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妩想到能避开符栾, 等会儿还有新鲜的芦橘吃,上楼时心情尚算不错。
她住的房间在楼梯左边,一眼望过去, 门居然虚掩留了条窄缝。
不对啊, 出门时绿萤明明是关上的。
苏明妩虽然觉得奇怪, 但这里有符栾的侍卫在, 理当没人敢来造次。
她轻轻地用手指戳开缝隙, 准备瞧瞧情况, 没想到一弯腰, 看到的竟是符栾坐在对过檀木椅上...
他, 他这时候不是该去果园, 如何能在她房里呆着,鸠占鹊巢。
恍神间,苏明妩不小心压到了锁, 房门慢吞吞向两边推开,符栾闻声略一抬眸,便与发楞的女子撞上了视线。
符栾见到是她, 抬手招了招, 道:“站那作甚么,过来。”
他的声音好听不腻, 低沉时豁人至深, 平素里则带有冷玉的质感, 方才这句, 兼而有之,像是表面铺了层青草的沼泽,危险却诱人深陷。
几日不见,苏明妩觉得这样的符栾很陌生。
是他先发脾气 吵完架将她甩在马车里, 现下又跑过来,恢复寻常语气,就当无事发生。
那么,从头到尾,他到底在作甚么呢?
苏明妩就站在门口不进不退,神情淡然,有礼有节,“王爷,臣妾见过王爷。”
符栾看到纸团之后,其实心情很好,好到他快要忘了她对他的推拒,好到他自觉已放下身段,留在房里等她。
可见到苏明妩不肯靠近,符栾眼中星点的戾气回拢,又有隐隐发作的趋势。
他勾起唇,嗤笑道,“王妃,这几日在躲本王?”
“臣妾不敢。”
苏明妩说这话时微微低头,全然一副顺从的模样,却教符栾看着极为不顺眼。
袖袍下,他抡着纸团的如玉骨节,动作稍停,掀眸盯着女子,“有何不敢,马车上,王妃不是胆子大的很么。”
苏明妩不想多回忆,敛住眼睑轻声:“那日,是臣妾错了。”
“错哪儿了。”
“错在不该赌气说那些。”
“臣妾以后都听王爷的话,王爷指东不敢往西,王爷做的事绝不过问,只请王爷好好收起机要密事,免得担心身边遭逢窃贼。”
苏明妩很清楚,她掩饰情绪的倔强,符栾这样的人是看不懂的,她又何必再说些反话,无端惹得麻烦,还显得她更可怜。
符栾闻言,冷着眉眼,右手几乎要将纸团揉碎。
他留下的本意是想问她白宣的来历,就好像暗街回程路上,信口问的那句喜欢,不管如何忽略,萦绕心上的期待再浅淡,也始终存在。
他想听到的,是她服软,而不是对他画下更深的楚河汉界。
两人之间沉默片刻,苏明妩有意赶人,“王爷,您找臣妾还有事吗?”
符栾回过神,从椅子上倾身,单眸微眯,“王妃,你确定要用这种语气,站在门口的位置,来问本王问题?”
“是。”
“听话,离我近点。”
“这里很好,还请王爷明示。”
苏明妩不是故作身价,而是这五六日,当静下心来回头捋清心情,她发现,在这场争吵中,她竟是差点要丢失骄傲。
她对符栾,本没有到非他不可的情愫。
既然他从没有信她,那她也不必再拖泥带水,索性先划开距离,免得每次都只能看到他甩袖离去的场面。
用王妃该用的语气,站该站的位置,这样不是很好么。
符栾难道还不够满意吗?
苏明妩自己自然感受不到,她根本就还是在赌气,只不过从最初的撒娇委屈,化成了强装出来的冷漠。
符栾从女子刚进门时有的微末怡悦,到听她说完这句话后,终于比前几日还要彻底地,沉入谷底。
他冷着眸色,将宣纸扔在桌上,俨然是给最后机会,“为何,要写本王的名字。”
写符栾的名字?
原本竭力维持淡漠的苏明妩,来不及掩饰突生的惊讶,慌忙间抬头循声看了过去。
长桌上,轻薄的纸张被人揉挼无数次,出现了残旧的细纹裂痕,不堪一击。
苏明妩似是想到了什么,冻住的身子忽地往前急促走近,她拿起展开纸团,一看,果然是自己的字迹。
符栾视线落在她略颤的指尖,笑容嘲讽,“原来,的确是王妃的。”
“那么厌恶本王还要写,王妃何必与自己作对。”
苏明妩不知如何解释,这是她在京华宅子里刚被罚抄书那几天,心里无端烦闷才乱画的,居然被符栾看到了。
她现在才明白,原来那时候的烦闷,便是心动的初始。
但此事没必要让符栾知道,他看不上,也不需要这种虚无缥缈的挂碍。
苏明妩深吸了口气,温声开口,“王爷,没想到臣妾练字,能不小心辗转到您手上,献丑了。”
符栾一字一顿,“练、字?”
“是,那日看得王爷衣裳上名字的古籍字体,觉得新奇,字体规矩方正,便起了心思想练练。”苏明妩说得很顺畅,“是幼时,父亲教出的好习惯。”
好一句好习惯。
“苏明妩,你确定,只是为了练笔。”
符栾很少问人第二遍话,他仍在给她机会,如果她承认牵绊,或许,他甚至可以容忍先前陌生的情绪继续蔓延生长。
苏明妩却淡淡地应,“嗯。”
...呵,很好。
符栾慢慢地向后靠坐在宝座,修长的双手交叉拢于腰腹,低垂着眼睑看向面前安静恬淡的美貌女子。
她是那么柔软脆弱,生死皆在他一念之间,却还是心有旁属,始终不肯着落在他掌心...
良久后,符栾垂眸,唇畔溢出了声轻笑。
他抬手,将身侧的宣纸揽进手心,施力几乎是在瞬间,宣纸破碎成了白色齑粉,随着倾倒的手势,尽数缓缓落在砖板地上。
“苏明妩,从此以后,好好做你的王府正妃罢。”
随着话音落下,男人便不再分眼神看她,起身干脆地往门外走。
二人距离越来越近,今日他身上的迦南极淡,若有似无的很是好闻。
苏明妩不晓得出于何种心思,在符栾擦肩而过的关口,没忍住,蓦然伸手拉住了他。
“王爷,臣妾,臣妾还有个疑问。”
符栾已恢复了他最寻常的表情,侧过眸,笑意却不达眼底,“王妃请说。”
“臣妾想问,王爷不信我,又为何不杀我?”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符栾都是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的性子,那样的人,对她诸多试探,定然动过杀心,可为何最后都没动手呢。
毕竟,他有无数种办法,杀了她不落口实。
“你想听实话?”
“嗯。”
符栾转过身,看向苏明妩,“很简单,本王对你心软。”
就像是往湖中丢了颗小石子,落入水静流深的湖面,悄无声息的,却能惊起圈圈涟漪。
苏明妩头脑倏忽空白,扯住他的衣角忘了放,不知道是说给自己还是别人听,“心软...谁都,都是会有的罢。”
就算符栾强硬如斯,也会有令他心软的人,比如,比如他的宠妾,他的爱将,他的...
“可惜本王没有过,你是第一个。”
符栾脸上笑意未变,慢条斯理地将她的皙白手指从衣袍根根扳开,薄唇轻声,“也是最后一次。”
不是最后一个,而是最后一次。
苏明妩的耳边如微风吹过,心头却是万千蚂蚁噬咬,酥麻的滋味酸胀煎熬...
她分明是想好了,以后的每次见面,都要摆出大方得体的姿态,不再让他挑出错漏。
可为什么,现在宛若是她动手将自己吊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的来回拉扯。
苏明妩隐约觉得,她和符栾之间定然有个误会,只是她想不通症结在哪,她以为可以毫不在意,但原来她做不到。
就在此刻,她无比地想找到问题所在。
符栾在门口转身前,乍然听到身后的女子颤着嗓音开口,“王爷,你今晚,能不能过来。”
他顿住脚步,拢眉侧过半身,“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苏明妩握紧手心,继续咬唇道:“是,我还有话,想与王爷说。”
靠近晚膳,楼底已然响起仆从的谈话喧哗声,眼下并不是继续聊下去的好时机,她也需要时间整理说辞。
“苏明妩,你以为,本王是呼之则来的男人么。”
“王爷不是。”
苏明妩回头望向符栾,清澈双眸泛着微光,“可是,你能不能再心软一次,好不好?”
***
临近傍晚,绿萤双手捧着盘洗好的芦橘,进门就看见苏明妩阖眼靠躺在床沿,脸色不太好的样子。
她急着把东西一放,冲上前扶住,“王妃,您怎么了!”
苏明妩被她唤醒,摆手轻道:“没什么,脘腹有些不适。”
其实从果园回来,上楼就有点隐隐作痛,方才情绪波动没有太在意,符栾走了之后,她反而开始疼得难忍。
绿萤心急地拍了拍手,“对,归宁时候苏家夫人说过,王妃您的胃脘要好好养着的!”
现在行路途中,膳食没办法讲究,王妃最近忙着背药书,连用食时辰都很随意。
“王妃,你等一下,正好快晚膳了,奴婢马上去拿热汤。”
“好。”
绿萤心急火燎地下楼上楼,思考着要不要与王爷说这事,却看到隔壁门紧紧锁上,好像没人在。
她只得收回视线,端着餐盘进去伺候苏明妩先用。
“王妃,你慢慢喝。”
“嗯。”
苏明妩小小吃了两口,暖流甫一进肚子里,人立刻舒服多了,“绿萤,我以前也疼过,无碍的你别忧心。”
绿萤却是急的不得了,“王妃,今晚奴婢陪您吧,你一个人,奴婢不放心啊。”
苏明妩舀汤的手稍稍停顿,“不用,今天我有些事要做。”
“可,可是——”
“真的。”
“...是,王妃。”
绿萤伺候洗漱完,老不愿意地撤出房,苏明妩看着她将门关好,慢吞吞躺缩回被窝。
驿站装饰华丽,棉被够新却不暖和,哪怕绿萤今日晒了整个午后,依旧是冷冰冰捂不热。
苏明妩身子不舒服,也就愈发觉得冷,不自觉地裹紧被筒。
这儿没有铜壶滴漏,也不知此时何时,符栾还没有到,但他既然答应了,苏明妩就晓得他一定会来。
苏明妩困得想睡又怕符栾过来,强打起精神盯着门口。
直到熬到后半夜,外面无端喧哗,房间还是没有动静,她终于迷迷糊糊渐渐睡了过去。
...
翌日大清早,绿萤端着洗漱铜盆进门,眼下的乌青显然是担心地一晚没睡好。
她焦急,先绞了块湿帕走到床边,轻声询:“王妃,现在脘腹舒服了吗?”
苏明妩冲她笑了笑,“嗯,好些了。”
不过,符栾到底都没来,昨晚她睡着后外面很是吵闹,她实在是太累,就没起来看。
“对了绿萤,昨晚驿站有事么,怎么那么吵?”
绿萤低头揉了揉手指,不太情愿地道:“昨日,林小夫人不是被您罚站么,听说才站了小半个时辰,人就晕过去了。”
“半夜闹是因为李管家去邻镇请了大夫来,急急忙忙地没安顿好。”
“哦。”
苏明妩无所谓也不在意林芷清,她伸手接过帕子,想到了什么似的,忽地抬头问道:“那,符栾呢。”
“唔......”
绿萤犹豫地不想说,但王妃都问了,她总不能不答,“王爷他,他整夜都在小夫人房里,陪她...”
绿萤见苏明妩手上的锻帕一松,眼神也是呆呆的,以为王妃是怕被责罚,“王妃,您不要难过,奴婢没听说王爷有怪罪您的意思。”
苏明妩却是仍旧不动,呆住很久后,她才抬起头,弯起嘴角道:“没事的,绿萤,过去了。”
这次真的过去了。
那短暂,绚烂如烟花般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