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元月十五, 新年伊始的第一个月圆之夜,整个大宁朝各地都不会设宵禁。
雍凉王府出来的马车应景的缀满彩条,挂在车厢外壁的粉红香囊随着辘辘转动的车轮摇晃, 于夜色里划出漂亮的弧线。
车夫还是上次那个, 如今不必遮掩身份, 李殊和坐在旁边的统领霍刀聊得很欢畅。
两个大男人欢声笑语, 就衬的厢内尤其安静。
苏明妩双手手腕相抵托住下巴, 压在厢椅中央围绕的桌几, 嘴里小声嘟哝, 听的绿萤耳朵就快要生茧。
绿萤放下正在折的天灯竹骨架, 抬头笑道:“王妃, 您真想要王爷陪就直说嘛,王爷他大概听不懂您的心思。”
上元元宵,月上柳梢头, 人约黄昏后,这是连绿萤以前不识字的时候都听过的诗。
这一天往俗了说,是有情人光明正大相约的暧昧日子。
苏明妩心口不一地道:“成亲快一年, 王爷没甚新鲜感也寻常, 我一个人去赏灯挺好的,我挺高兴。”
绿萤拿起手边的浆糊粘红纸, “王妃, 您要真高兴, 就不会念叨一路啦, 奴婢看的透透的。”
苏明妩斜眸瞟了贴身丫鬟一眼,笑嗔了句:“是...就你懂我。”
...
凉州的花灯会,最热闹的有两处,一处主城区, 酒馆、茶楼、食肆彻夜不休,可以闹腾到天光;另一处外城边缘郊区,那儿有条出了名的浚仪长街,街后还有人为凿出的滴水湖。
长街上譬如射箭、皮影戏、杂技等等,到处皆是好玩有趣的叫卖,小湖里盛游船,无波无浪,但能供百姓坐在船里面赏星赏月赏天灯。
苏明妩前世听说过却没来过,是以当时一听绿萤提起,就很想和符栾看一次,谁料到能被他当场拒绝呢。
“我去找符栾那日,他不在书房不晓得溜去哪里,怎的今天晚上就忙的抽不出身...”
苏明妩的小性子也就跟亲近的人随口发发,真要说生气,那自然是没有。
绿萤用心做起第二个天灯,安慰道:“王妃,您别再胡思乱想啦,您哪怕睡着了,王爷晚晚还来瞧你,像是看够的样子么。奴婢问过李管家,他说王爷真的忙,有时晚膳都不及用。”
绿萤皱眉回忆,“好似急着要把事在这几日做完,李管家说王爷后头得出趟远门。”
“又要出门?”
符栾怎么不跟她说。
苏明妩立刻不在意他花灯会陪不陪她的事,早听说他即将要走,她今晚不如跑去书房盯他用晚膳呢。
马车依旧在前行,主仆二人闲聊间,车驶到了内城门口。
恰逢佳节,外城以内特准允许来回走动,然核查身份需要点时间,哪怕是霍刀和李殊,守门侍卫也按照规则一丝不苟地记录。
苏明妩等的间隙掀开车窗透透气,看到城门不远处有不少百姓聚集。
“发生什么了?”
霍刀看了眼,回道:“王妃,那里是皇榜。”
苏明妩闻言疑惑,“宫里有事么?”
发皇榜一般都是皇宫里有大事发生昭告天下,苏明妩忘了,前世此时该有什么大事。
霍刀欲言又止,他虽留在王妃身边保护,但从不和王妃谈论任何宫里的事或者其余正事。
“王妃,我们要不下去看看,奴婢见您坐了那么久也累。”
“嗯。”
苏明妩走下马车松松筋骨,面上帷纱,拉着绿萤走近前去看,霍刀跟在她们身后撇开与旁人的距离。
尚未走近,已听到很多议论。
“所以说,这是我们大宁朝第八位皇子了吧?”
“是啊,皇上盛宠成贵妃,以后再多添几位也说不准哟。”
“那也没用,成贵妃是大宛国的,不算咱们人,小皇子难道以后能当上太子啊。”
“你,你还在外头呢!别胡言乱语!”
路人忙捂住嘴巴。
苏明妩点了点头,哦,成贵妃生了小皇子,好像是有这么一桩事,她前世很久之后听说多了位皇子,但没在意原来是正月里出生的。
苏明妩继续看了眼皇榜,果然只这个消息,正好城门记录也做好了,她准备转身回去。
刚待走,听到旁边有人还在聊。
“我偷偷给你说,我亲戚在宫里当值,蒙恩见过那个小皇子,啧啧,长得跟寻常人不同诶。”
“小娃子能有啥不同?”
“小皇子的眼珠,不是黑的。”
路人乙惊吓道:“啊?这惊天大秘密啊,不会是——”
路人甲打断他:“啧!你瞎想什么呀,你忘了,陛下生母出自沈家,你说玄乎不,陛下前面有那么多皇子皇女,愣是没一个有外祖家的血统。”
庆安帝的生母不是已故太后,而是在他十二岁时去世的岚妃,沈雪岚。
沈家亦曾是宗族大家,他们最特别之处在于族里拥有异色瞳,被传承的男子大都骁勇善战,女子大都美艳动人。岚妃的两位长兄镇守边防杀敌数万,累计战功赫赫,岚妃更是凭借绝世容颜和如微醺般浅浅的红瞳,魅惑婀娜,盛宠十年。
可惜,后来沈家军和突厥连战不止,突厥覆灭,沈家的满门男人殁于战场。
沈雪岚痛失长兄,以泪洗面,愈加憔悴,直至色衰爱弛。
没了娘家人支持,异瞳反而成了百官口中的不祥之兆,岚妃在庆安帝十二岁那年郁郁寡欢而终。
沈家宗族的结局不禁让人唏嘘,最后仅剩下几位女儿,低嫁出去后,就再没了音讯。
符淮安称帝后第一件事就是收回外祖家的沈宅,现在无人敢动,留着空置。
庆安帝对他的生母极为爱护眷恋,然而他前面儿女并没有谁遗传到祖母的容貌和瞳色,这次好不容易有个异瞳,哪怕颜色不那么深,他依旧高兴的发皇榜。
最讽刺的,如今酒瞳带金,钦天监换了副说辞,说有帝王之色,乃祥瑞之兆。
苏明妩和符箐瑶在宫里玩的时候会听到些边角料,她对这些不感兴趣。
“绿萤,我们走吧。”
“是。”
...
马车堪堪停下,浚仪长街的喧闹声几乎直达苏明妩的耳膜,这才街口的阵势,真的不比京华盛安街的热闹差。
苏明妩戴好帷纱,掀开车帘站在车辕上,她习惯性地居高先扫一眼过去,夜空上方不断炸开五光十色、各式各样的焰火。
不仅如此,半空中无数根长带系在两边沿街的商铺檐角,长带上挂满万千款式的花灯,莲花灯,金玉灯,典雅官灯,由近及远层层堆叠,眼花缭乱,亮如白昼。
苏明妩踩踏在实地,仰头看就好像置身在灯火造就的幻境。
这样的美不胜收,要是符栾在就好了,明年,明年吧,她一定要拽他过来。
迈入长街,迎面而来的人.流挤挤泱泱,商贩穿梭其中大声吼卖,糖人泥人,香囊荷包,腰带梳篦,应有尽有。
苏明妩被三个人护在当中,没觉得挤,但是贪好玩买了个张牙舞爪的杨柳木面具,来代替她的帷纱。
沿街走几步路就出现一堆人围绕簇拥的好玩活动,投壶射箭,五六排的瓷壶歪歪斜斜插着几支木箭;长袍子踩高跷的师傅脚下生风,还能绕圈;温雅点的灯谜会,年轻男女诗词歌赋,暗送秋波...
苏明妩从面具两个洞洞眼里往外看,不管哪里,围着三三两两都是笑容满面的男女成对,一开始还能被好玩的内容吸引,渐渐看完后觉得索然无趣。
“绿萤,我们回去吧,后面没好看的了。”
绿萤似乎不舍得走,“是,王妃,那我们,就走到那条桥上为止,好不好呀。”
苏明妩记得绿萤很久没出来玩,她笑了笑,“行。”
短短数十步,擦肩而过又是一对对。
苏明妩提起大氅的尾摆,拾阶而上,这座小桥看上去拱得高,实际不陡,每一阶梯皆很宽平,走的很稳。
苏明妩站在桥中央望向不远处。
这是条人工修建出的短窄小河,水很浅看得见底,并着整座桥为长街的中段造景,完全不能和江南水乡比拟。
可此时,桥外是人间烟火,灯照辉煌,桥下是皎洁圆月,无声静谧。
河面不期然划来一只乌篷船,船头男女大着胆子依偎,不开口,双手更不知怎么摆放,他们初次的暧昧,纯粹的让人不忍打扰。
喧嚣和清幽之间,荡漾最美好的风景...
行人拥挤,有霍刀和绿萤挡着,苏明妩站在桥上很悠闲,不会被挤到。
苏明妩深深吸了口气,凉风的清冽让她打了个激灵,被美景陶醉,她差点忘了还在冬日呢。
她裹紧外氅,慢悠悠倾身趴在桥边的石柱接着欣赏,右侧忽然来个高大的带着面具的男人。
苏明妩不悦的往左挪动,那人居然也跟着她动。
苏明妩挪的就差退到下石梯了,她实在不想和外男说话,回头去找霍刀,没想到,身后根本没王府的人,连绿萤都不在。
霍刀和绿萤不是那样会扔下她不顾的人,除非...
苏明妩心里一喜,抬起头往右上看,男人因为戴面具看不到容貌,然玉冠束发,站姿挺拔,宽肩劲腰。
这般倜傥好身段,若不是那朱色暗花丝绸圆领裾袍,不像是他平日爱穿的,她该刚才余光就认出来才对。
男人玄色的束口箭袖,露出修长手腕,青筋隆结的左手却提了只可爱的兔子灯笼,怎么看怎么不搭调。
苏明妩既认出了他,开始往右挤,“公子,麻烦让一让,是我先寻的地方。”
男人向右一步,她追,他再让,她再追。
方才挪出来的步子,让回来不止,还将他推到另一边的台阶临界。
符栾此时才轻笑出声,侧转朝着女子,“王妃若是再推,本王可就要退下桥去了。”
苏明妩抿唇笑:“嗯,下去。”
谁让他骗她说不来的。
符栾勾唇,“本王倒是无碍,只是送给王妃的兔子灯,怕是要被挤坏。”
对哦,还有兔子灯。
苏明妩闻言,忙伸手将兔子灯抢了来抱住,嘻笑道:“好了,现在王爷可以下去了。”
这一边,符栾因此腾空出了手,几乎是马上揽住了女子的腰,苏明妩那句话说到后半句时,已经被按进了男人怀里。
苏明妩这下发现是中了符栾的计,脸上笑意遮不住,不再与他闹。
她直接摘下面具,回环住他的腰,仰起脸撒娇:“王爷,您干嘛这样,一会儿说不来,一会儿来的,害我先前少高兴了一路。”
符栾抱着她抵向桥栏,替她挡住身后的闲杂人,低下头不答,在周遭的嘈杂声中问道:“王妃有没有,像这样,和别的男人赏过花灯。”
“...”
苏明妩明白过来,弯起嘴角:“哦,王爷是怕我和别人看花灯,所以故意搞出些花样,让我只记得王爷这次,是不是。”
“是。”
符栾笑着答完,头压的更低,凑在她耳边,“那,王妃到底有没有和别的男人赏过。”
苏明妩本想随便说一下气气符栾,但他呵出湿.热温暖的气息咬她的耳朵,实在令人撒不出谎,只能掐住他的腰,红着脸道:“没有没有,只和公主一起玩,满意了嘛!”
符栾直起身,笑道,“嗯,满意。”
苏明妩贴在他胸膛,“王爷,若是我当真和别的谁逛过上元节,你是不是又要生我的气,然后回京华把那个男人抓起来毒打一顿。”
符栾无比坦白,“那个男人不管是谁,当然活不了。”
“...”
“可是,你如何觉得本王会生你的气。”
苏明妩感受路人投递来的目光,忙放开他,转身看桥下停住的乌篷船,脸上红晕未褪,“怎么不会,你以前听我说起符璟桓就与我置气,八岁种棵花都要记着。”
符栾漫步上前,从背后拥住女子,勾了勾唇,“嗯,以前是,现在似乎不会这样想。”
“那怎么想?”
“会想,本王为何,没有早一点到王妃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