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上次去妖界, 翙阁损失了部分暗桩,顺势换了一批新的。”沈弃将一份名册放到桌上,距离对面的林寒见不远不近, “借着动荡的事立了功,取得了信任,用他们去做煽风点火的引子,真正要动手还是得妖界自己人来。”

林寒见抓住重点:“你那时候就在策划这件事?”

“怎么?”

“当时你就想到日后要对付封决。”林寒见道,“趁乱推上去的可不能是随便扯出来的新人,应当是埋在妖界多年更深的暗桩。”

沈弃丝毫没有被拆穿的窘迫:“是。有备无患,我要摧毁王座也不是一时兴起。”

林寒见伸手去拿名单。

沈弃瞧了瞧着她的表情, 慢悠悠地道:“你不会是觉得,我要摧毁王座, 单纯是为了你吧。”

林寒见不假思索:“不觉得。只是认为有我的因素。”

沈弃若有所思:

“所以你才来管这件事。”

林寒见点点头。

名册上备注详细, 职位身份和近期联络都有记载。

沈弃蓦地轻咳了两声。

林寒见抬眸看他。

沈弃道:“翙阁是我的产业,但连通太多, 部分人不是为我卖命,是为自身。我要做的事太大, 就不能把他们当无知无觉的死人。”

林寒见愕然:他这是在……解释?

解释他做这件事,并非全然出于对她的念想。

林寒见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片刻前他们的对话,沈弃以“接受”作为结语,倒是省了她的事, 可是与他自己说的话自相矛盾——表现得绝不会容忍这点微不足道的偏爱, 结果,还是接受了啊……

“我能理解。”

林寒见的手指在名册边缘摩挲两度,“只是佩服你行事细致, 总有后手。”

沈弃轻笑:“有备无患, 彼此彼此。”

夕阳余晖渐深。

林寒见合上名册, 手边是一份暗道地图。

“计划周全,箭在弦上……我好像忘了问,你这么做的缘由究竟是什么?”

“我是个商人。”

沈弃意有所指,“当然是为了我自己。三方势大,翙阁处在中心漩涡,不做点什么,不日将危。”

“树大招风,你做得再隐蔽,翙阁是得利方,迟早会被看出来,可能会成为众矢之的。”

沈弃颇为赞同:“确实。所以我只是削弱各方,没有更进一步,而此事毕,我会诈死。”

“……”

林寒见的动作顿住。

沈弃顺势道:“本来还想看看你到时候会有什么反应,看来是不成了。”

林寒见默然地看了他几秒:“借假死急流勇退,毕竟你是翙阁实际上的支柱,不错的办法。”

沈弃嘴角轻撇。

林寒见没去注意他的表情,思索一番,问:“你假死,准备推谁上位?”

“风季。”

林寒见回想了一下风季这个人,确实能看出沈弃对他的培养,但还是太嫩了:“风险比较大,你应该做好准备了吧。”

“他能力不足,正好翙阁吃些亏,免得太遭人眼红。”

林寒见道:“原来如此。”

看来沈弃早有决心,自己这一遭也要放些血。

说完这句,暂且无话可说。

沈弃既然不是一时兴起,这么说来,她实则没什么立场插手。

这个世界的真实性和合理性在这件事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所有人都有其本源的行动方式和轨迹。

她原以为此事因她而起,将自己想的太重要,这才不合理。

沈弃的目光一直若有似无地停留在她的脸上,没有错过她分毫的表情变化。

其实,他有多少私心,自己也数不清。

削弱其余几家的想法早有,途中却改变过念头,事到如今又拿出来启用还提早为之,起承转合皆与她有关。说的那么冠冕堂皇,险些沾上仁义的边缘,到头来还是撇不清掠夺的私心。然而这话说出来,她便会将封决的事往自己身上揽,这点光是想想就令他非常不快。

他不算说了真话,也不算在说假话。

阻拦的同时亦有弊端,他不快点拿出新的、独与他有关联的新理由,恐怕她又会跑。

“你——”

沈弃朝她走来,似是有话要说,行了几步脚下发软,身形踉跄不稳。

林寒见伸手扶住他,揽过了他半边身子:“你还好么?”

沈弃闷咳了两声。

林寒见便接着道:“你今日喝过药了么?”

“……还未。”

沈弃摇了下头,低声道,“好苦。”

林寒见:“我看你之前几次倒是喝的面不改色。”

沈弃回道:“我总不能在这时垮掉。”

林寒见默然,很是明白他这话能延伸出来的多种意思,还夹杂着几分生无可恋的颓丧。

沈弃捉住她的手:“你陪我去喝药。”

林寒见没动:“我现在出现怕是不太好。”

“我让人把药送进来。”

沈弃顺势靠在她身上,他身量不低,脑袋侧歪在她的颈窝,一副没骨头的伤重姿态,“实在太苦,你陪我说说话。”

林寒见推开他的动作停下,想起项渔舟前段日子陪出来的那些药的气味儿,勉强对“吃药很苦”这件事生出点同理心。

-

沈弃的药都由项渔舟亲自经手,旁边还不止一个人看着。

连日来主动听见沈弃催着喝药,项渔舟正觉得惊异,一旁的宋医师就变了脸色。等传话的仆从退下,宋医师将项渔舟扯到一旁,声音压低,神色惶惶:“项先生,阁主的情况你应当也诊出来了。”

项渔舟看看他:

“自然。”

“我观阁主近日性情反复,处事多变,如今还主动要求喝药……”宋医师憋着股劲儿,一鼓作气地道,“怕是真的脑子不太好了。”

项渔舟:“……”

项渔舟完全不信这话,可宋医师不依不饶,还罗列心情郁结的种种案例,最后心一横,说出了上次沈弃和他的对话,项渔舟猛然想到林寒见,脸色当即也变了。

药熬好了。

项渔舟送去,坚持要见沈弃一面。

沈弃坐在屋内,一手还拉着林寒见的手,闻言眼中浮现些许不解。

林寒见低声道:“项医师素来谨慎,从不无的放矢,还是见一见比较好。”

沈弃搭在她腕上的手指瞬间收紧。

林寒见:“我先……”

“一时半会儿不必放结界,你去那扇实木屏风后暂且遮掩。”

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沈弃先一步打断了她的话。语调同样放的低,靠近她说着悄悄话。

林寒见扫了眼他攥着自己的手,点头答应了。

沈弃便牵着她去往屏风后,近旁就有张软榻,他顺势坐上去,半躺下来,宽大的袖口遮住两人相连的手,在外看不出异样。

林寒见看着他一系列行云流水的动作,呼吸窒了窒,没想到他的打算是是如此。

沈弃眼神向上,对上她的视线:我请人进来了?

林寒见无奈:……嗯。

她很好地收敛了气息。

同时稍微有些后悔,不仅是先前自己说过的话,还有一时心软造成的后果,否则何至于如今弄得像偷情一般。

眼神错开,无声的交流也结束。

沈弃扬声道:“进来。”

项渔舟端着氤氲着热气的药碗进来,连忙送到沈弃面前:“阁主请喝药。”

沈弃的指尖在掌中的手腕上摩挲两下,寻到她的腕骨,按住了那点精巧的突起:“先放着吧。”

不知为何,某个瞬间,林寒见觉得他好似突然松了口气。

林寒见被摸得有点痒,稍微退却一点他就变本加厉地跟过来,反应快得堪比条件反射。

暗自较劲博弈的当口,项渔舟突然大声请愿:

“阁主,请让我为您号脉!”

沈弃目光移过去:“缘由为何?”

他话音方落,掌中手腕迅疾挣脱,他正要追上,那只手便主动靠拢,纤细的手指拢住了他的手。

沈弃一愣。

林寒见调整了下手的姿势,顺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同样沿着他的手腕线条寸寸地摩挲,精准地按住了他的腕骨,温热的手指与他截然不同,将他如冷玉的腕子暖热了几分。

情人爱抚,更甚情|药。

沈弃别开脸,隔着段距离的项渔舟还在组织言辞,眼神飘忽着不知道该怎么说,视线偶然掠过沈弃面上:咦……阁主的脸仿佛有些红,莫不是这屋子长久闭门闭窗,没有通风的缘故?

项渔舟不敢多看,垂着眼,径直道:“阁主主动要求喝药,我猜许是自感身子不大痛快,故而有此提议。”

这话不算直白,沈弃和林寒见却都瞬间意会——这是因为沈弃主动说要喝药,这位首席医师觉得沈弃怕是脑子坏了。

林寒见弯唇,无声地笑了。

沈弃轻飘飘地看她一眼,眼神中的情绪都还没起来,便感觉到林寒见的指尖在他腕骨上点了点,神色间几许揶揄,分明在说他:自食恶果。

“我无事。”

沈弃尽量忽略肌肤上传来的温热触感,坐起身,面色冷淡,措辞客气,“劳先生记挂,我心中有数。”

他借着起身的动作,手臂发力,想要改变这困境,林寒见却率先料到,手指变了方向,以十指交错的方式摊开手接近,却是用指根固定住了他的四只指尖。

项渔舟还未走,在下方慷慨陈词:“我知晓阁主心中难过,可偌大翙阁还需要您的执掌,您需要保重身体,切勿沉浸哀思!”

说着说着,项渔舟还跪下了,一副今天不给沈弃号脉就死也不走的样子。

沈弃:“……”

沈弃有那么一瞬间,在想自己是不是平日里对医师们太过于好了,一声命令下去,居然不是遵守而是自以为是地反驳劝说。

他眉心一蹙,林寒见便轻拽了下他的指尖。

沈弃将要出口的话在舌尖滚了一圈,还是没说出来,只淡淡地道:

“我知先生好意,我亦不是不顾大局之人,先生此番劝说我必不会辜负了。往后免不了还要劳累先生,先生该多多休息,先退下吧。”

退下。

项渔舟浑身一激灵,神思陡然清明,曲首再拜:“属下告退。”

直到走出房门,项渔舟才真正魂魄归位,心有余悸地想着,他们这群医师都是靠沈弃养着,不知有了多少好处和旁人无法拥有的环境,沈弃又奉他们为座上宾,他往日一贯谨慎提醒自己,如今竟然还是得意忘形了,实在不该。

屋内。

沈弃看向屏风后的人,语气平稳时反而能听出他声音中轻微的哑意,是病得多了的后遗症,嗓音不如常人清透:“险些让我在下属面前出丑,你可满意了?”

林寒见目色诚恳地反问:“摸一摸手便能出丑了?”

沈弃被堵了一下,手腕抖了下,袖口便顺着往下滑落,露出两人近乎十指交缠的双手来:“这只是摸一摸?”

林寒见抽手便走,很是无情:“你先开始的。”

她端了药折返,沈弃也已经站起来,正在理衣襟和袖口,他这人有些洁癖,部分时候讲究非常。

“喝吧。”

药碗递到沈弃跟前,还有温度。

林寒见道:“趁热喝,不然更苦。”

沈弃顿了顿:“不喝,太苦。”

林寒见一下看穿他的意图,觉得好笑,险些忍俊不禁,还是颇为配合地哄了哄:“不喝药你要怎么好起来?届时身体受损难捱,我也不好过。”

沈弃嘴里道一声“敷衍”,乖乖地将药喝下去了。

一口饮尽,苦得要命,他脸上的表情都出现了片刻的扭曲,煞得眼睫不住地颤,倒映在晃动的眼波中。

林寒见下意识地去拿糖果,动作是顺手了,储物袋却不在她身上了。

反倒是沈弃,看了看她,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会儿。

林寒见:“?”

她稍显尴尬地摊手:“储物袋在你那里,我没带糖果蜜饯。”

沈弃唇角微抿,才去拿那枚从打开一次后就再未动过的储物袋,从里面拿了颗储存完好的糖果塞到嘴里。

……他这不是随身带着么,方才自己拿出来吃颗糖不就好了,只看着她是什么意思?

沈弃慢慢地咬碎了糖果,甜味在嘴里迸开,他听见林寒见道:“项医师虽然有过,却是好心。”

没想到她开口说的是这么句话,她好像总是在别人的事情上敏锐异常,却不是很在意他的情绪变化。

沈弃道:“翙阁庞大,好心不如服从,否则会出乱子。”

林寒见想了想:“你说的也不错。只是想着你身边没什么规劝你的人,自己糟践身子也没人敢多说……不大好。”

沈弃的心情便微妙地好起来:“你规劝我就是了。”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林寒见看着他含着些许愉快的表情,到底没将这句话说出来,心里想着:沈弃这个人麻烦是麻烦了点,但还真的是挺好哄。

沈弃引她坐下,屋内暖气萦绕而不燥热,满是沈弃身上惯有的复合清香,此刻又添了茶香。待看着他从容不迫地沏茶,行云流水如燕掠水面,一套动作轻盈又赏心悦目,林寒见莫名多了些实感,才觉得眼前这个人是再度真真切切地落回了地面,不再有种令人心惊的虚浮不定感。

“你的脉象平和稳健,没有受过伤的迹象,但也不是换了具躯壳,仍有灵力顺畅流转。”沈弃的脸被茶水的热气模糊了些,声音平稳地穿透这层暧昧不清的屏障,语速慢了点,尽力不让这段话显出什么威胁性来,“这,究竟是何原因?”

林寒见陡然明白了:严格来说,沈弃之前并不是在抚摸她的手腕,而是在号她的脉,之后按住了她的腕骨,才是真的在触碰她。

沈弃唇线绷得平直,再开口,声音里有种艰涩的僵硬:“你应该,不会只是我的幻觉,或是回光返照,用了什么禁制的法子暂时抹去了伤……吧。”

林寒见心头轻震,热气朝她这方飘过来,她眨了眨眼,一时无法确切描述心间滋味为何,口吻尚算轻松,特意调侃道:“你都猜到我不是幻觉了,怎么还说这种话?看来我们英明神武的沈阁主,对自己的推算也不全然相信,这要如何号令他人。”

白玉茶壶搁在桌面,发出碰撞声响。

“从你被霜凌剑刺中开始,这一切太过离奇,我不想出错。”

热气渐散,沈弃笔直地望进她眼中,“你是真的活着,就在这里,是么?”

林寒见搁在膝上的手指猝然握紧了,心间那股异样的感觉再度弥漫,且比前一次更强烈:“是。当然。”

一连应答了两次。

沈弃慢慢地“嗯”了声。

他把指尖附在茶杯边缘,过了一小会儿,唇边浮现一个很浅的弧度,不知道是觉得自己的提问很好笑,还是别的什么:“我想听你说话,但是这会儿想不到有什么好说。”

林寒见思索一阵,今日的耐心尤其,很给面子地道:“当日在无生崖,随我和封决一起的还有一个人,叫做南星。”

沈弃的表情倏尔凝固了。

没想到这么温情脉脉的时刻,她会突然抛出此等严肃正经的话题。

“此人虽看上去是人,实际却是凶煞的结合体,非人非妖非魔非怪。”林寒见想起还没有和沈弃认真谈过这件事,说得便更认真详细,“他的力量来自于人,据我观察,对妖和魔无可奈何,但是他这次敢和封决合作,目标直指魔界,想来他并非是拿妖和魔一点办法也没有。你的人有碰见过这个人么?还是说,他已经成功进入了魔界?我总觉得,他可能会成为一个变数,最好还是盯一盯。”

沈弃听着,也郑重了些,疑问道:“凶煞的集合,还成了人的样子?他要去魔界,却是找的封决?”

“嘶。”

林寒见抓住了点灵感,她先前描述的变数太笼统了,这也是她没有第一时间行动的原因,“你的人还在盯着封决吧?”

“找到了踪迹,跟得不紧。”

“他人在何处?”

林寒见想了想,“魔尊还在魔宫里吧?你方才给我看的名册只是妖界的部分,魔尊虽然没用,却不能松懈。”

沈弃沉默又无可奈何地看着她。

林寒见察觉到他的目光:“可是我有什么遗漏的?”

沈弃叹了口气,却是笑了:“没有,你想得很好。”

他饮了口茶,润了润嗓子:“这些东西都放在书房,我带你去看,若没有的,情报中枢也有。”

没歇多久又站起来忙活,林寒见念着这点,准备适当嘘寒问暖,以表关心。

将要走出门的时候,沈弃侧首看了看她,略显突兀地问:“当时……是不是很疼?”

他说的是那一剑。

林寒见没说真话:“还好。”

沈弃的眉宇间霎时漫上一种难言的哀切与痛悔,他伸出手,原本是想抱住她,最后却小心克制地牵住了她的手指: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