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沉, 黄昏的光浅淡迷离,为了赶路而换的田间乡道,周遭是大片矮矮壮壮的庄稼地, 看着如无穷无尽的绿海。
只容许单驾马车行驶的石子路上, 突发巨响之后是久久的寂静。
绿萤率先回过神, 赶忙上前拉扯车帘, 探出个半个圆脑袋。她也不敢看对过, 就只能朝李泰庆询问:“李管家, 怎么回事?”
李泰庆明显是惊魂甫定, 盯着前面坐在地上的那团黑影, 刚刚那个少年无缘无故的窜出, 幸好侍卫勒马及时,不然马蹄下就多了个冤魂!
他打了个哆嗦,边拍上自己的胸脯, “去回禀王妃,就说没什么的,刚有个小子窜出来吓到了马, 没撞上, 奴才让他走了便是。”
说罢,他立刻清咳几嗓子, 对面前低着头看不清容色的少年喊道:“娃子, 让一让嘿, 咱们还得赶路。”
这是件常有的事, 傍晚收了农活,乡下孩子玩的野,估计这个傻大个也是玩疯了没分寸,到处乱跑。
然而, 他的话说完,那个人丝毫不动,这就让李泰庆很是奇怪,“男娃子?”
绿萤还未退回车厢,她瞄了眼,轻声道:“李管家,那个人真的没事吧。”
“没事啊,我盯着呢,没撞上,连马头都没碰着!”
不会,是想讹人吧?
仿佛是为了佐证李泰庆的猜测,坐地的瘦削少年终于慢腾腾抬头,他的轮廓分明,五官深邃,背脊也十分挺拔。
“你们,你们撞到我了,要,要赔钱。”
少年的声音干涩粗砺,一个个字从喉咙口挤出,说的很是不利索,颤抖艰难。
哟呵,还真的是讹人...
李泰庆素来笑吟吟的脸,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垮拉了下去,敢情是遇到上赶子碰瓷的,他方才就觉得奇怪,十六七岁的大孩子,还能贪玩闷着头往路上窜?
这男娃模样看着挺不错,怎么净做这等腌臜事,让他个公公都瞧不起!
李泰庆出言不善,“以前在这道上坑过几家了吧。”
“没有,是第一次。”
“...”
这,他竟然还回答,李泰庆有点摸不准他到底是太野太皮实,还是真的‘初出茅庐’做坑蒙拐骗之流。不管如何,作为堂堂王府的管家,这种事如果处理不来,那他不如提早退休回老家去好了。
李泰庆给旁边侍卫使了使眼色,无需两人齐动手,右手边的小张单独跳下马车快步上前,拎小鸡似的将少年给拖到了路边。
原本以为这事就解决了,小张回来也好继续赶路,哪知那个少年毫无眼色的居然抱住小张的腿死死不肯放,意欲纠缠。
李泰庆忍不住了,厉色道,“男娃,你不要不识好歹,知道我们什么身份么?放过你一次你还不快跑啊!”
小张眉头亦是皱的很深,他刚上手发现这孩子骨头重,是个天生的练家子,倘若再大两岁好好吃饭,他双手都不一定拖得动,眼下这娃子使出浑身吃奶的力拽住他,除非下狠手,真得难挣脱。
过了酉时,天色向来晚的极快。
坐地抱腿的少年衣着朴素,打满了黑白不一的补丁,整张脸上沾染尘埃泥土,灰蒙蒙的与地上背景融为一体。其实,细看之下,他的眉目很是俊朗,只不过因长久的饥饿,导致他面色泛黄,瘦的只剩下高大骨架,才会粗看普通。
李泰庆在宫中多年,绝不是可以揉捏的软柿子,憋着不回应,以为拖着就能逼他们就范?
他冷哼一声,剩下的侍卫小李即刻下马,两个壮硕男子,总不能搞不定个少年。
“男娃,你这种行径就算被打死了官府也不会纠察,我再给你次机会,要么现在走,否则,我两位护院兄弟可就不客气了。”
少年闻言,眸色微闪,他显然是知错的,唇边因为羞愧咬出的血珠顺着嘴角滋出,然而即便如此,他依旧抱着侍卫的腿,坚持道:“赔,赔我钱。”
张李两位侍卫虽可惜他的天赋,但他人品不行而且还戆拙,在这道也就遇到了他们这块铁板,若是普通人家,早就要被讹上。
思及此,他们也起了心思,对视一眼,往少年背上拳打下去。
力道是有分寸的,疼的确疼,钻心刺骨的疼,但不伤及肺腑,权作给他留个教训!
...
这边厢,苏明妩在车内听了许久,最初以为是有野物奔窜,后来发现是个少年儿郎,这桩事浅显易懂,那个人是来故意寻来讹他们银子的。
苏明妩前世经历过太多人情冷暖,很难再无端生出济世助人,救弱扶倾的心思,是以,从头到尾,她皆只是静静等待,反正李管家把事情处理完,他们便好继续上路。
可是...
苏明妩拧眉,“绿萤,你听到了没?”
绿萤左右看看,满脸不解地道:“王妃,没有啊,您说什么呢?”
苏明妩靠到车厢壁上,是她耳力太好么,为何只有她好像听到了有人在说话。
她翻查了会儿,发现原来是她这边紧贴着的窗牖车绸漏了条缝,所以少年的声音顺着晚风就送到了她的耳边。
没有疼的吱哇乱叫,只有隐约的虚弱闷哼,还有...他嘴里始终重复的那句,“求求你们,三两,我要三两,三两就可以买药了,求求你们。”
“我要三两,三两就可以买药了。”
他翻来覆去地被打,便翻来覆去地也只有这句。
无论疼得多厉害,他求的始终不是别打他,也不是打得轻一点,而是求那救命的三两。
那种压抑到极致的绝望,恨不得想用身体交换所需,却无人在意无人听见的困境,苏明妩莫名其妙地感同身受。
她胸口发闷,嘴角微微泛苦,不自觉起身往前,拉开车帘。
“李管家,让侍卫别打了。”
“是。”
李泰庆以为王妃是心善,抬头赶忙道:“停下,王——夫人说别打了!”
两位侍卫应声退下,留下躺在草垛边,颓废烂泥般的少年,他蜷缩身体,口角俱是汩汩鲜血,眼圈猩红,嘴里不住地念念有词。
李泰庆低声认错:“是奴才考虑不周全,污了王妃的耳。”
苏明妩却摆摆手,制止他讲下去,“给他三两,罢了,给他五两吧,他身上的伤也需要医治。”
“王妃?”
李泰庆明白王妃待人宽容,但是,“王妃,这孩子讹人,您别看出血了,侍卫没往死里打,就是教训教训,这样以后才能不长歪。”
“嗯,我晓得的,别问了,就给罢。”
既然如此说,李泰庆也不好再纠结,“是。”
苏明妩说完,不由自主顺着马车辔头眺望过去,那个人被打得头发披散,已看不清面容,她难得遇到,发次这样的善心,虽然以后不会相见,也希望他好好做人吧。
绿萤上前接过手,“王妃,奴婢替你落下车帘。”
“嗯,好。”
苏明妩不知道的是,在帘落的瞬间,那个少年躺在地上,透过发线间隙的小孔,看到了她。
只有惊鸿一瞥,那模样却镂刻在了他的心上。
那位心善的夫人极美,美的令他词穷语塞,美的像是他在山上看见的樱花树,每一片花瓣都是那样的纯净,绚烂璀璨。
马车没有停留,少年也挣扎着努力爬起来,他的手里攥着多出来的五两银子,咬牙忍住没有回头,他得赶回去,他生病的阿嬷还在家里等着他...
***
苏明妩回到王府宅子门口时,正是刚刚酉时末,新月初升。
乡道上的突发状况,经过一路颠簸,她早就抛到了脑后,五两银子,实在不会是她现下会记挂的钱财。
从马车上被搀扶下来,十分‘恰好’,符栾正要启程去西边的鹿山,那里的山上没有凶猛的野物,大都是些兔子野鸡,去打猎赛马的官家子弟尤其多。
李泰庆在旁边站着,这堪堪赶到,总得验收一下自己是不是悟对了吧。
于是,他弯腰上前,“王爷,启程去鹿山的马场啦,真是巧,王爷和王妃还能碰上。”
符栾看了他眼,轻笑了声,“嗯,不错,赏。”
李泰庆高兴,哦,他猜对了!
苏明妩看着他们二人,“...”
从宫里回来的那晚之后,今天是第一次见到符栾,现在看李泰庆那表情,再结合之前他赶路的焦急模样,不难猜今日之事有几分刻意成分。但是她明明记得符栾是明天清晨启程的,所以还是让她有点意外。
也罢,遇到就遇到了,左右就是打个招呼。
苏明妩朝向符栾那匹马的位置得体福身,“臣妾见过王爷。”
符栾眺了眼女子身后堆的大包小裹,勾唇道:“王妃买的尽兴么。”
“嗯,尽兴。”
李泰庆这几天听绿萤讲,王爷王妃似乎是在闹别扭,他盼着两人好,当然要再帮王妃一把的,“王妃,奴才记得,您也没去过鹿山吧,不如问问王爷一道?”
“...”
苏明妩闻言立刻回头瞪了眼李泰庆,转过身笑道:“臣妾又不会骑马,就不打扰王爷的雅兴了。等王爷明日回来,臣妾吩咐膳房给王爷备好晚膳。”
符栾的确有意安排这次偶遇,也不是没想过要带苏明妩去鹿山,但是他的王妃,好像不需要台阶,也压根没有反省过那日她在门口说的那些话。
符栾眸光一敛,舌尖轻咂,“谁说本王明天回来。”
啊?
苏明妩看向符栾,她很确定,王爷定下的就是明日晚上回程,前世虽被禁足,但也是知道符栾何时回来的,因为,他回来就进房把她扔床上欺负了...
苏明妩试探,“王爷,您要去鹿山两天啊?”
符栾终于看到了她的急迫,低笑道,“本王可能是明日回来,也可能是后日回来,大后日回来,全凭心情。”
“可是...”
问题是后天不就是归宁日,若是过了日子,她怎么好再回去啊。
苏明妩这才急了,那不行,那她也要去,这两日她要呆在符栾身边,烦都要烦的他准时带她回娘家!
符栾转动手上玉扳指,掀眸看向苏明妩,“怎么,王妃问那么多,是改主意了?”
苏明妩点了点头,转变极为自然,“王爷,臣妾听闻鹿山草木丰茂,风景宜人,能不能带我去长长见识?”
“本王这么晚过去,随意睡哪里都可以,你个女子,难道也要投宿荒野?”
符栾盯着他,薄唇轻轻吐出四个字,“成何体统。”
“...”
原来是这样。
什么傍晚才启程,什么要连呆两日,什么连个住地都无,全部都是借口,在这儿等着她呢。
就在宫里回来那晚的宅门前,相同的地方,相同的下人们面前,逼着她求他,来报那晚的仇!
符栾这样的人,真是半点亏都不肯吃!
苏明妩心里抱怨,脸上也不情不愿,“王爷,能不能明天一早再走。”
“还有呢。”
苏明妩沉默了少会儿,走上前轻轻揪住符栾的袍角,红着脸嘀嘀咕咕说了句话。
“王妃这么说,本王可听不清。”
“...”
苏明妩看了眼周围虽埋着头,耳朵却竖得厉害的下人们,合上眸大声,“臣妾,臣妾想伺候王爷!”
符栾笑意渐浓,“哦,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