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前, 各路的游子都急着往家赶,其中自然不会包含好不容易来到京华,来年二月要参加科举春闱的穷考生。
落鸿街那家老旧的食肆, 正月里还开着门, 入冬后也逐渐开始烧炭, 铺头掌柜人好, 从来不赶这些来蹭灯蹭暖的穷苦年轻人。
初九这日, 有个俊秀的书生站在底层屋檐, 他身量清瘦, 站姿笔挺, 手上正执着书在看。
因为天寒地冷, 书生的指节冻得发白,可仍旧不愿意提前上楼。
“李予灯!”
符箐瑶手上抱着个大书袋,隔老远就朝他挥手, 小姑娘有着好样貌,还有一副梨涡虎牙,笑的冬日太阳照下来的光还明媚。
李予灯抬眸看向她, 有一瞬间的怔然, 然很快消逝不见,视线掉回到书上。
符箐瑶吃力走近, 拽着他的袖子埋怨, “你都听到我喊你了, 也不来帮我提一提。”
他们认识三月有余, 符箐瑶对他自是比初见熟稔了许多。
李予灯面不改色,“苏箐瑶,我们定的巳时。”
乍一听到自己的假名,符箐瑶微楞, 低下头掩饰道:“我就迟了一炷香,而且,你为何不进去坐着等,外面那么冷。”
李予灯没回她,转身上楼,走之前扔下了句,“等会儿课时里面扣。”
“行,李先生...”
符箐瑶跟他后面走上去,她还觉得憋屈呢,大过年放着舒舒服服在宫里听大戏的日子不过,跑来听李予灯讲课。
是的,那日她鬼迷心窍替俏书生挡了菜汁,毁了件白狐裘袍,本该让那个石飞章来还,没想到俏书生站出来,说愿意赔给她。
他顿顿吃菜叶,哪里赔得起啊。
符箐瑶见他长得好看又可怜,才会玩笑似的说要他教书,谁知他还认真起来,定了每隔七日给她做学问,从十月开始,到现在都多少次了...
食肆楼梯旋绕两圈,因年久失修有点陡,李予灯忍不住向后瞥了眼,嘴上却道:“你这次怎么走的比龟爬还慢?”
符箐瑶被他说得越想越生气,为何她失去了件名贵大氅,最后还落得被人教训。
李予灯说完,甩袖向后,“我等不及,你抓着走。”
符箐瑶手里倏忽攥到了粗糙布片,方才临爆发的郁闷心思悄然如烟消散,闷闷地回了声,“哦。”
...
两人如常坐在初次见面时的位置,他们动作默契,李予灯接过小姑娘从家中带来的作业,给她看一遍顺便将错漏揪出来,符箐瑶则将小二挥来,首先点了碗镇店的鲍鱼粥。
李予灯推开面前菜碟,皱眉,“未到午膳,你吃这个算甚么。”
符箐瑶兀自舀了口,“饿了就想吃啊,我今天出宫——出门走得急,早膳还没用呢。”
李予灯淡淡道:“是啊,走得急还是迟到。”
“...”
符箐瑶懒得理他,边吃,边从怀里拿出一封信,这是她新取的,娇娇从凉州寄来,她还没来得及看。
苏明妩没有把凉州遇袭的事写在信里,所以符箐瑶看下来倒也没说大事,无非嘘寒问暖,寄了点补品之类的。她想,要是娇娇能回京华过年就好了,可是父皇没传召,小皇叔是不得回京的。
她叹了口气,悉心的收起,妥帖放进自己的小腰袋。
李予灯发现她动作细致,不知为何,心里不怎的舒服,咳了声,“如果想要我代写情诗,换一次上课的时辰,也可以。”
符箐瑶不明所以,反驳道:“什么情诗?娇娇是我的好友。”
“嗯,那真可惜。”
“...”
符箐瑶觉得书生最近真是莫名其妙,大概,不对,应该就是嫌她麻烦。
她偏过头喝粥,快喝完时,蓦地想起自己还有东西要送给李予灯。
小二收拾掉碗筷,抹了下桌,‘嘭’的一声,小姑娘把她包里一套十三经全拿出来,放上了桌。
“喏,这个给你的,你上次不是因为教我,没来及看手上的书么。”
符箐瑶和李予灯认识也有段时间,知晓他每次带一本书就急着读,回去得还给老师,上次她背文背的磕跘,以至于扰的他到最后书都没看完。
李予灯习惯性地动作,推开,冷漠开口,“不用,老师后来又借给我了。”
“谁借你不是一样,这么重,难道还要我搬回去吗?”
李予灯撩起眼皮,“你是富庶人家,扔了也可以。”
“...你!”
符箐瑶觉得跟他说话为何总是犯冲呢,她何时受过这等冤枉气,算了算了,就当是为父皇培养大宁朝的人才,她牺牲一下自尊心好了。
方才那句话落,李予灯张了张口,终究没有继续,阖了上去。
临近午时,隔壁桌来了用饭的书生,冤家路窄,其中一个正是当初泼了他们菜汁的石飞章。
符箐瑶原本不想搭理,可他们故意说大声的‘窃窃私语’,听得实在惹人嫌。
书生甲:“哟喂,李予灯的田螺姑娘又来了,真是勤快的很,不认识的还以为他们是秘密幽会呢。”
石飞章度过了那段唯恐要他赔狐裘的日子后,重新变回嚣张语气,“小白脸人气高呗,书院院长的幺女不也天天扒窗户看他。”
书生甲啧啧:“我看明明长得一般嘛,没见过世面的女人。”
符箐瑶听到这,翻了个白眼,低声轻骂了两句。
李予灯抬头,淡淡地道:“早就让你和我分开坐隔壁桌,等我帮你看完作业再来教你,看到了没,传出去影响多不好听。”
符箐瑶不介意,宽慰道:“不用担心,没关系,他们又不认识我。”
李予灯认真地回答:“不是,我说,是对我的影响不好。”
“...”
好吧,符箐瑶承认,她的确喜欢长得好看的人,不管男女。比如娇娇,比如月怡,她喜欢和好看漂亮的呆在一起玩。
她对这个书生,从起初就有莫名其妙的心软,这其中当然有容貌的缘故。
但,她也不是非巴着他不可。
回想起今早她是为了搬那么重的书过来,宫城门口摔了一跤,换件衣裳才会晚来,最后居然一句话都没讨到好。
着实委屈极了。
符箐瑶抿了抿小嘴,抱着自己的茶杯,大大方方站起来,在李予灯疑惑的目光里,蹦跳跑到了隔壁议论他们的书生那一桌。
大宁朝男女允许同桌而食,她是公主,想跟谁吃饭就跟谁吃饭,李予灯嫌弃她,她还嫌弃李予灯呢。
石飞章远距离看看还好,小姑娘一走近,就开始结巴,“你,你怎么来了,那件狐裘我可赔不起,再,再说,李予灯不是答应赔你了么。”
“不,我改主意了,还是要你赔!”
李予灯没有抬头,手上翻页停了停,好像听见了这句,又好像没听见。
石飞章顿时慌了,“你,你怎么赖皮啊!”
符箐瑶被他吓呆的样子逗笑了,“怕啦,刚才还敢那样议论我?”
“...”
书生甲插嘴道:“我们主要是议论他,说你是捎带的,谁让你和这种人走那么近。”
符箐瑶有些好奇,和李予灯相处这么久,除了了解他名字怎么写之外,他一句多余废话都没有。
她低声问:“李予灯的脾气是不是真的不太好,你们那么讨厌他?”
“何止不好,差死了,主要是他不喜欢北院。”
“你们哪个书院,还分南北?”
石飞章接话道:“我们在鹿山旁边的鹿泰书院,你这种小姑娘当然没听说过了,鹿泰书院在京华撇开国子监,那也是前三的地位,我们院长以前...”
符箐瑶不耐烦地打断道:“快说,怎么分的南院和北院?”
“哦,南院是有钱富家子弟或者别地府州县来的官家子孙,北院么,就是我们这些小地方的寒门了。”
书生甲从旁补充,“李予灯比较特别,他算和我们都在北院,但他要去南院做扫洒抵学杂费,是以和南院的富家少爷比较熟,总和南院的人说话。”
“哎,给南院的有钱人洗衣裳,磨墨,替他们偷抄禁书,殷勤没骨气的像人家的书童,我们院的诗词比赛,拗得不参加,说到底,不就是看不上我们穷呗。”
符箐瑶回头看了李予灯一眼,嘀咕:“不会吧,他脾气那么...”
这几个月,她点了那么多的好菜,他都没吃一口,怎么也不像是他们口中没骨气的人。
“别看他嘴巴厉害,该干的事,他也听话着呢。”
石飞章哼了声道:“反正,姑娘我劝你,别喜欢这种趋炎附势的小人,他是想借着你往上爬,再把你甩了。”
符箐瑶正在瞎想,蓦地听到这句,涨红了脸,“谁说我喜欢他了!”
李予灯原本早已看完符箐瑶抄的《周礼》好久,他听完这句,抬头唤道:“过来,讲课了。”
“噢。”
符箐瑶捧着茶杯坐回来,心不在焉地听着李予灯给她讲解。
其实,俏书生真的是个很聪明很厉害的人,他不说那些气人话,给她认真讲书的时候,眼睛里像是泛着柔光。
她觉得,他的脾气分明不坏。
符箐瑶晓得方才他们故意夸张的语气,书生肯定听到了,她轻轻地问,“李予灯,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么?”
李予灯讲到一半,垂着长长眼睫,停下顿了顿,“嗯。”
“洗衣裳,磨墨,替他们抄禁书,南院的人让你做,你就会做吗?”
“嗯。”
“可是,书院不是有膏火钱,我记得,京华大书院的前几名考生都有银子拿的。”
“北院没有。”
“哦。”
李予灯执笔放下,带着不自知的,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以后还要我教么?”
符箐瑶摇了摇头,仔细思考过后,“我不要了。”
李予灯愣了愣,低头道:“好的。”
符箐瑶想,她该把原因说清楚。
狐裘不是他洒脏,初见是她主动冲过去挡,他当真并不欠她。
李予灯什么都没做,为了赔不该他赔的钱,给她教了教书,反而成了外人口中巴结富家女儿的新一条证据,在书院里大概要流传许久。
所以,难道就因为他穷,他做什么都是错的吗。
符箐瑶思忖完,清澈的眸子盯看向书生,庄重且严肃,“李予灯,我不想再要你教了,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不欺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