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弃的手不怎么能使得上劲儿, 他没有做重活的机会,也就显不太出来,一搭秋千便原形毕露, 左支右绌。
林寒见抢下了他手里的活儿, 也不是真要他现在就亲力亲为地弄出一个秋千,同他在烧好了茶水的石桌边坐下,率先掌握话语先机:“知道为什么是搭秋千吗?”
沈弃稍作回忆, 未果。
“五年前我院中有一架秋千,你曾说那东西劣质不堪,毁了整座院子的美感。”
林寒见略带玩味地道,“从那时起我就想着,什么时候让沈阁主亲手做一架配得上这院子美感的秋千,届时我倒要看看, 是何等惊世骇俗的秋千。”
“你把‘惊世骇俗’用在这里……”
沈弃哭笑不得,顺着林寒见说的时间线认真回想一番, 表情顿时变得有几分古怪,“我想起来了。”
确实有这么一件事,那架秋千是当时翙阁中一位云字的任务者所做,若是这样也就罢了,他还特地对林寒见说, 这是专门为她所做。好巧不巧沈弃来找林寒见,正听见了这句话;林寒见不知前情, 无法知晓彼时沈弃的想法, 还顺嘴夸了一句那秋千。
沈弃那会儿还是个阴阳怪气得十分尖锐的人,浑身上下戾气重的不得了, 当场讽刺了一句, 却不是冲着林寒见, 而是对着那不知死活来献殷勤的云字任务者。
“噢~”
这个单音节被林寒见说的百转千回,余音绕梁,分外意味深长,“原来你是吃醋啊。”
沈弃不大自在。
林寒见还偏要逮着机会损他:
“不愧是沈阁主,吃起醋来都如此高深莫测,令人摸不着头脑。”
沈弃揉了揉额角,似乎很不想面对:“往事不可追。”
林寒见状似赞同地点点头:“得饶人处且饶人。”
沈弃难得体验了一把作为被“饶”的角色,表情精彩。
他握着茶杯,手腕不经意地抖了一下,即刻便放下了,神色间未有不妥,不显山露水。
林寒见瞥见了这一幕,却没立即发作,另起话题:“将我身边的暗卫都撤了吧,他们拦不住我,不如留作他用。”
“若你有需要,会方便许多。”
“我不喜欢被人看着。”
“……好。”
沈弃其实还想说点什么,奈何这事确凿没什么正当理由,且他对林寒见无可避免地存着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根本不想在一些小事上和林寒见起冲突。
沈弃的指尖在杯身摩挲了两下,那份小心翼翼的情绪影响到了他的思维,以至于平时巧言令色、长袖善舞,此刻却嘴笨拙舌,难以挑出可用的合适话题。
他站起身,准备继续未竟的秋千事业。
林寒见一把擒住他的手腕。
稍微捏了捏,她的指尖都没有掐在什么穴位上,沈弃的手腕便开始发抖。
林寒见看着这场面就摇摇头:
“你现在这手,强行去搭秋千怕是得废了。”
“那就过几日再搭。”
沈弃分外好说话的样子,从善如流地止住了动作。
“项医师那边怎么说?”
“还需月余恢复。”
“月余啊……”
林寒见沉吟着,倏忽脑袋歪了歪,打量着沈弃的眼神仍旧清明锐利,“你方才搭秋千,许久未曾出现衰竭虚微之相,也不曾咳血,然而双手却一直提不上力气,真的只是灵力反噬?”
她的语气冷静平淡,却无端透出一种“我只会问这最后一次”的意味。
这种不是威胁胜似威胁的话,效果却逾数倍。
“我知道你瞒我肯定是有自己的理由,但我现在想知道真相也有我的理由。”林寒见道,“我不知道你的确切情况,难免感到担忧。”
“我知道。”
沈弃唇线平直,略有叹息无奈的意味,“而且你似乎还有点生气。”
“你心里有数就好。”
不算旁敲侧击的试探追问,她也拿出正儿八经的态度正式询问过他,但他每次都或巧妙或佯装地遮掩过去。
事到如今他还不肯说,可他又能是在哪里受的伤,还不是流风城的那件事?
院中微风温柔荡漾,花香馥郁扑面。
僵持足有七八分钟之久。
“是灵力的反噬不假。”
沈弃视线微微移开,无法直视林寒见的眼神,“除此之外,深藏在我体内的择情咒……一并发作了。”
“什……!”
林寒见愕然失声。
择情咒从沈弃的母亲那里延续,因此沈弃很小的时候就动用了不少珍贵灵药,辅以上任阁主的身后内力等种种优越条件来压制,只在小时候出现过几次不适的情况,及至沈弃成长至今都没有发作过,医师们都说沈弃已经调养得足够好,能长久地压制得以圆满。
竟在此时发作了。
“别那副表情,情况没有你想的那么糟。”沈弃笑着缓声道,“之所以不告诉你,是想着不能叫你觉得,你好像选错了人。”
林寒见没好气地道:“什么选错人?要说我选了个短命鬼吗?”
沈弃露出一个不大好看的笑,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掌心的薄茧和些许发丝摩擦带来细微的痒意,他的手指总是泛着凉意,肌肤相触的地方却渐渐升腾起温度:
“好不容易才抓到了,我怎么会甘心做短命鬼。”
也就是这一刻,他眼中温和宁静的表象被打破,丝丝缕缕的缱绻中莫名攀附了几分阴郁的偏执与不安,短暂地掀开了表象,露出下方凶险执着的真实。然而这一切都冲着林寒见一人而去,便成了近乎虚张声势的纸老虎,只因他的所有都被她左右。
林寒见没说话。
沈弃觉出她的意思,主动道:
“我请项医师过来,你听他亲口说。”
沈弃喊了声“来人”,即刻就有暗卫出现。
那人很快领命离去。
林寒见撇了撇嘴,嘀咕道:
“项医师还不是你的人。”
沈弃已经暴露了,索性不在林寒见跟前继续装,侧着身靠着石桌,好没仪态地卸了力道,看上去东倒西歪的:“但他不算太聪明,你也不是第一次利用他了,相信你能轻易分辨出他有没有藏私。”
“……”
明明他说的是实话,却还是能让人觉得毒舌还过分,真是奇妙的能力。
林寒见意味深长地“夸”了他一句:“沈阁主,你做人如此难相处,下属还能这般忠心,实在是驭下有术,厉害厉害。”
“忏愧忏愧。”
沈弃懒懒散散地回她,手分明使不上什么力气,搭在桌边逮着机会就去抓林寒见的手,小孩子似的撩拨,引得林寒见反手拍了下他的手,他反倒弯唇笑了笑。
没过几秒,不知悔改地又去碰,林寒见扫了一眼,懒得理他,他也折腾不动,最终就把手指搭在她的手背上,眼中的动荡归于平静,才算是消停了。
项渔舟在前来的路上,就隐约感到不对——仔细想想,他似乎不是第一次掺合到阁主和林姑娘的事情里了,最开始只是以为自己身处他们两人同在的场所而已,直到上一次……妨碍有情人,会被天打雷劈的吧。
项渔舟心惊胆战地想。
因此,项渔舟一听到说是要如实告知沈弃的病情,整个人下意识地纠结起来:
虽然是阁主亲口下令的,但这是说还是不说呢……阁主之前不是特意说要瞒着林姑娘的吗?现在这是哪一出?新的试探吗?
项渔舟不明白,他只是个医师,弱小可怜还无助,颤巍巍地将目光投向了沈弃,又转向了林寒见。
林寒见:“……”
她默默地对沈弃使了个眼神: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沈弃温文尔雅地摇了摇头,继而对项渔舟道:“项医师,不必顾虑,她已经看出来了,不信我说了真话,知晓你一贯为人,才找你来为我作证。”
项渔舟“啊”了一声,似感叹,耿直地道:“阁主的情况确实不容乐观,现在是用了当年老阁主留下来的那点灵药稳住了,可幸前任有了解法,但阁主却还有灵力反噬的耗损一同爆发;且要注重自身的调养和休息,择情咒受不得大起大落的情绪刺激;还有,翙阁虽然,尽揽天下珍奇药材,然而天下奇珍又有多少?阁主这些年耗了不少,因而……”
项渔舟一说起来,就絮絮叨叨得没个完。
林寒见听着,偶尔点点头,表示她全都听清楚了。
她每点一下头,沈弃脸上的笑容就凝固一分。
项渔舟滔滔不绝完毕,林寒见面若春风,沈弃面如死灰。
项渔舟不明所以:
“阁主?……林姑娘?”
“项医师,您辛苦了。”
林寒见朝他致意,顺便还问他要不要留下来一起喝茶。
项渔舟的后背无端升起一阵寒意,连忙拒绝,迅速离开。
院中再次陷入了死寂,令人窒息的氛围包围了此处。
沈弃转动视线,隐约听到了自己脖颈的咔咔声,他突然有种死期将至的错觉。
“这,着实是……”
沈弃虚浮无力地开了口,想扯出一个惯常的笑都没能成功,“医师治人,总是将话往严重了说,你应当明白。”
林寒见:“呵呵。”
沈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