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苦寒之地,临北万里的平沙莽莽无边,随着大漠烽烟延入天际,荒凉壮阔。
季秋霜降后,初冬的雨唰唰地下,挟裹着大西北的风,绵雾蒙蒙细密如银针,带勾似地钻入行路者的骨头缝儿里,能教人感受刺骨的冷意。
雍凉王府门前却热腾地沸反连天,宾客如云。站在门槛墙根招呼的家奴婢子,个个喜笑盈腮,双脚不及沾地,呵笑间将人迎来送往,嘴上重复“世子百日吉祥”等等的好话。
席间更是少不得议论。
“听说是王爷侧妃所生,怎的就成了世子?”
“哎呀,你不知道?雍凉王正妃不能生养,趁着她还留着口气,原本庶出的孩子直接就过继给她作嫡子了,你说这侧妃和小世子的福气真是,啧啧。”
“嘘——你们两小声点,再多话小心王爷折你们的舌头。”
...
绿萤端着碗汤药,这些话权当过耳,目不斜视地往里走去,停在了一处偏院前。
不同于前边的喧闹,这里寂静地连鸟雀都少有盘桓,朱漆门上忘了落锁,门钉铁环的锈迹斑斑可见,墙角耷拉着两三簇可怜兮兮枯黄的野草,与堆摆的废弃窍石烛一般,看不清原本的颜色,显得颓败又灰芜。
绿萤低头把棉衣的褶皱理顺,而后轻轻将锁桥拨开,回到内室的时候,角落架子床上的女子仍阖着眼半寐。
“王妃?”
绿萤唤了声,似乎听到了一声轻应,她坐在床沿上,“王妃,奴婢扶您起来,药熬好了。”
女子的脑袋歪斜倚在木栏杆,积年的痨病将那姣好的面容折腾的只剩一张皮,巴掌大的小脸,从骨相隐约能看出曾经的玉貌花容。
“王妃,是药,熬好了。”
喊到第三声,苏明妩终于有了意识,她把下颚抵在绿萤的细肩,抬手想示意安抚,慢半拍才有了力气开口,“绿萤,咳——醒了,我醒了,你不要...急。”
“不急,王妃,奴婢不急。”
绿萤抹掉眼尾泛起的湿润,捧起面前那只骨瘦如柴的手,呵护备至地放进被褥,同时攥走沾了咯血的白帕,藏于袖中,温声道,“您看您今日比昨日面色润,日子总是一天好过一天的。”
“奴婢把汤药喂给您,好吗?”
苏明妩盯着递来的褐色药怔怔出神,其实,那药自是不必再吃,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活不过这两日,唯一可惜的,是西凉离京华太远,死前不能再见父亲和母亲,还有哥哥一面...
苏明妩勉力支起上半身,终究不忍心拂她的好意,对尽心服侍的丫鬟应道:“好。”
药入口即苦涩,但苏明妩吃了那么些年的药,早就尝不出苦。
新炭薰笼,秋末冬初的寒潮被阻挡在门窗外,洗的发白的褥子虽然陈旧,但依旧散发着皂角香气。打眼望去屋子家具没几件贵重,却被绿萤擦得干干净净,这样的地方作归途,好像也还是不错。
“绿萤,我想喝点鸡汤...”苏明妩自幼爱喝汤水,今日忽然特别想念那油滋滋的鲜味,哪怕她其实已失了味觉。
绿萤看向女子苍白的唇色,眼底不住酸涩,“王妃,奴婢晚点儿去,想再陪您会儿...”
苏明妩扯起嘴角,微微笑起,“傻丫头,怕我死呢。我今日...会尽力熬着的,前院那孩子大喜百日,我不愿,不愿给人添了霉头。”
她见过那孩子,在他出生不多几日后的匆匆一瞥,粉雕玉琢,很漂亮。
讽刺的是,她在看到孩子那一瞬,忽然发觉自己是多么喜欢,可惜了这辈子,她福薄。
“王妃莫要这么说。”绿萤忍泪忍的辛苦,转身掩饰:“那您先睡,奴婢这去给您熬汤。”
“嗯。”
苏明妩昏昏沉沉地不知睡了多久,或许是大半日,或许只一炷香,她在床上躺了三年整,初时还能由人扶着去外面晒太阳,后来越来越易乏,便连门都出不去,分辨不清光阴。
耳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苏明妩以为是绿萤回来,“咳——绿萤,几时了?”
“苏明妩,你再仔细看看,我是谁。”
这声音...蓦然觉出耳熟。
苏明妩本不想理会,但难得有绿萤以外的人与她讲话,鬼使神差地,她撑着手腕,强自睁开眼睛。
站在榻下的女子戴着白色兜帽,背光看不清模样,然身段曼妙,氅衣下芙蓉拖尾曳地裙精致高贵,不似寻常人。
当那人慢慢褪去沾了雨珠的外袍,走近站在烛火前,苏明妩迟钝木讷的双眸中终于兴起了涟漪。
“姜...莞。”
姜莞微微一笑,她出身将门世家,性子却是江南女子的温柔如水,“我猜到,你病得再糊涂,也能认得出我。”
“是...”
苏明妩垂下头,想起过往种种,苦涩的眼神复又变得黯淡,“太子妃,如何纡尊降贵,要来我这儿?”
姜莞见了她这般体弱,叹了口气,“我来,是告诉你真相,好了结我对你的心事。”
心事?
为何有心事,当日东宫和雍凉王府花轿交错,她虽然恨,但也不会迁怒于旁人,姜莞同她一样,都是身不由己罢了。
她羡慕,却不会嫉恨。
苏明妩此时头重的很,不想再听外人的胡言乱语,“太子妃,你走罢,如你所见,我的身子残败如此,不想听你说的那些——。”
姜莞没给她拒绝的机会,“苏明妩,当年错嫁,我知你从来都以为是符栾从中作梗,是么。”
忽地听到那个名字,苏明妩苍白的面色立刻显得更难看。
以为?这不是她的以为,是事实!
符栾因为钦天监对她的批命,收买了当日抬轿的轿夫,为所谓的凤归真龙的名头,拆散了她与青梅竹马的太子,害她郁郁寡欢,痛苦半生,活成了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苏明妩回忆前事,气血翻涌,“太子妃,你到底,有何见解?”
“如果我告诉你,此事是太子殿下亲手安排,全然是为娶我这个镇远将军之女,是为我父兄在西南的势力,你可会相信?”
苏明妩愣了楞,显然是没料到姜莞会这样说辞,但很快,她的眼色恢复平静。
“太子妃,我不会信的。”
殿下不是那样的人,那是她四五岁便想嫁的男子,怎会如此不堪。
姜莞低头摆弄左手腕的碧玉镯,淡然地道:“你嫁与雍凉王十年,前三年,你每隔二至三月便给殿下修书,复两年,你半年一封,最后五年,因为痨疾,写了统共六封信。”
苏明妩闻言,猛地抬头,呼吸一滞。
“你信首喜欢喊殿下为太子哥哥,信尾喜留闺名娇娇,信里说的多是些凉州风景与稀奇小玩儿意之类的无聊话,我说得都对吗?”
苏明妩的手指因为握得太紧而发白,她觉得上不来气,声音带喘:“姜莞,你,你为何知道?”
“为何?因为殿下怕惹我吃味,你的每封信,他收到都会读与我听,你的每个字,甚至无意的错字,他看了都会笑给我看,你,成了我们夫妻之间的情趣调剂,你,就是个笑话啊。”
“这样说,你明白了么?”
姜莞用最温柔的语调,最平静的脸色,讲出了最残忍的字句,苏明妩被她连连几句说得胸口猝然疼痛。不,她还是不信,她与太子自幼一同长大,自四岁记事,她便被所有人告诉,她该是他的妻。
她的人生死在错嫁洞房的那晚,死在对太子殿下无边的执念,这些她都认了,因为她有理所当然可恨之人。
可是,姜莞现在告诉她,原来她的心上人,才是亲手推她的进火坑的,她爱错也恨错了。
“他,他送我玉佩...”
苏明妩讷讷出声,仿佛抓住了浮木,对,太子哥哥送她玉佩,是他母妃留下,他说,只会给此生最爱的女子,他说,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等他。
“你是说这块。” 姜莞像是在这等着她似的,从袖中掏出一块冰花芙蓉玉,淡淡道:“苏明妩,你那块,是假的。”
假的...
苏明妩看着姜莞,张了口却发现自己竟然无话可说。
坚持了十多年的爱恨在她脑海中轰然崩塌,玉是假的,自以为是的情意是假的,折磨自己无数日夜的思念是假的,那些记不清的少年意气,那些他在太傅府后院树上替她摘果子的笑,是不是也是假的?
房内寂静了许久,久到窗外从绵绵细雨转为瓢泼滂沱,水珠有节律地落在窗棂木台,檐角瓦片,敲击出阵阵闷响,好似钉打在人心。
“姜莞。”
极轻的一声,带些许释然。
“嗯?”
姜莞见苏明妩迟迟不开口,预要离开,没想到被叫住,回过头不自觉应道。
苏明妩敛眸,斜过身吃力地从枕头底下摸出她悉心留在身边的芙蓉玉,嘴角勉强扯起一抹笑,“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姜莞犹豫地接过,皱眉开口:“要我帮你还给太子殿下?”
苏明妩摇摇头,缓道:“能不能将这,扔了,扔得远一点,再远一点,最好能扔出凉州。”
“我嫌脏。”
短短三个字,仿佛吸干了苏明妩胸腔残留的所有生的气息。
她喉口瞬间涌上一汩腥甜,恍惚间,苏明妩开始意识到,原来这就是濒死的感受。没有不甘,没有恨,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
这一生,认真想来全是她自找的磨难,若有来世,若有来世...
姜菀这才察觉不对,攥着玉佩折身冲上来抱住她: “苏明妩!”
“你醒醒!”
然而苏明妩耳觉已失,唇边滋出再也遮掩不住的血水,一口气上不来,眼睑终于安稳合了下去...
***
苏明妩浑浑噩噩,整个人像是飘在湖面的浅波里翻腾,周身酸疼,想醒却醒不来,直到听见绿萤抽抽噎噎的哭声。
哎,看来,她这是还没死成呢?
好渴...
苏明妩张了张口,“绿萤,我想喝,喝——”水。
“王妃,避子汤就快煮好能喝,您,您可千万别再寻死了!”
避子汤?是她听错还是绿萤说错。
她嫁进雍凉王府后,前两年行房生怕怀符栾的孩子,次次喝,喝坏了身子,后来不用喝都难怀,符栾反而再也没碰过她。
这是多少年前的事,绿萤怎么现在给她避子汤喝...
而且,她哪用得着寻死呐,痨症还不够折腾她的麽。
苏明妩心里揣着一丝不解,慢吞吞睁开眼,平静略微有点木然的双眸逐渐恢复清明,而后转为惊诧,噫,眼前的这些...
贴了喜字的紫色暖薰笼,绣着鸳鸯的红绫裳,还有头顶的大片轻罗帐,这不是洞房花烛夜的布置吗?
蹲在床前的绿萤还是那个绿萤,就是留着垂挂髻,十二三岁初见时的稚气打扮。
苏明妩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猜想,她忍着酸疼起身看向绿萤,不自知地焦急询道:“如今是何年,昨日是何日。”
绿萤眼角还挂着泪珠,咻咻鼻子,很快答道:“庆安二十二年,昨日东宫和王府同日大婚,是这七年里最好的黄道吉日,二月初六。”
“所以,今日是二月初七?”
绿萤被这古怪问题问的不知所措,王妃不会是方才急坏脑子了吧,她小心翼翼地道:“是。今日是二月初七。”
苏明妩看着自己的双手,十指青葱,纤细娇嫩,不显病态,她翻来覆去的揉捏,直到捏疼了,后知后觉的狂喜涌入心头。
绿萤绞着衣角,看着自家王妃的奇怪举动,来不及细思,她被拥进了个香软怀抱。苏明妩又是哭又是笑,伏在她肩头,“我回来了,绿萤,我们都回来了。”
由生到死,由死到生,她回来了。
一切都来得及重来,这辈子,她终于来得及为自己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