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这种感觉不是全然的陌生, 隐约熟悉。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是凭空而来,是外力所致。

外力可以有很多种, 自他从宴会离开, 一路到这里,哪怕是路上的花香都可能是这种外力。

但没有一种能够如此简单地令他毫无防备地中招。

封决的直觉更在这种分析明晰之前, 便笔直地指向了林寒见。

从林寒见的眼中,封决不必再问,已经得到了答案。

是她。

“你……”

封决站不住, 几乎要趴到地上去,他用所有的心神和意志维持着半跪的姿势,他现在无法忍受匍匐于林寒见的脚下,他要问个清楚,否则哪怕是死都不能瞑目,“暗算我?!”

即便他已无半分还手之力, 汹涌的怒火还是从金色愈深的双眸中几欲喷薄而出。

“林、寒、见!”

封决怒目切齿, 一字一顿地耗尽了力气喊她的名字, 声音嘶哑狂乱, 全无往日的清亮与意气风发, 暴怒不已, 还多了些别的东西, “你说话!”

这算什么?

她那是什么表情?

愧疚还是后悔,一动不动地站在哪里,不来杀他也不做其他, 到底是想干什么?

直觉告诉封决应该警戒威胁, 但林寒见的毫无动作同样给了他一丝荒谬的希望。

“……你在和我玩闹?”

封决喘了口气, 有生以来还没有如此狼狈无能的时候, 说句话气息都难以为继,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坚持追问林寒见,心中情绪随着大脑的钝痛模糊得厉害,他只知道不能就此毫无作为地放了林寒见走,“是吓我玩的么?”

吓人玩用不上这么大的阵仗。

封决和林寒见都心知肚明。

正如封决不明白林寒见为何这么做,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问出如此愚蠢的话。

林寒见还是不说话。

封决这才磨灭了那丝本不该存在的侥幸,几乎崩溃,心中所有防线尽数坍塌,未知和困惑将他摇摇欲坠的神经折磨得反复,他将将平静的语气再度凶戾阴狠起来:“林寒见,你说话!你心虚什么!”

喊完这两句他便大口大口地撑着地面喘气,血丝漫上眼珠,浓金色间夹杂着不和谐的红色,又因死撑着用力,目眦欲裂。

“……封决。”

林寒见终于开口。

第一声,就是在唤他的名字。

封决从没有觉得她的呼唤这般令人痛恨,不容他拒绝地在片刻之间安抚了他焦躁困顿的情绪,从近乎绝望的难捱窘境中得到了允诺般的松懈与希冀。

他膝盖一软,差点就坚持不住,已然是不能侧首去看林寒见的表情如何,全身都抖得厉害,力竭至山穷水尽的地步,声音从齿缝间蹦出来:“解、释。”

一道声音横空插话:

“——你想要什么解释?”

这声音,封决再熟悉不过。

是本体封决。

本体的出现在某种程度上加重了对于封决的打击,他们本是一体,若和平相处还能容下,否则就是互相对峙的抗衡。

人随声至。

本体封决从屏风后的柱子绕出来,金色的长发垂落至肩后,尾端稍稍蜷曲,为过分的锋利平添了些许柔和。他微垂着眼,看向地面上苦撑的封决,唇角掠起,是抹嘲讽的笑:“这么轻易就中了招,你不行啊。”

“闭嘴!”

封决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看见本体封决时逆反心达到了顶峰,竟凭空又生出了几分力气,只是眼中的血丝更浓,看着更为可怖。

林寒见蹙着眉,一直望着封决。

本体封决由后走上来,手臂抬起,掌心搭在林寒见的肩膀,手指条件反射地收拢了,扣在她的肩骨上,又随即松开。

这动作,两个封决几乎是如出一辙,完美复刻。

林寒见不由得定住了,心中生出难言不可控的荒诞感。

她侧首瞧了一眼,还未说话。

封决满含怒意的扭曲语调便猛然炸响:“你原来是同他一起对付我!林寒见!”

便是本体封决的出现带给他过甚的威胁和反常的激励,到了此刻,封决的重点仍然落在林寒见的身上,心心念念要求得她一个答案,逼迫她直面自己。

本体封决很看不惯他如此,下意识地将林寒见朝自己拉近了,沉声道:“你不必理他。”

荒诞感更强烈了。

两个可以说是同一个人的人,明目张胆地互相吃醋,毫不留情地针锋相对。

林寒见被本体封决半抱着,后背同他贴近,炽热的温度传来,有种迫人的无形压力。

他在克制。

从数天前见到她,或者更早开始,他一直在以奇异的忍耐力克制着。在接触到她的时候,这种克制达到顶峰,过犹不及,便变得摇摇欲坠。

林寒见不敢擅动。

在封决眼中,这两人旁若无人地亲密依偎,即便不多言,画面也足够刺眼,令他难以置信,口是心非地垂死挣扎:“你受他胁迫了么?”

本体封决眨了下眼睛,想要说话,喉结轻滚,生生又忍住了,想听林寒见的回答。

林寒见同时承受着两人的视线,唇角微抿,开口的声音有点哑:“我并未受谁胁迫。”

封决眼中血丝弥漫,眸光与声线皆破碎不堪,侧首望来时,如一把沾血的利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耀眼却又威胁:

“那是为何?”

数句逼问,一句更比一句疾言厉色,话中反噬的凶恶扑面而来,戾气完全掩盖不住,像是随时能暴起咬断人脖子的狼。

若是他没有发抖,没有固执地非要林寒见回答他,没有眼底血丝涌动得将欲泣血,任谁都能被他唬住。

“封决,你太嫩了。”

林寒见轻轻地道,安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你太年轻青涩,肆意妄为,行事横冲直撞,只顾着自己的性子来。若你是等闲将领,这倒没什么,但你是妖王,便很不妥。”

封决愕然地望着她。

林寒见眼睫扇了扇,不疾不徐地继续道:“你为人处事皆随心所欲,稚嫩而无章法,偌大的妖界放在你手上,并不是好的选择。”

任封决怎么想,都想不到会是如今这个答案。

——居然是,为了政事。

她如今管着妖界事,已经操心到了如此地步么?

开始想着他不适合做一个妖王,该将他打落这个位置了?

她口吻冷静平和,没有任何激烈的情绪,可是毫不掩饰地透出一股失望。

封决不禁道:“我会学的,我已经——”

“不必了。”

林寒见打断他的话,对上他骤缩的瞳孔,蜷缩的手指掐了下掌心,面上仍然无波无澜,“比起等你成熟稳重,不是有现成更合适的人选么?”

本体封决静静地伫立在林寒见的身后,从头至尾甚少开口,但那股居高临下的轻蔑与失望,与林寒见的失望一起,狠狠地砸向了封决,令他的眼睛彻底赤金交织,看着诡异又妖冶。

“你选了他。”

封决肯定地道,语气亦很奇怪,“就为了这种事。”

平日与林寒见相处的都是他,如今为了这种事,林寒见却要将本体封决搬出来。

荒谬,可笑。

他们二者分离至今,已有不愿相融之势。这到底是不是本体的计谋还未可知,林寒见就这般随意地背叛了他。

林寒见却摇头:“不止。”

她轻描淡写地道:“封决,你差得太远了。”

封决只觉得脑中轰然响了一声:“你说……什么?”

“你差得太远了。”

林寒见当真重复了一遍,那种无起伏的调子像是最锋利的枪支,轻而易举落入人的耳中,捅进了心脏深处,“难道你以为只要你学就可以赶上了么?我本来也以为是这样,日子久了些才发现不是,你缺少得太多,根本比不上原来的封决。”

“我在你身边时,再想着同你循序渐进,以为你们好歹算是一个人,不会有太大区别,可是越久就越明白。”

“你一点也比不上他。”

“我无法对你生出半点喜爱之情,我从头至尾都更喜欢王座上的封决。”

“你根本……只是徒有其表。”

封决不会哭,哪怕是他真心喜欢上了某个人,又遭到了与认知不符的打击,他应当也不会哭出来。

这点林寒见心知肚明。

因此,她思索良久,该如何得到这一滴妖王泪。

封决本就被剥离了几乎全部的情绪影响,能喜欢上她已是不易,能深重触动他至彻底失控的事物必定是他平常不经意就会表露出来的东西——对本体封决的嫌恶。

他最忍受不了的,是在和本体封决的对抗中落于下风,他想独立存在,单凭自己行事,而决不能输给本体封决,更不愿回归到本体中去。

这是他性格中最大的弱点。

而这一局昭示封决输了的信号,是林寒见毫不犹豫选择了另一方,并对他无可转圜的背弃,否定了他们的全部过往,也从根源上否定了少年封决。

“哈……”

封决的头颅深深垂下,险些贴至地面,仿佛全然脱力。

本体封决眯了眯眼,要上前去,不妨封决周身猛然爆发出一阵强烈尖利的气流,几成实质,刮伤人的肌肤;其间混杂着封决沉闷喑哑的嘶吼,听得人头皮发麻。

他往后一退,护住了身后的林寒见。

封决分明该没有力气了,不知从何来的力量,硬生生站起来了,双眸赤红掩住了本有的金色,口中溢出咬破了舌尖的鲜血来:

“林寒见,你很好。”

本体封决抬手直冲封决的心口而去,事已至此本该很好收场,封决不知哪儿的力气,比回光返照更能撑得住,两人硬是对了几招,竟没拿下。封决往外跑去,落在外面的那道结界是他所设,替他拦了一下,助他成功跑脱了。

“……啧。”

本体封决垂下眼,看了看自己的手,到底不能离开王座太久,当初分太多力量给少年封决,如今可是知道恶果了。

留在屋内的林寒见本想跟上去,脚步一动,看见了角落里隐约的红光,顿时心跳如擂鼓。她凑近了去看,原本以为这一局到底是功亏一篑,视线触及那枚散发着妖异红光的血泪时,骤然松了一口气。

林寒见伸手去拿这颗血泪,握在掌心时,其中汹涌的耻辱与恨意猛地朝她袭来,迅速地包裹住了她。那是一种难以解脱的浓重负面情绪,被扼住了咽喉一般,仿佛周遭空气骤然抽干,呼吸顿止。

她反手决绝地点了自己两处大穴,在被完全缠绕进去前,从口中猛然吐出一口血来,随即神思清明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