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已至, 日渐寒凉。
苏明妩站在樟月前殿的台阶,手上捧着黄铜袖炉,刚塞进去的小碳饼热腾腾散布暖流, 烘得女子纤嫩的手掌经络通红。
绿萤搬来张小矮凳, 踩上去更方便地替苏明妩拢上一件褚色宽袖莲蓬衣, 收小领褖部位的打襕, 将见缝插针的朔风抵挡在外面。
“王妃, 王爷要后日才回来, 您不必天天守在门口呀。”
苏明妩收回视线, 退进殿内, 微红着脸道:“我才没等他, 我是看看风景,怕错过今年的初雪。”
绿萤笑着不答,擦干净凳子, 转头去整理其他剩下的物什。
苏莳廷走后好久,苏明妩都有些怏怏不乐,加之后来天气越来越冷, 北方河道甚至结了薄冰, 她懒得出门,事情全托给了叶折风办。
这样日子是过得很舒适, 可同时, 也过得特别无趣。
记得刚来武威的时候, 符栾在漠池府呆了两个月, 她忙自己的事偶尔才会想起他,现在是时不时就要猜他在干什么。
这样真不好,苏明妩总觉得她得找点事做。
为何绿萤就能那么忙,镇日跑东跑西, 没见小丫鬟休息过。
“绿萤,你在理什么?”
“哦,就是苏少爷给您带回来的那袋玩趣,杂七杂八很多,奴婢给您整理完,你有空瞧起来方便。”
说罢,绿萤从袋子内掏出好几本破损的蓝皮书册,这些多是舶来流入大宁朝的物件,苏莳廷怕妹妹呆着闷,搜到有译文的便打包带了过来。
“把你手上的拿来我看看。”
“是。”
苏明妩左右无事,随意翻开其中一本,译文不是全部,更多的只能辨析灰白色的插图。
大概因为她做了河道生意,看到湖水船舶之类,会稍许停留片刻视线,但因译文残损,粗看只作消遣。
直到眼下这页。
苏明妩盯着画里铜边箍紧的木桶,长得与大钟相似,顶部闭合,底部扎出小口,明明落入水中,桶里吊挂的毛毯却丝毫未湿,湖水也进不去,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事。
如果,这用在船上,是不是可以偷偷拖着在水底运粮?
苏明妩心里忽然亮起念头,连忙道:“绿萤,你去准备个深点儿的木碗,几把利刃刀锋,再搬个装满水的木桶,还有...”
绿萤放下手上的事,迟钝地抬头,“啊?”
苏明妩怕她听不明白,把书凑到她面前,“绿萤,你看,就是像这些东西,我觉得可以试试用在小船上,或许不用大船也能偷偷运粮。”
绿萤看了会没看懂,可是,“王妃,您是不是忘了,陆当家说关于小船被袭的事,王爷手下的人已经办妥了呀。”
“...”
苏明妩没忘,的确,上个月陆景山有寄信,言辞中不乏感谢,提到事情已被圆满解决。
他说不知为何,熊家的几艘大船船底被莫名其妙砸穿,如今他们自顾不暇,没空再寻事,而且下手的人做事非常隐蔽,查了半天也查不出眉目,毫无痕迹,就算怀疑哪家对头也只能作罢。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实在很符合符栾的个性。或者说这种小事肯定不是他亲自授意,然而跟随他的人,都会用最简单的方式来处理事务。
苏明妩先前忽略了这点,陆家在毫不自知的情况下,与雍凉王扯上了关系。那么符栾的手下自然会扫清障碍,难怪当时顾、沈两家丝毫怨言都无,原来是看准了小挫败很快能翻过去。
尤其经过此事,熊家须得重订制大舟,漕运司为了保证调粮仓位的储量,不会太过刁难陆家的升船。
看起来很顺利吧,苏明妩心里却不大是滋味。
为何她和符栾搭边的事,最后好似都是要靠他,当然,他作为她的夫君,她是不需要有不好意思的想法,但她天性骄傲,自然地感到别扭。
苏明妩想的是,若符栾回来前她能想出别的运粮法子,她一定要跟他提,不教他以为她那般无用。
她认为此事不算多余,再说了,她正愁没事做。
“绿萤,不管,你快照着我说的去准备。”
“是。”
很快,殿内的毛毡地毯被撤开,空出一片浅色的石砖,上面摆满了零碎的工具,包括木桶,雕凿用的圆刀、平刀和尖刀,几只小铁球之类。
苏明妩席地坐在砖面,拿着把小刀,把木碗倒扣,沿着碗口边缘挖小洞。
她多年没动手,果然有点生疏。
绿萤不解地跪坐,陪在她身边,“王妃,您打小就做这个吗,奴婢还以为您只是爬爬树。”
“小时候,哥哥迷过一阵木雕,我在旁跟着玩儿,父亲不喜欢就不许我们做了。”
“王妃,王爷他知道么。”
苏明妩停下动作,仔细想了想,“不晓得吧。”
再说,她也不是多么技艺高超,现在也不过是想戳几个洞,随便动动而已。
绿萤看她一刀一刀的剐,心惊肉跳,凑上前想夺走刀片,“王妃,要不,还是奴婢来,您的手金贵伤了可怎么办。”
“不给,我是无聊,你忙你的去。”
苏明妩平时的胆子也怕刀枪,但这种雕刻用的小刀片,纯粹就是好玩儿了。
“...”
绿萤到此时真是无话可说,别家夫人应当没有这样的,夫君都快回家了,不挑好看衣服,不试华美珠宝,不作衣饰熏香,居然会愿意钻研起外邦书籍,还做起了木匠活。
“绿萤,你别傻楞,帮我扶一下。”
“哦,是。”
...
苏明妩忙活半天,衣裳沾染了木屑土灰,原本精致白皙的脸蛋被手背蹭了几次后,同样变得灰扑扑的。
主仆两人按着书上的画,大约作了个微小版的打样。
绿萤从起初的不在意,到投入之后逐步变得紧张。
两颗小小的后脑勺凑在一起,将处理后的木碗倒扣放入更大的木桶中,扎系了铁球的碗慢慢往下,等沉到底了,苏明妩再通过顶部的绳提起来。
两人屏气凝神地将之翻转,看到吊在顶端的布片果然没有湿!
“王妃,水真的进不去诶!”
“对啊,那意思是不是可以装粮食啦。”
“王妃,您好厉害啊!”
苏明妩咳了声,口不对心地得意道:“也还好啦,我是看的书呀。”
...
***
雍凉王府门口,彪悍的黑马停在石狮旁,昂首嘶鸣了两声,由得坐在上面的男人拍了拍马头才安静下来。
门房午后打起瞌睡,睁眼发现是他们王爷回来,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李泰庆站守在照壁,看到符栾进门,迎上前接过扔来的大氅。
“奴才见过王爷。”
符栾有些惊讶苏明妩没有跑出来等他,她上次送他启程的时候分明在床上哭哭啼啼,看起来‘很不舍得’。
“王妃呢。”
李泰庆躬身,告罪道:“王爷,是奴才的不是,忙了晌午忘记跟王妃提王爷今日就归。”
“奴才现在马上派人去通传。”
“罢。”
“王爷,要不您去樟月殿,王妃自从听说五日前听说您要回来,天天站在殿门口,不做其他的事光盼着王爷呢。”
符栾闻言,嘴角几不可见地微扬,“哦,是么。”
“当然,奴才说假话就,就罚奴才一个月俸钱!”
...
李泰庆看着空空如也的殿门口,擦了把冷汗,回头弯腰,“额,王爷,王妃兴许观望许久,现在在午休...”
符栾闻言笑了笑,丝毫没有生气。
他不紧不慢地继续走近,在看到殿内女子纤瘦的背影时,抱臂慵懒地靠在了门牖上。
他的娇妻正蹲坐在地上,面对着个水桶,盯的是前方拎起来的一只倒扣的木杯。
她和她的丫鬟在那里惊呼连连,也不知是看到何种惊奇的画面。
就,很好笑。
“王妃,您好厉害!”
“也还好啦,我是看的书呀。”
符栾听出了苏明妩言辞中隐约的得意,低声笑了笑,他的王妃真是有趣极了。
“王妃,您是要把我们看到的景象告诉王爷吗?”
“嗯,是要跟符栾说的。”
符栾听到此处笑意渐深,蓦地开口,“王妃,要跟本王说什么。”
嗯??
苏明妩耳朵动了动,猛地转过半身,就看到有个男人斜倚在门框,不是符栾还能是谁。
她揉了揉眼睛,结结巴巴地,“王爷,你,你怎么在...”
苏明妩刹那间茫然在想,她是该先问符栾为何回来,还是先回答他,她在做的事。
她此时坐于地上,手上甚至握了把小尖刀,哪里有半分堂堂王妃该有的雍容华贵的模样。
他是不是会觉得,她很奇怪....
苏明妩在那支吾地发呆,符栾见她脸上灰白相间,像只小花猫,抬臂招了招手。
女子见状站起,小脸灰红,迎上他的视线,越走越近。
符栾食指抬起苏明妩的下颌,左右看了看,勾唇道:“你怎么脏成这样。”
苏明妩没底气地解释,“我,我刚刚在戳木头,就是照着书里的法子...做,做些钻研。”
钻研...
符栾挑了挑眉,“哦,原来王妃在府里,这么忙。”
苏明妩难免心忖,符栾接下来会不会责怪她呢,毕竟她的行为,的确与身份不符,显得太不庄重。
她原本只打算告诉符栾结果,并无预料他突然回家,能看到这些...
苏明妩硬着头皮,娇声辩解道:“王爷,我就今天忙了点,平常还是挺闲的。”
“嗯,不过。”
苏明妩紧张地竖起耳朵。
符栾状似不经意地替她把头上的木碎屑摘走,而后看向她勾了勾唇,“王妃今日那么忙,还有空,想本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