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阁主带回了曾经的那位“林姑娘”, 或者说,是千辛万苦抓回来的——阁主右手的伤可是怎么遮掩都遮掩不住的。

林寒见随着沈弃回来,没入地牢, 没受惩罚, 整个人进了沈弃的私宅后便销声匿迹。

大多数人觉得, 沈弃已经悄无声息地将林寒见杀了。

但是,这又不像是沈弃的风格, 杀鸡儆猴的效用都没有起到, 如此轻巧带过了大张旗鼓、肆意做派的叛徒。

……

林寒见在自己的房间里。

这间房的布置与往常无异,在林寒见离开后又时常打扫, 增添合季节的花朵小物,仿佛主人从未离开过。

一连几日,沈弃并没有来见她, 只是让服侍的人告诉她不要乱跑,将她好生地放在这里, 好吃好喝地养着, 自己却不出现了。

林寒见并不急躁, 她在静候多日后, 提出要自己的东西:

“我的储物袋和九节鞭, 能还给我吗?”

话是对侍女说的,却能准确地传到沈弃耳朵里。

沈弃应了:

“她要就给她。”

林寒见如愿以偿地拿回了自己的东西, 都完好无损,心中悄然松了口气,看来沈弃没有打这方面的主意——她的储物袋上也有禁制, 除了她无人能打开, 除非高修为者强行突破。

此后又过了几天, 林寒见再次主道:“请问, 阁主什么时候愿意见我?”

传话的人依样将话递给沈弃。

沈弃沉默了好一会儿,手上动作不停,忙极了,无暇理会一般:“不见。”

传话的人垂首退下。

转过身时,又听沈弃道:“等一等。”

沈弃好像很头疼,左手抚额,现出几分不知是对谁的厌弃:“……再说吧。”

这话模棱两可,语气过分迟疑,全无平日的杀伐决断,异常太过,传话者僵持在下首不知该如何是好。

沈弃抬眸看他一眼,轻轻蹙眉,便再说得直白些:“我有空了自会过去。”

传话者如释重负,赶忙退了出去,将这话送到林寒见那里。

说完了这句,传话者也没动,委实不是个机灵的。

林寒见诧异地看了看他,以为这中间有什么隐秘的弯绕,只好又加了一句:“望阁主多保重身体,勿要太过操劳。”

传话者又兴高采烈地将话送到沈弃那里,他现在算是知道这活儿的好处了——外界都以为林寒见怕是要被阁主怎么磋磨至死,只有他近距离看到了实况转播,有种先于别人的优越感。

沈弃这回却没什么话说,挥手让人退下,手中握着笔久久没动,墨迹在空白的纸上凝成了一团乌云。

当日下午。

沈弃便去了林寒见的住所。

彼时林寒见正在修剪院子里的花枝,半弯着腰去探花丛。

沈弃漫步走到她身后,没怎么隐藏气息。

“你稍微等等,我先修剪完这两朵。”

林寒见匆匆回头看了他一眼,并不拘束地随口招呼了一句,示意他先在一旁的藤椅处坐下。

沈弃沉默地瞧了她的背影一会儿,视线转向石桌上的茶壶,伸手拎起来,空的。

好没诚意的请人相见。

沈弃嘴角轻扯,提了茶壶去泡茶,他的手虽没好全,免去了霜凌剑上最要命的寒气侵袭,舍得用灵药也能快好个七七八八。

“哎——”

林寒见回首,看见沈弃利落的动作,下意识出声想要制止,凑近了先问道,“你的手快好了么?”

“嗯。”

沈弃无可无不可地随意答,话中意味颇为散漫。

林寒见便一副放了心的模样,坐在沈弃侧边,专注地望着他泡茶的动作。

两人都不说话,空气安静得顺理成章。

沈弃有点不快地问:“你就看着?”

请他来,是专门看着他泡茶的?

又不说话,如此冷冰冰的疏离,他究竟是为了什么鬼迷心窍。

林寒见怔了怔,望着他,笑了笑:“我泡的茶不如你,你的手艺很好,久未喝过了。”

沈弃冷飕飕地道:“你倒是会享受,乐得清闲。”

“可不清闲。”

林寒见朝花丛那边点了点,“我修剪了好一会儿,不然这花枝都要把花妨碍了。”

沈弃看了看那丛花,道:“种的都是你以前喜欢的花,现在要想种什么新的品种,去同侍女说一声。”

林寒见看着他右手不大自然的动作,去帮他拎稳了茶壶:

“不用了,海棠和挺好看的,我还是喜欢。”

沈弃一顿:“随你。”

熟悉的茶香,云雾茶的味道一如既往,融进了空气中,凭空营造出陷于茶园的静谧安逸感。

林寒见捧着茶杯暖了暖手,品了两口,赞叹道:“果然好喝,你的手艺日渐精进。”

沈弃轻哼一声:“言则先前不如现在?”

林寒见实话实说,并不怕他:“我觉得现在更好。”

沈弃难得吃瘪,又大脑惫懒,没法儿精准绝妙地迅速回击,输了一筹似的,让他望着手中的茶水,看着其中倒映的影子,看清自己的表情时神色更为古怪。

林寒见又问:“你近日……事情都处理好了么?”

“你指什么?”

沈弃回神,收敛了唇边不知何时那般放松惬意的弧度。

林寒见索性点明:

“你带回了一个对翙阁而言的背叛者,轻轻放下什么都不做,往后怎么树立威信,翙阁中人又怎么能信服你这个假公济私的人。”

沈弃默了默,道:“外人不知,只说你是背叛,你我却知道其中缘由为你我恩怨。况且,我既承诺了你,这些事不需要你再操心,安生养着就是了。”

处理起来是麻烦些,他这位阁主做了规矩上的错事,该承担的处罚不能少,否则难以服众。

“你更需要养着。”

林寒见道。

沈弃将手往后,宽大的袖袍稍微一动就能藏住手臂,他放下茶杯:“你若无事,我便走了。”

林寒见没有留他。

原本问候她也只是想让拿回东西的举动显得不那么突兀,并不是非要见沈弃。

沈弃走后不久,晚间丁元施来求见林寒见,没了之前的态度,话说的很客气,赔礼道歉后,丁元施最终的意思落脚在希望林寒见能去陪沈弃一同用饭,说是阁主近日废寝忘食。

大概是怕引起林寒见反感,丁元施最后又说,她不去也没什么,只是来问问。

既然是承诺,不止是一方要做出行动,林寒见先前拿不准沈弃的意思,见了一面后大约懂了。

“我知道了。”

林寒见应下了,掐准时间离了院子,到了沈弃的院外才找人通报。

沈弃听了禀报,像是没听清,问道:“她要同我一起用饭?”

“是。”

通报的侍从补充道,“林姑娘现在正在门外。”

沈弃切切实实地愣住了,好几秒,才说:“请她进来吧。”

其实沈弃是不怎么敢见她的,每次见她,不可避免地会想起这不过是场交易。

他费尽心机得来了林寒见的陪伴,没想到她近在咫尺了,温柔平和地同他说话,不抗拒不逃跑,他患得患失的心理反而更重。

林寒见到了屋外,敲了门进来。

沈弃在书桌伏案的动作熟悉如昨日重现,他大多时间都分给了翙阁的事务,平日四平八稳、天下太平时还能清闲些,一有事就忙得满身都是书卷水墨味儿。

“什么事?”

沈弃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仿佛在抗拒什么,又仿佛是在期待,面上表现出来的,是毫不热切的寻常。

和林寒见此刻所做的一样,寻常而不亲密。

“天色都黑了。”

林寒见敲了敲门框,没有走近,脸上带着笑,半边夕阳余晖照过来,正将她笼罩,发间珠钗与侧脸线条都被浸透得闪闪发光,晕染在霞光暖色间,一下撞进沈弃的眼底,落入心窝。

她语气轻快了些,有调侃的意味,“沈阁主,你常这般不顾忌身子,不仅是下属惴惴不安,我也觉得为难呢。”

“……你为难什么?”

沈弃蹙着眉,可那表情不是真的在生气,倒像是憋着笑或别的表情,神色间满是不协调的怪异,硬生生被他压住了真实情绪。

林寒见背脊往后,站直了些,一错不错地望着他,还是那副带点不正经与玩笑的语调:“我可不希望您出一点儿事啊,您应该知道的,沈阁主。”

是说他们的交易,他现在作为她的庇护者,不能出事的意思。

若是先前,她这般说着“您”“沈阁主”一类的话,沈弃绝对是火从心底起,理智都要被烧着了。这会儿却莫名其妙地不感觉生气,还能听出她是故意这么喊的,心情也轻松起来。

沈弃便放下笔和册子,活动着手腕站起来,慢条斯理地回道:

“下次说这种话,真希望你能将意图掩盖得更好些,林姑娘。”

原以为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多少会有些刻薄,不成想他自己都听出了显然的笑意。

林寒见眉眼弯弯,睫毛染上了夕阳余晖的浓金色,俏皮地翘起来:“那就请移步去用晚饭吧,沈阁主。”

沈弃面色淡淡,知晓语气出卖了自己还是绷住了,抵达门口,将要经过林寒见身边时,他一下闻到她身上熟悉的味道,是比在外更接近他记忆的,有她院子中花香中和的温暖气味。

他脚步一停,垂眸望着她微讶的眸子,忽然道:“下次不必让人传话,林姑娘。”

是不让她……

等等。

“我直接过来么?”

林寒见同时动了步子,说话间已然是和沈弃并排着离开书房。

“嗯。”

沈弃颔首,看林寒见那有点回不过神来的样子,他眼中阴影掠起,“怎么了?”

“我还以为,你最近并不想到见到我。”

林寒见措辞严谨,并非是故意要问出些什么的意思。

毕竟沈弃最近事多,有她一半缘由。

“这点你应当自信些。”

沈弃朝前走着,过拱门时目不斜视地抬了抬手,替林寒见挡了一下树间砸下的一朵花,随即收了手,一切动作如此刻清淡的口吻,稀松寻常,“你是我费尽心机夺回来的。”

执念深入骨髓,怎么可能会不想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