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封决伸手按了按太阳穴, 问身旁的侍从:“林寒见呢?”

此刻拜会已经结束,封决耐着性子从头到尾认真听完了,没有中途离席或魂游天外, 全赖念着林寒见的多日操劳, 唤醒了他素来秉持着撒手不管的良心, 再不耐烦的事也开始学着做。

侍从垂首恭敬道:“晨起后,未见林姑娘。”

封决“嗯”了一声, 面上看不出喜怒,抬步往林寒见的住处走, 不想半道上就遇到了林寒见。

她穿了身浅绿色的烟罗裙,发髻半挽, 坠着根银色流苏簪, 妆容简单,却清新脱俗,令人见之便精神一振,心神荡漾。

“去哪儿了?”

封决从怔然中回神,唇边不自觉地现出亲昵的弧度。

“去逛了逛。”

林寒见神色如常, 朝他身后看了一眼,知道他是朝会结束了才过来,便问,“怎么急着来找我, 是出了什么事吗?”

封决斜睇她一眼,似乎不满:

“没出事就不能找你了?”

林寒见颇好脾气地笑:“当然可以了。”

本体封决和少年封决的关系确实在恶化, 大概是分离出来的少年封决不符合本体原有的设想,两人又互相切断了联系。以至于原本可以看作是同一个人, 少年封决如今却不能知道她去见了本体。

封决有些气闷。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他和林寒见的关系就像是调了个儿, 变成他去询问她的所在,好似他才是离不开她了。

林寒见盯着他的表情变化,问:“想来,朝会上没有什么特别值得说的事?”

这些天林寒见“插手”的事情多了,需要她出手帮忙调度就不能藏着掖着不知道实情,这样的发问没有问题。

封决撇嘴,还是乖乖回答了:“同你说的无甚差别,只是有人提起说要为我补办生辰,我觉着没有必要,便拒了。”

林寒见却道:“我倒是觉得可以应下。虽说妖界内部稳定下来,不过刚经历了冲击,现在和其他几界又关系紧张,一场合理的庆宴未尝不可。”

封决听了,想也不想地改口:“那就办。”

态度无可无不可,但对林寒见的话几乎没有反驳和犹豫的空隙,是另一种程度上的信赖。

“不过这次你别插手了,他们要办就让他们办。”封决的手随意地搭在了林寒见的肩膀上,手指很轻收拢一下,动作迅速轻巧,颇像是下意识的举动,直觉性地要确认她在此处,并做出挽留的动作,“你好生歇着。”

林寒见拽了下他的手指。

没动封决整只手,甚至没拽动他,只是从他的指尖掠过,未长全利齿的小猫轻挠般,却让封决指尖如被火灼,滚热的烧烫感一路蔓延至他的心底,再顺着血液发散到四肢百骸。

封决放下搭着手的动作,去追逐林寒见的手指,收拢了握在掌心。顿了顿,很不自然地突兀发问:“你缺衣裳么?”

“?不缺。”

林寒见不明所以。

“缺首饰么?”

“不缺。”

“什么都不缺?”

“……我穿着是太寒酸了吗?”

林寒见不太确定地问。

“不是。”

封决果断否定,而后道,“想给你买点什么。”

他思来想去,找出个拿得出手的由头:“犒劳你。”

林寒见失笑:“你不出事,就算是犒劳我了。”

封决愣了一下,跟着追上去:“喂,你这意思是说我是麻烦了?”

“我可没这么说。”

眼看着封决要不依不饶地继续辩驳,林寒见捂着嘴唇咳了两声,顿时一片清净,无事发生。

“怎么还没好?你最近是又为什么乱七八糟的事乱操心了。”

封决紧张兮兮地望着她,不太明白人生病怎么能这么久都不好,只能一股脑地归结于林寒见旧伤未愈,又忧心操劳——后面这句是从医师那里学来的。

其实,封决还有件事没说。

今日在朝会上,有几位将领对林寒见提出了不满。言其身为人类,又是魔修,却在妖界如此活跃;此前更是和翙阁以及陆家都有牵连,心思难测诡谲,不是寻常人,一定要多多提防。

封决当时就发了火,他素来不喜欢废话,却没甩脸色直接走,愣是在朝会上把人训得狗血淋头。封决将林寒见近来为妖界所做之事桩桩件件地罗列出来,惊异于自己竟然记得这么清楚,也惊异于林寒见原来做得这般多。

朝会上无妖再敢出声,但仍有几人表情不对,大约是心有不服。

封决实在是忍着性子,想着林寒见说过的话,近来妖界肃清将行正轨,不好再行冲动之事,否则早把几人当堂打一顿。

林寒见殚精竭虑多日,所作所为皆在封决的眼里,不需要旁人的揣测,更容不下旁人的质疑。

旁人说林寒见不好,他不仅要让人知道林寒见有多好,还要让她过得好,能气死几个是几个。

“真没有。”

林寒见无奈地强调着,总不能说是自己转移注意力随便咳了两下,只好说,“可能是我水土不服,小毛病,不用为此在意着急。”

封决审慎地看着她:“多喝几服药吧。”

林寒见:“……大可不必。”

但封决坚定地命人给她熬药,并亲眼看着她喝下去。

林寒见:装病一时爽,吃药火葬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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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年的妖王生辰,正主从不在场,都是臣子们对妖王表示一片忠心的自嗨行为,送的礼直接从进了库房。这次不同,封决不仅醒了,还大有长长久久管理妖界的趋向,自然要比以往花费千百倍的心思来表明忠心。

只是——

“王上脖间的那条项链是怎么回事?我们妖族不是向来最讨厌往脖子上放东西了么?可我今日见着王上数次有意无意地去摸那条项链,约莫是极喜爱的。”

“那东西是项链?我从来没见过那种项链,既奇怪吧,还简陋。”

“这您可就说错了,那可一点儿也不简陋,底下缀着的那块金色宝石可是沐金石,有市无价。”

“所以……王上到底是改了性子喜欢项链,还是喜欢珍稀的宝石?”

为生辰礼发愁的不止是将领,连相乌这位在外界眼中的妖王近臣都犯了难,只好去问林寒见。

“林姑娘,我有一事想请教您。”

相乌话说得尤其客气,毕竟不出意外的话,林寒见以后就是妖界王后,不好得罪。

林寒见礼尚往来:“您请问。”

礼数上做足了,相乌开门见山地问:“您觉得,送王上什么样的生辰礼会比较好?”

来问林寒见实则不是想得到多么完美的礼物建议,而是为了得到“王后帮忙挑选”的buff,这才是真正的万全之策,料想届时不管送的是什么,王上都会比寻常礼物更加爱重。

“唔?”

林寒见错愕一瞬,“这……我实在不知。”

相乌循循善诱地问:“那这次,您打算送给王上什么样的礼物呢?”

林寒见愣了愣:“我不是已经送了生辰礼给他了么,你们这儿的规矩,还要再送一次?”

没听说啊。

相乌从善如流地诓她:“是这样的。”

林寒见:“……”

林寒见:“行吧,我去想想。”

她转身走了。

相乌傻眼:“林姑娘,你这就走了?!”

封决本没想会再收到林寒见的生辰礼,这番折腾下来,他分明已经得了件礼物,竟莫名又期待起来,缠着林寒见不住地问:

“你要给我送什么样的礼物?”

林寒见被他抱住,一步也走不了,手臂被箍得动弹不得,好似被藤蔓死死捆缚的大树,半点儿办法也没有:“……还没想好呢。你先放开我成不成?”

“不成。”

封决很喜欢抱着她,平时不说,也没怎么表现过,近来愈发离不开她,总想赖着她,把她包裹在自己的毛茸茸中。

林寒见手臂又被缠上,不用低头就知道是封决的尾巴。

她无语又好笑:“你又用这招。”

自从发现了她喜欢毛茸茸,封决便开始适当地出卖色相,显然没有妖王该有的自持自傲,十分自如地利用尾巴和耳朵。

封决将下巴搭在她的肩窝里,语气哄劝,有几分撒娇的意味:“到底要送什么嘛,先跟我说说。”

林寒见不为所动,义正言辞地拒绝:“不告诉你,否则我再送一份礼物就没意思了,你脖子上的项链就足够了。”

封决看她似乎生气了,急忙抱紧了她,拽住她的衣袖:“你别——”

林寒见看他。

他终于妥协:“我不问就是了。”

“也不许跟着我偷看。”

林寒见对他的了解甚深。

封决闷闷地应:“知道了。”

连尾巴和耳朵都不管用了,这女子未免愈发狠心了。

……下次试试让她摸脖子?

算了,还是给她摸肚皮好了,脖子的底线一定要守住。

生辰庆典当日,封决作为主角,从早至晚地接受各方拜见和礼物,顺势利用这次做五洲八城最后的调配。一番忙碌下来,到了晚间的宴会,他耐心已然耗尽,只想着早早结束,去同林寒见独处,看她送的礼物究竟是什么。

封决坐在上首,躁动不安地频频灌酒,时不时地碰着颈间的项链,视线更是几乎没从毗邻位置的林寒见身上移开过。

林寒见倒是一派自然闲适,看着歌舞,笑眯眯地听人说话,半点不焦灼心急,更显得他如毛头小子沉不住气,没收过礼物似的格外期待。

“哼。”

封决硬生生地别开视线,打定主意到结束之前,再也不看林寒见。

然而不出几秒,又耐不住地去看她,想着她为什么不来和自己说话,怎么偏要和别人说笑,真的好碍眼,令人心烦。

场中歌舞行止高|潮。

觥筹交错,来往谈笑。

封决忍无可忍,起身去握了林寒见的手,另一手贴在她腰后,毫不费力地将她带起来。

这动作极快,行云流水,在外人眼中便看不到是封决一手主导,只以为是林寒见跟着自动站了起来,还因站不稳,踉跄着被封决抱住了。

“封决?”

林寒见小声唤她。

“我们还有事,先走了。”

封决不看她,对着另一侧的相乌道,同时也是说给厅内其余人听的,“诸位慢用。”

众人起身行礼:“恭送王上。”

封决带着林寒见一路往她的住所走,咬牙切齿地质问:“你方才是不是故意不朝我看、不同我说话?”

林寒见眨眼:“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封决控诉她:

“你平常从没有这般久还不理我,你就是故意的。”

林寒见岔开话题:“你带我提前离场,是为了什么事?”

封决险些气死,越发肯定她的故意:“你说还能是为了什么?”

林寒见佯装不解:“这我可不知道。”

封决气得去掐她的脸,没有下死力气,尽管对着脸颊这处揉捏:“你还敢说不知道?”

“哎——我错了我错了!”

林寒见连连求饶,封决一松手她便往外跑,被他眼疾手快地捉回来,实打实地“磋磨”了一番。

两人闹腾起来就没个完,附近的侍女侍从都不敢多留,念及封决的性子和今日的特殊,皆退得远远的。

林寒见好不容易被放开,脸都顾不上揉,伸手拍了封决一下:

“都怪你,现在侍从们都看见我的丢脸样了!”

封决出完了气,落了下风,又疑心自己下手重了,莫名心虚,反驳都忘了:“他们早识趣地退远了,没看见你的样子。”

林寒见径自往前走。

封决施了道结界,追上去:“我又加了道结界,这下绝对没人能靠近。”

他跟着追进了林寒见的屋子,就见她坐在桌面,脸色缓和些许,只是还犟着,待他走近了,却推了倒满了清水的杯子给他。

封决喝不惯茶,林寒见喝茶的频率跟着减了,如今屋里大多备着的是清水。

封决嘴角一翘,拿起来一口喝了:“好喝。”

“白水有什么好喝的。”

林寒见瞥他一眼,起身走到床榻边,不多时拿出个檀木盒子来,递给了封决。

封决挑眉,明知故问地嘚瑟道:“礼物?”

林寒见不语。

封决收敛几分,总不好得意洋洋得太过,不然确实欠揍。

他的手碰到盒子,掌心覆盖在盒子上,准备打开。

“封决。”

林寒见突然唤他。

封决的动作停住,抬眸望向仍站着的林寒见:“怎么?”

“我……”

林寒见犹豫了。

封决蹙眉,从她的眉宇间看出了几分迟疑和忧愁,眼中布满了阴翳,有化不开的云雾:“谁欺负你了?”

林寒见摇摇头,赶忙随口扯了句话:“你近来,可有什么愿望?”

封决明白过来了:合着林寒见是担心她的礼物送的不合心意。

“你现在担心礼物合不合适好像晚了点吧?”

封决似笑非笑地调侃,“不过,你送什么我都喜欢。”

林寒见低声纠正:“我问的是愿望。”

“非要说个愿望么。”

封决本人实在不是信这些的人,他不觉得许愿或者是愿望一类有什么作用,想要的东西即刻去动手争取就是,但此刻他认真想了想,还真有一个,“希望你的风寒快点好起来,以后再莫要生病了。”

看着实在让人不安,总怕她稍有不慎就无法全须全尾地好好活着,压根没法儿平静心绪。

林寒见怔松片刻。

封决打开了檀木盒,陡然感觉到一阵从身体内部涌上来的无力,摧枯拉朽地席卷了全身各处,沉重的钝痛刺激着大脑。

“啪嗒!”

盒子掉在了地上。

封决难以置信地看向林寒见:“你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