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就在马车里,杀人灭口好……

三月十九日平旦, 昨晚半夜下了场雨,清早便起了层春雾。

常言道春雾起风,李泰庆站在大门边, 裹紧立领, 他们王爷真是到哪儿哪儿就腥风血雨, 连挑选的启程日子都这样应景。

巾帽局的调令下来, 他被拨给了雍凉王。

看着京华堂堂从三品府尹的下场, 李泰庆也不晓得此行对自己是福是祸, 反正, 也没的选了不是。

李泰庆忖度往事, 顺便挥手指挥, “你们手脚再快些,王爷和王妃马上就要出来了!”

“你,说你呢, 小心,小心别磕坏王妃的嫁妆,她可宝贝这件!”

...

苏明妩今日没有赖床, 或者说, 她晚上压根儿就没睡好。

一会儿这个可怖,一会儿那个梦魇。

间隔着醒来, 不期然想到苏莳廷说的那些话, 加之略带混乱的前世回忆, 她如何还生的出睡意。

绿萤服侍她穿衣, “王妃,您昨天见到的,奴婢晒了大包结香花,等会包个小香囊放您马车上, 能养气宁神。”

“好。”

“奴婢和灶房的姐姐们坐在板蓬车,王妃要是有吩咐,就让管家来寻奴婢便是。”

苏明妩拍拍她的小脑袋,笑道:“就离那么近,你怎的还要唠叨。”

“奴婢上次...就不该穿鞋的。”

绿萤总是记挂在马场她为了找鞋,没牵好马绳,才会害的王妃蒙难,是以过去几天了还在时不时满腹愧疚、提醒自己。

苏明妩当然不会迁怒于她,要这样算,符栾才是罪魁祸首了。

想起他,苏明妩垂着眼睫,好似随口问:“李管家有没有说,王爷是坐马车,还是骑马。”

此地去凉州路途遥远,须得分三段不同的进程。

京华往豫州是平坦大道,然后由豫州转去益州的路则破旧不好走,最后到益州境内再往赴凉州,山林湖海较多,更加拖延马车行速。

大宁朝,藩王不可私自离开封地,皇上给的回程时限十分紧张。

所以苏明妩记得,符栾只是跟她们走了最初的那段官道,后面就没甚耐性,自个儿驭马先去藩地了。

前世,她与符栾在马车上争吵,他还强要了她,也不晓得这次是不是依旧这样。

“王妃,李管家没讲,他最近忙碌极了,奴婢都遇不着他。”

“嗯。”

长途慢慢行路不便,绿萤收起了打扮王妃的心思,替苏明妩挽了个简单的发髻,连穿衣都选得花式不复杂的,生怕沿途勾划。

主仆二人走至门口,李泰庆笑着弯腰作请,“王妃,王爷有事晚点到,他让您先上去。”

“嗯,好。”

车厢内,素锦绸缎贴覆车壁,三面厢椅中蹲着张黄花木雕花小桌,桌角摆有描金瑠璃釉彩烛灯,明火熠熠。

苏明妩撩开绸帘,随意寻了朝南的位置坐了上去。

椅垫软和舒适,就是太厚容易夹扯到裙衫,苏明妩起了好几次身,才把裙角推平。

完事了一抬头,她发现原来桌几上早就放得满满当当。

茶具茶点,兼有好几本蓝皮线装簿册。

那些简书看着书封残损破漏,但边沿有星点官印红泥印戳的落痕,想来并不普通。

苏明妩大概能猜到,这是符栾的手下提前给他摆好,交给他审视的。

符栾作为藩王,既有自己的雍凉王府,也有辅佐他的官员。

武将自不必多说,现下暗处怕是就有维护他的人在。至于文臣,凉州的王府长吏司,“掌王府之政令”。九个府州县,诸如各地财税,政略,好像都是由那些官员并同管理。

再多的苏明妩也不懂,总之符栾离开凉州三月余,这些紧急事项,必然是差驿骑手快马加鞭赶送过来的。

苏明妩轻手轻脚地把一本本整齐地垒起,摆在符栾惯坐的方向,然后便百无聊赖,侧脸枕在小桌上开始发呆想事。

半个时辰后,寅时中,马车准点出发。

符栾悄无声息地掀帘走进,看到了背对侧躺的苏明妩,她趴着不动,纤薄的后背随着呼吸,起伏匀停。

符栾绕到女子的面前,发现她果然是睡了过去,樱桃小口微微张着,透明的涎水在形如琼月的唇边积了汪微型水洼。

右手细嫩的小指还蜷起微弯,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勾啊勾的。

符栾不由自主地轻轻一挑,女子便主动攀了上来,就像,那晚是她先拉扯住他的衣袍,与他抵□□缠。

然而后来...

符栾神色倏然变冷,轻声哂笑着抽回手,慵懒地坐上了主位。

他毫不客气地在桌上叩了一声脆响。

苏明妩闻声猛然惊醒,眼睑还半耷拉着,迷迷瞪瞪就看到个周身戾气的独眼...

“王,王爷,你来了呀。”

苏明妩用手袖蹭了蹭嘴角,脸蛋红扑扑,分不清是睡的还是羞的。

符栾懒懒斜支着额头,瞟了记几案上戳泥完好,叠放的却十分整齐的簿册,薄唇开阖,“你理的。”

“嗯,就简单摆了摆。”

苏明妩不觉得这是整理,再说了,桌子那么小不把书推过去,她要怎么侧躺呀。

符栾盯着她初醒的惺忪睡眼,往下穿着素净得像朵小白花,怎么看,也看不出有做王府细作的本事。

霍刀那晚来找他禀告,说的是符璟桓发现崔程在江南的落脚点。好在手下转移迅速,才没有更深地挖掘出潜藏的炼造之所。

司徒南说的不错,符璟桓那个蠢货,最近的确有许多古怪的地方。

江南的事,苏明妩在他书房里曾听到过,也见到了崔程的容貌,她的哥哥还是暗街新起之秀...

符栾勾唇,“王妃这么困倦,是昨晚睡得不好?”

“嗯,臣妾又梦魇了。”

符栾抬眸看她,右手摩挲碧玉扳指,笑得意味不明,“或者,是不是王妃做了什么亏心事,太过紧张。”

“...”

苏明妩余留的困意,在听着符栾这句话时,都清醒了。

符栾到底是怎么回事,先是无缘无故罚她抄书,现下上了马车又吓醒她。她天天呆在府宅,能瞒他做哪样的亏心事?

这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样,活脱脱回到了洞房翌日。

苏明妩先前内院见不着人,眼下终于能询问出口,“王爷,臣妾是不是哪里得罪你了,你能不能告诉我?”

符栾笑意未减,丝毫没犹豫,“王妃做的很好,何谈得罪。”

“...”

好嘛,又是阴阳怪气的语调!

苏明妩嫁给符栾的这些日子,虽不想承认,但她对他,其实是徐徐放下了许多戒备心。

刚进王府,怕他喜怒无常,过了阵,觉他讲得道理,再后来,他还会时不时顺着她的心意...

女子敏感细腻,符栾没想伤害她,是以她也敢偶尔在他面前流露本性。

可就是那晚,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主动了一回,他就这般若即若离,好像谁欠了他似的,他就那样不喜欢她麽。

苏明妩的娇小姐脾气一上来,心道不说就不说,她还不想听呢。

两人的对话,在苏明妩的刻意无视下戛然而止,她趴回了台几,换了个朝向对着绸帘,反正不想看到那个欺负她的坏东西。

符栾见她如此,右边瞳色漆黑,越发阴翳地暗无边际。

他的王妃真是很会骗人,就连方才也还是用纯澈无辜的眼神望着他。

符栾虽不信苏明妩敢当细作,但她骗了他,还有什么资格,对他摆出脸色?

“苏明妩,给本王转过来。”

“不要。”

男人嗓音凉凉的,“转过来。”

苏明妩心头咯噔,符栾好像真的生气了,她一点点地转过头去,就看到符栾那只黑瞳,沉黯的如深不见底的泉潭。

他,他到底怎么了嘛,无端发脾气,她明明什么都没做...

符栾看着她,笑容凉薄,“苏明妩,你到底知不知道眼前的这些是什么。”

苏明妩被他看得毛骨悚然,边摇头边向后摸索车壁的木块凸起,就想抓个东西在手心才安稳。

“不知道,本王可以说给你听,这些是凉州属地,临边小国实际的缴纳贡赋;江南各六府,本王的政派献金名目来历。”

符栾敛着眸,挑起离苏明妩最近的那本,扔在她面前,勾唇道:“还有,本王接下来要清扫的朝廷要员名单。”

“这些,你都不想看?”

符栾难得与她讲那么多话,苏明妩听得一愣一愣。

这与她是哪门子关系,她不甚明白,她为什么要看?

符栾笑了,“还听不懂么,本王是在告诉你,这桌上放的,全都是本王谋逆的证据,所以,你要么。”

...

马车早已启程,在阔道上辘辘而行,圆木车辙偶尔撞到个小石块,都能‘吱呀’几声。

周围算不上寂静,但苏明妩耳边就好像全然被隔绝了般,只有符栾的最后那句话回响。

谋逆证据。

也即是说,今日,符栾提前将所有的诱饵放在马车,让她先进来,就是为试探她的忠诚?

那若是她不小心看了,他是不是就要杀了她。

苏明妩心里泛起酸疼,相处那么些日子,他们日日相对,她以为符栾对她至少有点信任。

她很委屈,分明这世只闹了洞房那一晚,然后便安分守己,符栾为何还要突然间百般羞辱。

他不信她,就索性彻底别对她好,跟前世那样只为了床欲,那她也无所谓。

偏偏符栾时不时言语撩拨,她又不是铁石心肠,就算暂时没到男女的喜欢,也多少有点心动,尤其从马场回来,见过他片刻温柔之后...

沉默了许久,苏明妩垂着双眸,轻声道:“王爷,您是觉得臣妾会出卖你么。”

符栾刚刚满腹戾气,心里想的全是她偷偷在心底对他的拒绝和不甘愿,话出口,反而成了冠冕堂皇的试探。

那又如何,她那么喜欢说谎,他对她的试探,也是理所应当。

可她看起来,这般委屈,实在是碍人眼。

“是。”

苏明妩听到意料之中的答案,她默默地从青铜釜里拿出茶壶,壶里的是符栾惯喝的大叶苦茶,又冻又苦。

她知道,可她就是想喝。

苏明妩倒了杯在茶盏里,细细啜了口,冷冷的苦涩萦上鼻尖,这样才能冲淡她眼底的酸涩。

“王爷,臣妾以后都不听你的话了。”

符栾那张俊容,有着天生笑唇,所以他生气起来,时常是似笑非笑。然而他听到苏明妩这句,脸上当真算得上面无表情,森冷得可怕。

他满脸阴霾,“苏明妩,你再说一遍。”

“臣妾说,以后都不听你的话了。”

苏明妩继续低着头,伸手将桌上先前亲手整理起来的蓝皮书打散,归拢到自己的面前。

她翻开一本,“听王爷的话,要被冤枉。”

她又翻开一本,“不听王爷的话,也要被冤枉。”

苏明妩始终低着头,动作不轻,印戳红泥没有干透,便沾在她的指尖,像雪地开出一朵朵红梅,又艳丽又倔强。

“苏明妩,把头抬起来。”

“反正,都是被冤枉。”

苏明妩全然不理会,自说自话,符栾拢眉,忍不住站起倾身,干脆地抬起她的下颌。

女子的睫羽扑簌,眼圈红红,眼泪倒是还未掉落,只坚强地在眼眶里打转,晶莹剔透。

她最后那句,咬唇盯着符栾,嗓音哽咽微颤。

“王爷,你看,臣妾现在把每本都瞧看过了,随时都能默默背诵出去,你要不要,就在马车里,杀人灭口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