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想见, 是不能见。
沈弃放了筷子,盯着林寒见送到眼前的药碗却无法拒绝时,心中再次肯定了这个想法:他再继续接近林寒见, 在抵达无法想象的最终限度前, 还能做出许多异于往常的事来。
只是一瞬,沈弃接过药碗, 面不改色地喝了下去。
林寒见发出了声意外又惊叹的短促音节:“不错嘛,一口气就喝完了,看来我们沈阁主确实是经过了各类药物的千锤百炼,境界更上一层楼了。”
“……你还要玩这种游戏到什么时候?”
沈弃放下碗, 还是太苦了, 缓了缓才开口,舌尖层层弥漫的苦药味儿后劲太大,他不自觉地蹙了蹙眉, “林姑娘。”
意指“沈阁主”这个称呼。
林寒见努了下嘴:“是你先开始的。”
沈弃闭上嘴, 没顾上反驳, 咬了下舌尖。
还是苦得难以忍受。
他的视线往旁边扫了扫, 桌上确实没有能遏制苦味的东西, 正想着身上有什么药丸能充作甜味的替代品, 林寒见的手就递了过来, 莹润的指尖上捻着颗深琥珀色的糖果。
沈弃的目光自然跟过去,往指尖上方偏了偏,他无声地收回视线, 垂首吃了这枚糖果。
噢,明明一副别扭的样子, 结果接受喂食了啊。
林寒见略有些惊奇。
沈弃现在的状态, 可以说是自暴自弃, 也可以说是接受了现实。
他提出的这个交易,也是他亲口应下,如今怕太过沉溺而日渐沦陷,不是得偿所愿的快意,反倒生出类似近乡情怯的情绪,因而迟迟不能随意亲近林寒见。
反观她……倒是自如得很,眨眼功夫,已然轻松地回到了曾经的状态。这般毫无芥蒂地来喂他吃蜜饯,自然而然地和他交谈打趣,好似中间所发生的种种都只是醉梦一场,其实她一直在他身边,从未离开过。
因为太过自如,所以显得更不真实。可这一切归根结底是他所求,为此发作折腾更没道理。
所以只能先默默地消化了所有的情绪,适应重来的节奏;即便再别扭折腾,沈弃都尽可能顺着这表面平静的氛围走下去。
假的终究是假的,但只要一直能这般假下去,那么便是真的。
沈弃有条不紊地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方才开口:“味道更甜些就好了。”
“嗯哼。”
林寒见鼻腔中发出声意义不明的哼声,变戏法儿似的又拿出一颗,扔到自己嘴里。
沈弃意识到了什么:“你做的?”
林寒见没否认,这种时候就是默认的意思,并评价道:
“看来,你对放在眼皮子底下的反而懒得关注动向了。”
这不是沈弃的常态。
他近来有异,林寒见清楚其中缘由,只是不好点破。毕竟拿人钱财□□,她选择了被沈弃庇佑,也得专业点扮演个合适的伴侣角色,有些事戳穿了场面太难看,能不能继续装下去都是问题。
隐晦地提一提,算是尽职尽责了。
不等沈弃反应,林寒见及时将场面收拢在可控范围内,再递了颗糖过去:“再试试?我觉得味道应当恰好合你心意,但你大多喝了药才吃甜食,你若仍觉得味道淡了,我再调整。”
最后两个字落得不甚清晰,她态度亦没有多么正式。
沈弃对甜食不怎么热衷,听见这话不会为她末尾的过分轻松语调而感到怠慢,注意力全落在了她那句“我觉得味道应当恰好合你心意”。
他接过糖果,这次吃之前对着亮光处仔细打量一番。
确实,不是宅内点心师傅的手艺,色泽虽好却不通透,美感有失;奈何越瞧越顺眼,小小一个方块,竟觉得可爱。
欣赏完毕,他将糖果扔进嘴里,齿关咬合,十分冷酷地将糖果咬碎了,语气还是斯文亲和的:
“不错,这样就好。”
林寒见:“……”
总觉得这一下咬的让人后颈发凉。
不过,这回应倒同样别有深意。
往后几日,林寒见偶尔会来沈弃的书房,没人拦她,至于有没有在暗处盯着她,于她没有妨碍,不必在意。
来的勤了,林寒见便发现了异样:“你这伤怎么比先前还严重?药不管用?”
沈弃侧倚在软椅边,懒懒地看向她,所有的不适痛楚都被他的脸色掩盖得严严实实,他无甚所谓地道:“药也不是都那么快见效,我有那么多医师,不至于让你来担心。”
往日沈弃如此作态,七八分是闲散风流,近来却是灵力受损又身负重伤,加之连轴转地不停歇,竟有如摇摇欲坠的强弩之末。
林寒见还是觉得不对:“可是你的状况分明更差了,脸色都……”
“无碍。”
沈弃打断她,“你今日来,是为了什么事?”
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林寒见素日来都只是陪一陪他,待上小段时间便走,显得颇像是在完成固定任务。
“沈弃。”
林寒见不赞同地喊他,没顺坡下驴转移话题,“你到底怎么了?”
眼看着她要走过来,沈弃呵止不了,脱口道:
“何必追问,我死了你不是更该觉得轻松?”
话一出口,场面就僵冷下去了。
沈弃别开脸,没有粉饰太平,只是道:“你如今能力已经具备,稍加锻炼就能很好地掌管翙阁,这会成为你未来高枕无忧的助力。”
原来是还想着自己死了把翙阁交给她,既可气又心酸得好笑。
林寒见道:“我不需要翙阁。”
沈弃神色显然地不赞同,很快反驳道:“你没用翙阁,我若死了你难不成又去换个人庇佑?这样能得几分安稳长久,你自己不会不清楚。还是说,你怕我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让你吃亏?”
说到最后这点猜测,沈弃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林寒见摇了摇头,只说:
“我不希望你死。”
“……”
这一腔怨天尤人、亟待蹿起迸发的怒火,瞬间被扑灭了。
林寒见的前后两句话应当连在一起来理解:我不需要翙阁,因为我不希望你死。
沈弃在片刻间领悟了这点,那点磨灭不去的固寸问题无法继续维持尖锐的模样,时时刻刻戳痛他的心脏,还要严防着可能随时伤害到林寒见。
焦躁与难堪陡然被抚平了,他在不断自我克制的过程中,林寒见终于肯伸手来拉他一把,还是以如此温柔亲昵的方式。
原来就算知道可能是虚假,人还是能甘之如饴地欣然接受。
沈弃一下子不知该如何是好,稍默了默,语气竟然很没气势地软化了,拿出循循善诱的架势劝她:“即便不赌气地谈这件事,但我迟早会死,你还是要学全了,才好掌控大局。”
这才是最初的本意,只是经由他那满怀曲折的心理再说出来,味道就变了。
林寒见心说实在不必,她这会儿只是等着物品发挥效用,什么时候会走都不好说,学不学的无所谓。
“你总说自己要死,几位医师听着怕要以为你在说反话敲打他们。”林寒见顿了顿,又道,“况且,你常说世事无常,时机瞬息万变,又怎么一定能肯定你必然死在我之前?”
沈弃闻言色变:“休要胡言。”
林寒见小声逼逼:
“你自己说难不成就不是胡言了。”
沈弃:“……”
林寒见看他语塞,见缝插针地道:“所以你的身体为什么更差了?”
沈弃切实噎住了,借以掩饰的喝茶动作都不太稳当,险些洒出茶水来:“只是调理过程。”
林寒见不言不语地盯着他。
“是一些杂事。”
语毕,对座的林寒见仍没有移开目光,不依不饶的模样,沈弃叹息,“大张旗鼓地将你带回来,总不好什么都不做。”
林寒见愣了愣,而后是惊讶:“他们真敢对你用刑罚?”
她是想过沈弃高调地带一个叛徒回来,又不惩罚她以儆效尤,必定会受到一些阻力和一些不好听的话,没想到翙阁之内居然真敢对沈弃这么个身娇体弱的主子用刑罚,还是在他本就身负重伤的情况下——不怕他真的死了么?!
沈弃拨了拨干净整洁的纸张边缘,卷起蜷曲一角:“不是他们,是我自己。这法子最快,我身上本就有伤,也得不了多么正儿八经的惩罚,这页揭过去就没什么事了。”
真是彻头彻尾以利益出发的思考方式,压根没顾忌到自己的状况。
林寒见靠过去,凑近了点:“新的伤在背上?”
看着他起身的动作不大自然。
沈弃眨了下眼,在她手臂接近的瞬间大脑深处有根神经就牵动出了热意,他有些赧然地辩解嘴硬道:“我可不是为了让你同情,你不用这么关切地来——”
“闭嘴。”
林寒见简洁利落地打断他的话,手指碰到了他的后背。
“……”
人前说一不二、笑面阎王的沈阁主,毫无征兆地被堵了话。
随着林寒见的手指在他后背的轻抚游移,沈弃的耳根越来越红,很没有出息地忘记了驳斥反击,手掌撑着案桌,眼睫很快地扇动了几下。
确定了他没有过重伤口的林寒见不经意看见了这一幕,视线偏了偏,她一脸复杂盯着沈弃通红的耳朵:不是吧……脸上的印记和面具这种具有特殊含义的位置就算了,怎么摸一摸背都能红成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