔珏,洛青书,霍锋,刘营山,八千兵甲于山林中寻找方位的时候。”
“...”
苏明妩听完愣了楞,撞在男人的臂弯吃吃偷笑了会儿。
好久后,她百无聊赖,想起自己的批命,轻声道:“王爷,钦天监就是看天上的东西,说我有天生凤命的,王爷信么。”
“嗯。”
苏明妩点头,“也是噢,谁嫁给王爷,好像都能做皇后。”
符栾呵了声,垂眸戳弄她的脸,“难道,王妃以为本王谁都会娶,当初你是京华双姝,本王才没有拒绝。”
苏明妩明白符栾这样说没有旁的意思,可依旧十分煞风景地想到了赵月怡,她贴上去抱住符栾的腰,红着脸问:“王爷,你,你是何时开始对我动心的?”
“王妃呢?”
苏明妩仔细思忖,最初的心悸有可能被当作陌生情绪而忽略,她现下明白何为喜欢,那想来应该是,“很早,大约是练马场那次被你救。”
“王爷,说你呢?”
符栾右边漆色的瞳,映着水面飘的花灯,熠熠如星辰,然而他笑了笑,并没有开口。
苏明妩好奇地想继续追问,不远有艘船不断靠近,站着的丫鬟努力朝他们挥手,一看动作就能看出是绿萤和霍刀。
“王妃,王妃!”
“绿萤,你怎么来了?”
绿萤扶着霍刀的袖子,左手拎两个做好的天灯还有笔墨,“王妃,奴婢是把天灯送过来,不然等会放什么呀。”
“哦对。”
苏明妩忘了她还想放灯呢,她不再纠结先前的问题,带上丫鬟走进船篷,等绿萤磨完墨再提笔书写愿望。
符栾负手站在船头,褚衣随风,霍刀凑上前,直言道:“王爷,属下以为,此时不该回京,王爷大可不必应陛下的诏。”
“无事。”
“王爷,是不是因为王妃?”
符栾侧眸冷冷掠了霍刀一眼,霍刀垂下头,闷闷地道:“是属下僭越,属下去做准备!”
符栾回头看了眼认真在天灯上写祈愿的苏明妩,他的确不该回京,但过了此时,接下来的几年更难再有适当的机会...
他弯腰走进船舱,“还未写完。”
苏明妩偏过头探出个小脑袋,弯着嘴角,“没有呢,王爷您不写的话,能不能把您的天灯给我用,我快写不下了。”
她要给父亲母亲、哥哥祈愿,给自己和符栾,公主,还有整个凉州的百姓,一个天灯写不下。
符栾不信这些,自然不会动笔,那就都由她代写好了。
果然,符栾轻笑应允,“好。”
他长手托腮,看向奋笔疾书的女子,幽声道:“王妃,想不想回京华。”
“唔...不要回府,还早,王爷你等我放完天灯嘛。”苏明妩顺嘴答完,猛然抬头惊讶,“不对,王爷,你刚才是说,我们要去京华吗?”
“嗯。”
符栾撩开她额间的碎发,“想不想,回苏家看看。”
苏明妩闻言,眼眶蓦然一红。
她刹那间咻了咻鼻,扔下笔噗通扑进了男人怀里,嗓音软绵带着沙哑,“王爷,我,我其实真的,真的好挂念母亲。”
她努力不表露,是因为明白她的身份,离开苏家时就预料到往后没那般容易再回家。
至少,这两年,苏明妩根本不敢想她会有时机回京华。
符栾环住她,轻拍她的肩,在她耳边安慰,“嗯,本王知道。”
苏明妩眼角濡湿,伏在他的胸膛,“王爷,我,我给母亲写了好多信,她都没回,我担心,担心极了。”
“嗯,本王知道。”
...
霍刀朝绿萤施了个眼神,两人无声退出了船舱,出去后,隐隐约约依旧能听到女子的啜泣声。
走到船舷外的另一艘小舟,霍刀叹了口气,粗犷大汉第一次对月抒情,“虽说王爷做事极有分寸,回京也当有把握,可到底还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绿萤半懂,忍不住替主子说话:“霍统领,你这话什么意思,我的王妃值得,她对王爷也是全心全意的!”
“是,值得值得,我不敢和绿虫姑娘辩嘴。”
“...”
绿萤不由得想起她的娘和弟弟,眼泪说来就来,哽咽说:“谁不想回家,我,我也想家呢。”
“哎,你,你怎么哭了,这不是马上就走了吗。”
“别哭啊,别哭,你们女的,咋那么——”
绿萤撸起袖子擦泪,“你说,那么什么?”
霍刀看到她湿涔涔的眼,硬生生把麻烦两个字咽下去,急忙转头望天,结结巴巴地道:“心思细,细腻!”
彼时,黑夜深邃,琼月当空。
月光透过云隙,在碧波湖水里洒下一曳银雾,朦胧如薄纱。
雾光里有一叶小船飘啊飘,摇啊摇,摇出朵朵的碧绿涟漪,那样难经风雨的竹篾篷,却仿佛载满了这世间最轻也最重的男人们的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