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弃抬首望了过来。
视线相对, 他手中的碎瓷片掉落在地,整个人像是傻了一样,表情怔怔的, 浑身僵硬, 如同被按下了静止键。
他张开了嘴, 却没有发出声音, 哑然失声、惊讶无比地看着林寒见。
即便半边白玉覆面,也依旧掩盖不了此刻沈弃脸上的滑稽表情。
震惊到极点,心神防线被彻底击溃,也恰恰因此, 才有了缓冲的时间。
状况突发, 林寒见本没有足够的时间, 只来得及绷住脸上的表情, 不露出任何慌乱的神色。
几样物品的分量加起来可不小, 所幸她的手背在身后,一时半刻看不出什么端倪。
就在沈弃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林寒见握紧了这几样物品,转眼又从眼前消失了。
“……”
就像一场梦。
白日幻觉。
沈弃还维持着惊讶的表情,看着林寒见曾出现过的地方。
不论是再怎么强大的修士,都不可能在翙阁的铜墙铁壁中来去自如,而且她完全是凭空出现的,又凭空消失,一点多余的动静都没有。
除了幻觉, 没有别的合理解释。
但是——
沈弃急忙站起身来, 和出正厅时一样的情况, 太过急促的动作, 手肘和腹部在桌沿撞了几下, 他跑到门外,扬声大喊:
“暗卫!护卫!”
若是要喊人,他根本不必跑到门边,更不必如此声嘶力竭的大喊。
被命令不许进屋的暗卫和护卫惊慌失措地赶来,以为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出现的速度前所未有。
“阁主!”
连回应的声音都高亢响亮。
——毕竟沈弃还在这里好端端地站着,那么再大的事,也不会多么糟糕了。
“你们有看到有人靠近吗?”
沈弃语速极快,咬字却很清楚,处于一种紧绷着高度理智的状态,“任何多余的声响,风吹草动都没有听到吗?”
暗卫与护卫们集体戒备起来,以暗卫之首率领,他如临大敌地抬首问:“阁主看到闯入者了吗?”
问完了就觉得这话有问题,他才是暗卫,反倒把问题有样学样地抛回去了。
然而也就是这个抬首,令暗卫看清了沈弃脸上的表情:仿佛有什么东西亟待抓住,不能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眼神乃至全身充斥着随时都可奋力一搏的决心与渴求。
“属下没有听见任何不对的声音,也没有看见任何人出现过。”
暗卫迅速回答补救。
其余人的回答同样。
“什么异常都没有?”
沈弃又确认了一遍。
暗卫觉得他状态反常,不过事情前后大概知道了一点,不敢多说,照实回禀:“没有。”
沈弃听完后,一言不发地靠在门框上,单薄清瘦的病体没办法笔直地站着,好像随时能跌落进尘土中,又好像在短短时间内获得了足以支撑行动的主心骨。
他去摸怀中的那只储物袋,手伸到一半,看见了自己掌中的伤口和血迹。
沈弃换了只手,一边再次开口,话语完全平静下来了:“请一位医师过来。”
项渔舟还在煎药,翙阁中专为沈弃服务的医师团还有许多人。
包扎时,沈弃的目光一直落在林寒见的储物袋上。
这过分在意的目光令宋医师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沈弃突然道:
“宋医师,我的脑袋没有问题么?”
宋医师手抖了一下,差点把从皮肤里捡出来的再戳回沈弃的手里:“啊?”
这算是个什么问题?
沈弃没有看他:“如果出现了幻觉,能在脉象上体现出来吧。”
“……您说的是那种情况啊。”
宋医师恍然大悟,“不论是心中思念过甚,还是走火入魔,抑或是能出现幻觉的其他情况,根源都在人的身体上,在脉象上当然是能够反应出来的。”
沈弃点了下头:“请为我号脉。”
宋医师脸色古怪,忍住了:
“是。”
片刻后。
宋医师犹豫着道:“心气郁结,忧思多虑,且……伤及五内。这种情况,若是偶尔瞧见了什么不该出现在眼前的人,也、也是可能的。”
沈弃的手已经包扎好了,他沉默地听完了这段话,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按住了储物袋:“有劳。”
沈弃对医师们都很客气,不轻易用以寻常的命令词汇,这两个字实际等同于“退下”。
这么听起来,刚才的林寒见,可能真的只是他悲痛下的幻觉。
“你没有死吧。”
沈弃反复摩挲着储物袋,指尖数次途径袋口,若即若离地想要将它打开,“如果能好好地活着就算了,要是出现了别的意外……难道你真的甘心么?”
说到底,林寒见和他是同一类人,在既定坚持的事情上,想尽办法也会达成,中途能出现的所有意外,都会被他们提早拔除。
沈弃曾因无法追随林寒见死亡、仍然残存理智而感觉到的那一瞬间怀疑是:我是否不够喜爱她?
不是。
他愿以生命去喜爱她,以聪颖为她开路,以血肉换她平安。
所以在哪怕抓住一丝她可能活着的希望时,他不能率先倒下,更不能死去。
“接纳我吧……既然已经骗不了我。”
沈弃垂首俯趴,额际贴上了储物袋,即便是从屏幕外的画面中,也无法看清楚他的表情,全被他有意遮掩的动作掩盖。
这句话轻盈地像在空中舞蹈。
哪怕是独自一人的时候都不能坦然地表现出来,他这个人的安全感缺乏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所以,当他将自己的一切全部寄托到林寒见一个人身上时,连她这种素来一往无前、毫不动摇的人都感到片刻的退缩和迟疑。
——分明独自脆弱时都会下意识地遮掩,却要在她面前哭成那样。
沈弃这个人真正交托的感情,不仅仅是外放的部分,藏在游刃有余下的部分,更具有湮灭包围式的冲击。
“给我一个结果,求你了……林寒见,求求你了。”
他的背脊随着说话时隐约的哭腔轻轻地颤抖着,字句随着水滴砸落在地上,一同破碎,“我说服不了自己,只有你能说服我……让我打开它吧,让我明白我究竟要怎么样……求你了……”
所有人都说她死了,她也确实死在眼前,无可辩驳。
那么明显的事实,亲眼所见,可他就是不认为她真的死了,不仅仅是情感上不能接受,而是他一刻不停歇的理智都无法说服自己。
林寒见回过神来,目光没有离开这一幕,忍不住低声道:“真难缠啊……”
这样都骗不过他。
明明都死在他眼前了,他为什么还是相信不了,其他人都认为她死了,他还在执着什么?
“你就算打开它,又能怎么样呢?”
隔着眼前的屏幕,隔着异世界的遥远距离,如此荒诞的事情就发生在眼前。
林寒见的低语中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话音方落,沈弃手中的储物袋在他的用力下,打开了。
一时间,身处不同世界的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
“打开……了?”
林寒见自己都觉得有点费解,她刚刚应该是在疑惑,并没有同意沈弃可以打开储物袋的意思吧。
可是,又没有像之前那样被摆了一道的过分意外和恼怒。
短暂的怔愣后,沈弃拉开了储物袋的袋口,将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拿出来,仔细得如同在做什么科学研究,没有漏掉分毫。
白玉面具不在里面。
不仅如此,冥雪玉和檀木珠都不在,偏偏储物袋又有其他可用的物品,并非空壳。
林寒见没有随手放东西的习惯,都会随身带,却也不喜欢随身放累赘无用的东西,可是只要是她想要的就不会没有作用,正如这枚储物袋,和过往无数次她在合适时机都能拿出派上用场的物品一样。
这几样物品的消失,和以前种种想不通、曾被林寒见否决的猜测,成功地串联在一起了。
“你果然没死!”
沈弃大喊一声,随即又放肆地笑起来,完全背离他的风格,嗓子受不得这种刺激,跟着就咳了好几声。
他将唇边的血沫抹去,转道去书房,正碰上了项渔舟和丁元施。
项渔舟拿着药碗,下意识地要递给丁元施想办法解决:“这药……”
不成想,沈弃直接拿过药碗,一饮而尽。
“?”
阁主被夺舍了?
喝完后,沈弃连不适应的表情都没有露出来,失去了味觉似的,侧首对丁元施道:
“随我来书房。”
丁元施拿不准事情的发展,心中忐忑,又不好开口劝什么。
在书房中,沈弃最容不得出现私人的扰乱,这是商量正事决策的地方。
书房柜子后,有一道暗线,专门用于传送密报。
沈弃拿出密报,看完后交给了丁元施:“两位妖王的实力削弱分散,且其中一位久未回归王座,现在是毁了王座的最佳时机。”
没想到这么快就进入谈正事的阶段,说得还是此等大事。
丁元施反应不及,沈弃的下一句话又至:
“上古秘宝,烈焰伏魄丹,可与王座相抗。”
“您……”
丁元施不知道该从烈焰伏魄丹这个翙阁存放已久的秘宝说起,还是该从疑问接下来的行动说起,思来想去,他想到了此处是什么地方,而眼前的是什么人。
即便作为看着沈弃长大的“老人”,丁元施更明白他作为下属的职业。
他最后只是问:“您确定了吗?”
知道自己在做的事,不是一时兴起,或者全无考虑,您确定了吗,翙阁之主?
沈弃抬眸望来,语气平稳笃定:“我只是在按照原本的计划,做该做的事。”
这一眼的角度,仿佛能透过屏幕,是在与林寒见对视。
林寒见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疯子。
这才是隐藏最深、彻头彻尾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