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沈弃对自己的评价都颇为公正, “无耻”二字位列其中,他基本没体会过理亏的情境,只因即便是理亏他也能舌灿莲花地变为对方理亏。

然而此刻, 他理亏得无言以对。

林寒见的目光堪比最锋利的刀剑,趁他理亏羞愧之时,将他批判鄙视得淋漓尽致。

“……哎。”

沈弃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深觉穷途末路,前路黯淡,显然他已经从这一件简单的事, 预见了遥远以后的数次落败, 他试图缓和气氛,将项渔舟所营造出的恐怖凝固氛围松一松,“今日不同往日,父亲已经找到了择情咒的解法, 只是我遭灵力反噬,才棘手些。这会儿我还能坐在你面前东拉西扯, 就已经是最有力的证明了,你不要听项渔舟乱说一气。”

林寒见闻言,视线短暂地停留在他身上,唇边跟着浮现出一抹冷笑:“你着人把项医师请来, 让我听听他亲口所说,现在又让我不要听他乱说一气, 我要是没脑子, 大概就信你了。”

说辞之烂, 沈弃深以为然。

实在是没想到项渔舟如此担不起下属的责任, 一点儿台阶都没给主子留, 还把戏台砸了个稀巴烂。

沈弃便好好地同林寒见诚恳道歉:“隐瞒你这件事, 是我不对。”

林寒见乜他一眼:“你当真觉得是你不对?”

“诚然是我错了。”

沈弃无比诚恳。

林寒见颔首:“好。”

沈弃惊讶于林寒见的好说话,看她态度还以为绝不善罢甘休,往后几天,沈弃才算是知道了林寒见此刻这个“好”字的真正含义:凡是搭脉问诊必不能有所隐瞒,凡是药就盯着他一碗不落地喝,凡是有妄动操劳的迹象便二话不说地堵着他去休息……其中别说是哄他两句,哪怕是他动作稍慢了,林寒见都能端着一脸温柔和善的笑,亲切地帮他回忆他亲口认错的全过程。

莫说沈弃本人没见过这阵仗,一众心腹下属对这副场面同样陌生至匪夷所思,心底疑惑丛生,看着沈弃都错觉地想着:这大约不是我们阁主,流风城的那场混战中,有谁将阁主调了包吧?林姑娘也变了许多,相较以前“放肆”得多,对阁主的态度时常令近卫心惊胆战。

风季作为沈弃的半个继承人——确实被沈弃带在身边手把手地教导过,然而他学得不算合格,原本炸毁王座后要推他上位,现在计划未行,怎么算都只能够上“半个”——风季对林寒见怀揣有一种隐隐畏惧却又莫名不希望她出事的心态,可能和林寒见当初射出的那箭有关,可能和沈弃对林寒见长久的执着不放有关。

这日,沈弃去了前厅会见密使议事,院中没什么人,林寒见不大喜欢被伺候。风季逮着机会,心下思索一番,开口喊住她:

“林姑娘。”

林寒见客客气气地回:“风公子。”

她倒是早就发现了风季的到来,修为的提升没有出现反弹或反噬等任何负面情况,相反愈发贯通,运用自如。哪怕风季擅隐匿追踪,还是第一时间被她发现。

“我有几句话,相同姑娘讲。”

“请讲。”

风季早就在心底打好了草稿,又因觉得这事实在尴尬,语速偏快地道:“姑娘和阁主之间的事本是私事,阁主追寻姑娘多年,姑娘归来同样艰难,有些无伤大雅的事,或许姑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合长久之道。焉知情人易变,色衰而爱弛?”

只听前半段,林寒见险些以为这人是来告诫她对沈弃注意些,否则马上就会被抛弃,然而听到了最后一句,看到了风季脸上的神情,她便明白过来:确实是劝戒,但不是因为她的态度而觉得无理冒犯,而是认为这样并非情人长久之道。

居然是站在她的立场设想来劝她。

真是不容易。

沈弃挑选的这位继承人,于她而言,诚然比丁元施要好相予些、更多点善意。

林寒见便也愿意同他多说两句:“风公子的意思我明白,非我不知好歹,一则沈阁主近来需要人盯着,不能闪失;二则,他其实心情还不错。”

“我不是说姑娘不知好歹……”

听到最末的话,风季愣了愣,“心情还不错”这个说法出现在对话中稍显格格不入,显而易见是在说沈弃。

风季想反驳却硬是无法否认:“阁主近日心情似乎……确实不错。”

林寒见朝他弯了弯眼,和善又亲切的模样。

风季一时赧然:“是我多嘴,姑娘见谅。”

说完便退了出去。

将将绕过曲折回廊,风季脑中回想着林寒见方才的那个笑,无端有种不大对劲的感觉,就好像在哪个地方见过似的……

“风季。”

沈弃迎面走来,话中隐约带笑,若春风和煦,“站在这里发什么呆?”

“——”

犹如一道闪电瞬间窜过了大脑。

风季突然明白,那种不大对劲又莫名熟悉的感觉是什么了。

风季下意识地朝沈弃行礼,没想好说辞,只好干巴巴地叫了声:“阁主。”

沈弃看风季过来的方向就知道是去了林寒见那里,两人大概聊了点什么有趣的东西,以至于风季此刻的表情十分耐人寻味,值得深思。

“唔。”

沈弃点了点头,问道,“前段日子你说要组建的十二暗线,以取代中枢情报网,有具体的章程了吗?”

风季整个人当场石化。

沈弃没为难他,和善地笑了笑,越过他去找林寒见了。

“……”

对。

就是这个宽容中莫名带着点慈爱的笑,不能说是相像,简直是一模一样。

沈弃已到了林寒见的院中。

林寒见正半蹲在一丛花前,查看花的长势。

沈弃跟着蹲在她身边,今日要议事,他穿着颇为正式的黑金色圆领袍,腰束金玉带,散乱的长发也规整地束起一半,同林寒见身上的白底纹水仙青浪的襦裙无意间竟相合相配了。

林寒见道:

“风季来过了。”

“嗯。”

沈弃的视线看了看花,还是回到林寒见的脸上,“他来和你说了些什么?”

林寒见无意细述,简洁概括:“当心色衰爱弛。”

“……”

沈弃诡异地沉默了一下。

林寒见捏着根花茎,觉得这花颜色太浅了些,似乎营养不良,没注意这点。

片刻后。

沈弃略微迟疑地道:“这话,是指你么?”

“当然。”

林寒见干脆地应,顿了顿,侧首,“难不成你还能以为是说你?”

“……”

“……认真的吗?”

林寒见语气平平地问了一句,下一秒就放声笑了出来,全然没忍住,“噗哈哈哈哈哈!”

严格来论,沈弃自然担得起“色衰爱弛”的先决条件,拥有绝佳的容貌,只是这一点掩盖在白玉面具下,论据不足;且这话出自风季的口,怎么想都不会是在说沈弃。如此容易看穿理解的真相,沈弃竟然会迟疑,产生了误解,配上他蹙着眉心仿佛认真的表情,才令林寒见忍无可忍,笑出了声。

沈弃窘迫非常,不好说是回廊上风季奇怪的表情令他忍不住多想,便想岔了,当下又不可能去纠正,辩论自己是否有“色”之类的问题,幽幽地看着林寒见肆无忌惮地嘲笑他的失误,多看了几眼,不知不觉也笑了起来。

他近来脾气太好,好得几乎没有下限,无论林寒见做什么、要求什么,他都能去做,并且做到。

不喜欢的药、不喜欢被管束,不喜欢拘着……

林寒见都知道。

但她并非是要特意令沈弃不痛快,除去他的身体因素,实际上,是沈弃不讨厌这样的做法,或者说,现在的沈弃,急需她的一些勉强和看似娇纵、放肆的行为,来证明他确实抓住了她、确实有能力和条件留住她并满足她。

沈弃的思维方式从小就偏,他习惯了拿东西去换东西,如果原本可以用来交换的物品被否定,那么即便得到了想要的那样东西,他也要从别的方面弥补这点未竟的“交换”。

如果林寒见在他身边,总是省事顺遂,从不行驶作为女朋友的权利,做出女朋友可以耍的小性子,沈弃反而不安。

他总是怕她一声不吭地走了。

半夜熟睡时也能惊醒,隔段时间就必须来见她,有时候即便就在眼前,他也一定要去握住她的手。

他这样患得患失,惴惴不安,不知是无法信任她的爱意真假,还是即便知晓她的喜欢还是被她多次的离去留下了应激反应。

“……只能慢慢来了。”

时间总是比言语更有力。

“什么慢慢来?”

沈弃见她笑完了,拿了帕子替她擦了擦脸,在花丛中逗留久了免不了要沾上点东西,他的力道温柔且小心,“风季说的话你不必听,他们根本不知道我有多喜爱你……色衰爱弛,是变心的借口,想变心的人只说是对方容颜老去,这从一开始就不是真心。”

“这话我现在说并不令人信服,等百年之后,我再同你说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