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的朦胧月色照在殿前玉阶, 绿萤团着手提着盏灯笼一节一节地往下走。
她在心里默记王妃教她的说辞,走的方向是东边前院里王府管家住的西厢。
绿萤很少说谎,她拍了拍自己的脸, 才伸手敲门, “李管家在么?”
李泰庆挑灯正在算账, 从窗户口斜出头眯了眼, 见是绿萤, 忙起身去把门栓打开, “绿萤?”
“杵在门口作何, 快进来。”
李泰庆回头顺手把账簿合了上去, 坐下笑呵呵道:“这么晚了, 王妃有甚吩咐?”
绿萤温声,“李管家,我将你跟我说的话, 与王妃提了提...”
“哦,王妃生气了?”
李泰庆这样的身份对王妃行踪当然没资格置喙,提醒的那两句, 是因他心底将苏明妩看作主子, 同时了解她的脾性,否则那种话, 换个主子说出口就预着被罚。
“没, 没有!”
绿萤摆手, “王妃没有生管家的气, 她告诉我,常常出去也是因在府里总念及王爷,是以才会出去散散心。”
李泰庆不信,笑道:“原来如此, 是我料想不周,新婚燕尔,不舍定然有的哇。”
“对的,王妃也觉得这样不好,她想了想,决定还是亲自去看王爷。”
“嗯,这也不失为——”
李泰庆说到半句,猛然抬头,连家乡话都出来了,“啥?王妃要去漠池府?”
绿萤认真点了下头。
“可,王妃这般突然,王爷走之前没吩咐,到底女眷能不能去啊。”
李泰庆做事细致,饶是没想到需要提前问过符栾,王妃可不可以去边城‘探亲’。
是,王爷对王妃是有几分心意,但要说到何种程度,他猜测不出来。
“王妃说何时?”
绿萤掰起指头算了算日子,“再过三日吧,差不多。”
李泰庆微微皱眉,“行吧,你先回去,就跟王妃说,奴才会好好安排。”
看着绿萤消失在房门口,李泰庆眉头紧锁,撑着腰在房里来回踱步。
军营不得放入女眷,这是霍刀与他提过的规矩,但王妃身份尊贵,不算寻常女子,按着王爷对王妃偶尔出其不意的纵容,或许徇私也说不准。
再者,王妃想去,他拦不住也不敢拦,万一王爷就等着王妃去呢!
李泰庆思前想后,拿出空白宣纸,他每日会写给王爷,虽然从来没有回信,但多少得报备下王府里的事项。
认真忖完,他润色了一番,诸如王妃想王爷得彻夜难眠之类的话,反正怎么好听怎么来。
对了!
李泰庆恍然想起王妃那日去义川街掉的耳铛,既然是王爷送的,这事也能写进去!
末了,他才加了句,王妃说要过来,盼王爷批复。
希望在王妃出发前,他能等到王爷的回信吧...
***
三日后,天高气爽,比晴天更舒爽的是李泰庆的心情,他手里攥着他寄出去又返回的那封信,无比宽适。
王爷批了个极其潦草的红勾,显然是同意此事,那他也就放心了。
李泰庆觉着自己实在不容易,做下人的,夹在两位主子之间,不这样他还能如何。
“李管家?”
王府石狮子旁,在发呆的李泰庆被喊回过神,苏明妩已然钻进马车,绿萤掀开纱帘,探出圆脑袋喊了声,“李管家,奴婢陪着王妃出门啦。”
“噢,好好。”李泰庆踮脚扒拉车窗口,“王妃您放心啊,这宅子里有奴才主持供膳诸事,您就好好去见王爷!”
须臾,帘后传来轻笑一声,“那就有劳李管家了。”
“不敢。”
车厢内,苏明妩在查看包裹里塞的银票,最近用得太快,再花完这参股的三千两,她就不剩多少了。
马车缓慢开始行驶,绿萤小声道:“王妃,说好了,陆当家不下马车,今日也直接去往漠池郡。”
“嗯。”
苏明妩早先重新写了一封,由绿萤送过去,就说夫家在漠池郡那有事要办,她一道跟着去。这种事在商户里并不稀奇,没有引起陆景山的怀疑。
这样也好,在武威府太过惹眼,漠池城里沙化严重,常有暴风,现下半座皆是空城,不会有人留心他们。
她们好不容易打听得的食馆到符栾的军营有小半日的车程,她借用膳谈完生意之后,再继续赶路,也就是借着见王爷的名义,白白出来了趟。
绿萤斜过头,“王妃,您真的会去看王爷嘛?”
“自然,不然如何算是顺路。”
绿萤指了指车板外坐着的两个侍卫,凑近道:“万一他们把您的行程仔细告诉王爷,王爷知道您拿他做遮掩,那我们不是更惨嘛。”
“那,那,我也没办法了。”
苏明妩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混过一日算一日,她不是没想过与符栾彻底摊牌,但真的不行,他只会更生气。
能拖就拖吧,最好等她站稳,以后或许就不用常常出门。
“你们可以架快些,三日内我希望能到漠池。”
“是,王妃。”
...
苏明妩的打算,是她在约定的那家食馆用膳,然后正好与陆景山拼桌聊河运生意。
然而漠池郡剩下的住户迁居了不少,食肆里空空荡荡,她还没想好,到底该怎样才能自然地和陆景山拼桌。
好在苏明妩到了那儿发现,那里不是她料想的精致双层砖楼,就是间盖了牛皮纸的敞开大棚,位置没几张,还被过路歇脚的商队占得七七八八。
侍卫见状,向后道:“王妃,有一个多时辰就能到王爷的营帐,您还要不要停下。”
这两个侍卫是凉州原本守王府的,除了对雍凉王,对旁人皆是冷冷的语气。
苏明妩这两日在车上早已习惯,忙着在席位中找六七十岁的老人,不甚在意道:“嗯,要停。”
“那属下去清场。”
“诶,不用。”
苏明妩‘端着脸’,“不要在外影响王爷的声誉,不过是用顿膳罢了,何苦劳师动众。”
“反正就在那处,你们坐在马车上等我。”
冷面侍卫摇头,“不可,属下必须负责把您送到王爷手里。”
“...”
苏明妩在此时看到了背对她的老者,看打扮像是从京中赶来,蚕豆青的衣袍沾了风尘,那人正在拍灰,应当就是陆家商船的当家陆景山。
食肆就豆大点地方,一眼都能望到底,若是再带两个小尾巴,那她还能谈什么生意呀。
苏明妩微微挽起袖口,将印玺现于侍卫面前,“这样,你们是不是还要跟着我?”
侍卫一看到印玺就要从马车跳下跪地,急的苏明妩忙叫绿萤拦住他俩,她真是无可奈何,符栾的人怎的都是有板有眼!
“总之,你们在马车上等我就是。”
“是,王妃。”
苏明妩不确定他们会不会将此事报给符栾,毕竟她用了印玺,但她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先谈了再说。
陆景山年逾古稀,普通肤色,白须眉毛下,眼睛炯炯有神,看起来尤为精神。
他感受到阴影落坐在他对过,抬头想开口解释这位子已有人占,万万没想到看到的是个年纪轻轻戴着帷帽的姑娘。
他试着喊道:“苏氏夫人?”
“嗯,陆当家,是我。”
苏明妩不愿去想化名,只在信中提及自己姓苏,这样叫法颇为奇怪,两人书信几封下来,还是没听熟悉。
绿萤扶着她就坐,拧眉在黑漆漆的木桌上垫了层薄帕。
苏明妩瞥了眼不远处的马车,“陆老,我急着要去见夫君,他不喜欢我出来太久,咱们直接商讨,不需要其余客套。”
陆景山刚想聊聊凉州天气,摸了把胡须硬生生将话憋了回去,“这...那夫人您这生意,老爷他不晓得?”
苏明妩笑道:“晓不晓得,也是我说了算,陆家不也是陆当家说了算么。”
陆景山笑了几声,“说的也是,谁说女子不如男,倒是老夫狭隘了。”
京华生意做得好的女当家不在少数,只是根深蒂固的男人掌家的说法,常常会蒙蔽了世人。
“夫人,老夫想知道,您愿意参股多少银两?”
苏明妩从腰侧拿出三张银票,“这些,正好与陆老在大豊钱庄借的钱差不多,我记得大豊钱庄收取的利钱可不低。”
陆景山见她这般坦白,道:“夫人既然将话都说得明白,老夫也就问了,凭这三张银票,您想要几成。”
苏明妩手微微颤抖,她强自镇定,“七成。”
“七成?!”
陆景山脸色倏变,不白的肤色愈加显黑,“夫人你莫要与我开玩笑,七成,那我们陆家商船还姓陆么?”
苏明妩紧紧捏着她袖袍下的黄色印玺,她没有与经验老到的生意人切磋过,年纪又轻,心里难免生怯。
为了让自己声音不要打颤,苏明妩只能想些荒唐念头,比如不要怕,大不了让符栾来逼你让给我好了,你还敢不听他的话嘛。
再凶再厉害,厉害不过她夫君。
苏明妩这样想,居然还真的镇定下来,笑道:“据我所知,大豊钱庄近来与熊家商船走得很近,借你的三千两也不知何时就会收回。陆老,我付出的钱,是你们陆家商船的救命钱,要七成,哪里不够合适?”
“还是说,你宁愿这样拖下去,等着熊家彻底吞了你们?”
“你哪里来的消息?”
苏明妩心道,她就是瞎诌的,当然不能告诉他来源了,“这点你不必知道,总之我有我的门路。”
也不知是不是苏明妩运气好,她的说法正好与陆家商船曾经发生的事略有重叠。
陆景山没有多作怀疑,道:“夫人,老夫实话说与你听,熊家的确去年找过我们,当时他们要的也是七成,我们没同意,后来的结果我想你看到了。”
苏明妩忖了会,猜道:“你是说,那三艘翻了的小船?”
陆景山点头,“所以,若是我现在答应你七成,我当初为何不答应熊家?还能少这么多事。”
说话间,店小二将做好的两碗热粥递送上来,一碗给陆景山,一碗放在苏明妩面前。
绿萤替她用汤勺舀了舀,晾开热气。
苏明妩看了眼马车,两个侍卫的眼睛就跟鹰似的,还在紧紧盯着她,她拖不了多久,最迟喝完这碗粥,就该出去了。
“六成,不能再少。”
陆景山就着咸菜喝了口,“四成,老夫不能对不起祖宗,四成不能再多。”
“夫人,老夫对你不是没有疑虑,你不肯显露面貌,更不愿透露家世夫姓,若是寻常时机,我岂敢与你谈这笔生意。”
“夫人敢要这个份额,可以说是乘人之危,乘我们陆家的磨难。”
陆景山咽下粥,不紧不慢地继续道:“但我还是觉得夫人够实诚,也是个善心的,我很有诚意与夫人详谈,这才会拖着老身子骨,跑到凉州来。”
陆景山做了几十年的当家,说话带上几分情绪便能轻易感染旁人,绿萤就听得很是动容。
苏明妩也有一点,但她更清楚的是,陆景山根本没得选,落入湍急河流遇到块浮木,他竟还想挑刺。
他与她说的这些话,无非是欲扬先抑,讨价还价的手法罢了。
苏明妩有她自己的坚持,“陆老,乘人之危,不如说是雪中送炭,还是你以为,我这钱财来的很容易?”
“三千两...陆家一年能赚多少想必你最清楚,分红给我四成,我要七、八年才可能回本。如果是这样,我完全可以再开个新的名号,何苦与钱作对。”
“陆老既然提到了和熊家的恩怨,我参股,难道不必担风险?”苏明妩淡淡地道:“为何我分明是救陆家商船,却好似在贪你们的好?”
“你们现在,还有好处可贪么?”
陆景山没想到,这位年纪不大的夫人,非单没被他说动,说起话来还如连环套,咄咄逼人。
他侧过头,马车传来的视线非常明显,凭他的眼力,苏氏夫人家里就不会是普通富户,能说出这种话,必然有她的底气在。
陆景山有意暖下气氛,立刻换了副表情和蔼笑道:“夫人,咱们慢慢谈,你先喝粥。”
苏明妩接过绿萤手里的勺子,一口未喝,却应和:“嗯,这里的粥是不错。”
两人各自吃了几口,跟陌生人似的不搭话,等小二上前来收走汤碗,陆景山擦了擦嘴,“夫人,这样吧,五成,你看如何。”
苏明妩慢慢站起身,“陆当家,还是那句话,六成,不能再少了。左不过多筹谋半年,我重开一家便是。”
“我等得及。”
陆景山笑了笑,将铜板放在桌上,“没关系,凉州好风景,老夫想多住几日,容我再细细想想。”
“好。”
...
苏明妩坐在马车上叹气,方才她说的硬气,真要再开一家商船,她根本就办不到。
水道涉及漕帮和漕运司,陆家的关系上下都已打点好,这些不是半年内,普通人能轻而易举做成的,除非求符栾帮忙,否则就是痴人说梦。
可她怎么敢让符栾发现,区区参股,她都要避成这样,当真亲力亲为,她怕符栾把她捉回去罚抄千遍女诫。
陆景山应当会猜测她的身份不低,所以苏明妩才会摆谱,借此来给他压力。
水运倘若定不下来,药材生意也随之悬着,用水道运药草,占成数少了药材的价钱优势会大打折扣,她还做梦垄断各地药材商的买卖呢...
如果,陆景山真的不同意,苏明妩觉得她必须再想折中的办法妥协。
“王妃,到了。”
“嗯?”
绿萤轻声提醒,“王妃,咱们到军营门口了。”
苏明妩一路都在想事,竟是忘了自己还得往符栾的营地走,晕晕乎乎的,从车窗口看到军营外的辕门箭塔,尖耸的围栏鹿角砦,才发现他们都到了。
绿萤掀开门帘,看到车板上两个侍卫不知何时下了马车,站在来路的风口盯着四周,至今还未松懈。
“王妃,您都没提前与王爷说,王爷会不会见你啊。”
“应该会吧。”
苏明妩没谈成参股,算是在她这几个月一往无前的赚钱道路上,第一次遇到了小小的波折。
本来觉得见符栾不是那般要紧的事,现在,她忽然就是很想见他。
区区一面,希望这位雍凉王能分给她片刻,她不与他诉苦,就是想...想抱抱他。
因为是军营重地,两个女子结伴往前好似不太庄肃,苏明妩吩咐绿萤留在马车,自己则跳下车辕。
附近人烟稀少,望过去白茫茫的大片,都是营帐挂着牛皮的顶端,练兵校场穿梭其中,有石墙隔着,密不透风。
两丈高的实木大门,两边都有高高的哨塔,底桩上红褐色的树皮斑驳陆离,跟陈旧的血水一样令人望而生畏。
在两位拿着弓箭的卫兵注视下,苏明妩背上发凉,慢吞吞挪步走近门口。
“来者何人!”
守门的是伍长,他横眉冷对,虎背熊腰,冷声上前询问,全没有看到女子的怜惜语气。
苏明妩没耽搁,将左手腕的三黄联印玺取下,交给他道:“请把这样交给你们王爷,就说,就说有人来寻他。”
她对着别人,实在说不出口,我就是王妃,您跟王爷通传一下这等话,早知道,还不如带着绿萤下来。
伍长一看到王爷的印玺,瞬间态度好上很多,能让王爷交付印玺的,看来是家眷亲友,“请稍等。”
“好。”
苏明妩等了会,没多久,伍长就气喘吁吁跑了回来,“王妃,王妃!”
苏明妩弯起嘴角,看来符栾说起了她的身份,“嗯,王爷是唤我进去吗?”
伍长摇了摇头,“王妃,王爷还在与众将议事,他说女眷不得进军营,让您就在这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