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没有哪一刻, 能像现在这般,令林寒见清楚地感觉到:
这个世界是真实的。
和她执着要回来的这个地方,有着同样的真实性和自有运行模式。
她不能再以和过往相同的眼光去看待这整个世界,以及世界中的人。正如此刻在眼前铺陈的这些场景, 纵使隔着异世界的遥远距离, 其中情绪汹涌而来, 林寒见不能完全做到视而不见。
林寒见指尖稍动, 画面就消失了。
她愣了一下,低头去摆弄这几样物品, 发现这东西的组合似乎不能随意, 有种微妙的平衡搭配——不排除有游戏卡摔坏因而条件更严苛的缘故。
动作到半途,林寒见停下来, 目光落在手中的这堆东西上:她本来是想把这些东西丢了,或者永远封起来, 怎么现在反而认真摆弄起来了?
林寒见犹豫稍许, 终究没有将这些东西丢开, 凑出了能映出景象的模式。
白光投射, 画面再现。
此处已经不是无生崖,是翙阁中沈弃的院子, 与之前不同, 这会儿站着院外护卫和医师, 院内站着丁元施和风季。
丁元施正站在门边,手臂抬起, 显然是刚敲过门, 正附在门边焦灼地低声劝说道:“阁主, 您就是再悲痛, 也不能糟蹋自己的身子啊。项医师等人就在院外候着, 您好歹让他们来见您一面。”
自沈弃回来后,就一直将自己锁在屋里,时间不算长,但是他接连吐了几口血,还经了大战,不让医师来瞧瞧如何能放心?
屋内没有任何声响。
丁元施凝神细听,隐约觉得自己没听到沈弃的呼吸声,心中慌乱也不能显现出来,顿了顿,换了个法子,道:“阁主,灵山慕容止求见。”
这回,屋内倒是有了回应,伴随着屋内物品砸落的声响,暴怒的声线中有着肆无忌惮的杀意:
“让他滚!”
丁元施很清楚地听到了沈弃咳嗽的声音,一旁的风季心惊胆战地摇了摇头,又不好劝丁元施别说了。
不过两秒。
屋内杂乱的动静止住,沈弃的声音再度传来:
“……慕容止人在哪儿?”
慕容止在翙阁会客大厅处等候。
没有沈弃的私人邀请,所有人都得走这条外部一视同仁的求见通道。
“请他进来。”
-
沈弃在专门用来会客的正厅等候,他换了身玄色宽袖长衫,脸色还算平静,只是形容憔悴,坐下后便一动不动,显出违和的怪异。
他实则已然很是疲惫,只是还在维持着大脑清醒的思考——从那份不可挣脱、越陷越深的痛苦泥潭中,拽出足以应付场面的理智来。
在前往大厅的途中,丁元施不知是看出了什么,在他身旁轻声劝说:“慕容止虽脱离灵山修行,却还是灵山看重的大弟子。”
丁元施是在提醒他,不要对慕容止这位灵山的大弟子,做出超出预料的危险行为。
看出来了么?
确实,他那时的表情也没有多少心力去控制。
他想杀了慕容止。
杀了所有曾经被林寒见接纳、成功触碰到她内心的人。
他在嫉妒。
愤怒到达顶峰时,并不是这个人也能达到最强的地步,因为怒意而肆无忌惮做出来的事,满足了当下的私欲,却不代表是正确且符合逻辑的事。
冲动之下,多出事端。
带来的烂摊子,不知道事后要付出多少心力才能解决。
沈弃偶尔会想,他是不是不够喜爱林寒见,是不是事情还没有到令他完全失去理智的地步,否则为什么在那样的情况下他没有如陆折予一样陷入毁灭性的打击,也没有像封决一样僵持着死活不肯罢手,大脑仍旧在运转,从混沌中仍能拨出一缕来思考。
如果是这样,他不必做到更坚决的地步,因为林寒见还不至于那么重要。
可他根本没办法说服自己,在为那种绝望时刻保持出来的理智感到不可思议,俯视着这个冷酷无情如死物规律运转的翙阁之主,却不能真正否认对林寒见的感情。
执着,爱意,从中鲜明存在着的、堪称残酷的思考,在那种境况下还有余力去想别的事,难怪林寒见很难相信他的爱意。
就连他自己,都为此感到过一瞬的怀疑。
慕容止跟随仆从进来,粗布麻衣,风尘仆仆,丝毫不掩其容貌的温润俊秀。
听见脚步声的瞬间,沈弃就调整好了面部表情,正面对上慕容止时,又是一副看似随和好说话的笑脸了——只是比之前少了些神采,多了几许枯萎衰败。
这点被完美无缺的笑容很好地中和了。
慕容止在客首落座。
氤氲着热气的茶水被搁在两人的手边。
“明行佛子。”
沈弃先开口了,他的手臂向放置茶水的那一侧习惯性地动了动,在半途生生停下,想起现在他的手十分无力,怕是不能好好端着茶杯,“不知阁下仓促前来,所为何事?”
仓促前来,这可不算是太好的话。
慕容止神色微顿,话出口,还是和气温吞的:“是为无生崖之事。师父命我赶往星玄派,途径翙阁,冒昧前来打扰,还请见谅。”
“……是怕我状态有异么?”
沈弃了然地点了点头,唇边笑意加深,似是感叹,“明行佛子,心善至诚,果然名不虚传。”
此次见慕容止,他整个人站在眼前,如一棵树,如一朵花,如自然界的任何,分明境界修为更甚,却没有刻意收敛压制的威胁,完全融入了这片天地。
沈弃静静地望着慕容止的双眼,突然问:
“你一点都不难过么?”
“……”
“所谓放下,就是完全半点儿关系都没有了么?”
沈弃身躯微微地发着抖,支撑不住,只好往后倒,靠在椅背上,配着他这突然话锋一转的话,显出了几分吊儿郎当的肆意随性,好像突然放松了许多。语调慢了半拍,像是藏着细针的棉花,柔软地铺展开,又不知道会在哪个地方突然扎人一下,“明行佛子,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事?”
慕容止没有闪躲,正对上了沈弃毫不掩饰的审视目光。
沈弃的眼睛这会儿仍留着很多血丝,说明他的状态远没有表面看去的那么好,视野偶有恍惚,但他敏锐地从慕容止眼底捕捉到了一抹难以言喻的哀切。
但随即,慕容止道:
“相识一场,如何能无动于衷。”
沈弃几乎笑出声来。
要是林寒见在场,他可能要迫不及待地让她听一听看一看:这就是你喜欢的人,和你那样不合适,殊途不同归。
而我就站在你会经过的路上,你却不肯看我一眼。
你成全了他,可怎么都不会成全我。
“说的也是。”
沈弃缓声道,脸上到底没有露出什么失礼的神情,他从怀中拿出了一枚储物袋,是林寒见的。
他起身,将这储物袋送到了慕容止的眼前,“既然如此,我也有一事相求,望明行佛子能试着打开这储物袋。”
慕容止的眼中浮现些许困惑,他自然知道能打开修士储物袋的条件,话到了嘴边,望见了沈弃的表情,到底没说什么。
伸手试了,用了力气。
储物袋没开。
“我打不开。”
慕容止将储物袋还给沈弃,“即使有人能打开,那也不会是我。至于沈阁主,你……”
他其实有准备说的话,但看到沈弃的时候,觉得这一切都不会有什么作用。他能清楚地感觉到,眼前的这个人,在以一种并不过分尖锐的方式作茧自缚。
那种恨意被绝望和失去爱人的痛楚掩埋,沈弃至今还能像常人一样活着,只是从内里开始腐坏。
比任何外化的情绪都难以解开的症结。
他开解不了沈弃。
“是么。”
沈弃平静地拿回了储物袋,“你也打不开。”
这之后,沈弃很明显对慕容止失去了最后的一点兴趣和耐心,这场对话很快结束。
沈弃跨过门槛时,手肘在门扉上重重地撞了一下,仍恍若未闻地往前继续走,视线向下,明显是在思考着什么。
项渔舟还候在院外。
途径院门时,沈弃道:“你进来。”
项渔舟愣了一下,意识到是在对自己说,大大地松了口气,连忙跟进去为沈弃号脉。
情况很差,但不算最差。
项渔舟知道沈弃心情坏的时候最讨厌吵闹,径直出去药房煎药。丁元施与他擦肩而过,项渔舟还没走远,听到丁元施在回禀参与了无生崖事件的那些门派和魔界概况,然后更清楚的,是沈弃的那一句:
“全死了最好。”
听得项渔舟心惊肉跳,总觉得这句话不是单纯地说狠话,颇像是阁主要去与人同归于尽一般。
沈弃又在咳嗽,丁元施替他拿了暂止的药,下一秒,沈弃命他出去。
屋内只剩下沈弃一人。
这会儿他才显出古怪的坏脾气,将手边的东西砸碎,又将那些碎片握在手中。
隔着屏幕的林寒见同样看得心惊肉跳,不由得抓紧了手下的几样物品。
下一秒,林寒见眼前出现数道快速划过的虚影。
再回过神,她站在了沈弃的房中,身前两米处,就是握着碎瓷片,满手鲜血的沈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