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情绪堆积更甚的本体封决, 自然是攻克了少年封决更加有效。
换言之,本体封决现在不过是个承载着所有他自己认为的“多余”的躯壳,即便能够在他那里掀起再多的起伏, 实际效果都要打个折扣。
想想本体和少年体还真是有意思。
一个说,下次不要来了,或者别去招惹外面的封决;
另一个干脆说,不许她去见本体, 否则就别来了。
——不能全部得到就舍弃, 在这点上两位封决还真是如出一辙。
毕竟终究是同一个人嘛。
林寒见想起方才少年封决发现她把菜分给了其他人的表现,像只惊觉被背叛而炸毛了的猫。
说起来,封决……到底是九尾狐还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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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决对人类的食物并不热衷, 但也不算讨厌。
倒是那些侍从们,对林寒见的手艺赞不绝口,还有意无意地打听她下次什么时候做菜。
林寒见仍旧去给封决送东西,只是次次注意着份量, 即便哪次失手多了,也没有再分给别人。
正午刚过,林寒见拿花草编了些小玩意儿, 连同刚做好的点心酥酪一齐送去封决的屋子。
殿外没人守着,安静得吓人, 偶尔踩过落叶的声音都清晰无比。
“笃笃——”
林寒见敲了门, 低声轻快灵动地呼唤他, “妖王大人,我来啦。”
封决的耳朵很灵, 太大的声音反而惹他厌恶。
他好像就喜欢别人温声和气地和他说话, 林寒见试了几种不同的语调, 从中摸索出了些许规律。发觉他在面对温柔的场景时, 要么索性走开;一旦没能脱离,就会跟着沉心静气。
这次,林寒见只呼唤了一声。
她静伫在门外,安静得仰望着庭院中的高大树木,感觉看上去至少有五百年的样子。
片刻后。
屋内才传来懒洋洋的回应:“进来。”
就知道他听到了。
林寒见推门进去,没看见人,心中一凛,在头顶破风一掌砍下来之前,颇为灵敏地先将食盒推走了。
她对上了封决的这掌,差点直接跪下去。
这位妖王大人不能说是没有收手,起码他的灵力波动趋近于无,但光凭这一掌的蛮力也能让林寒见够受的了。
尤其,当林寒见有了以灵力回击的征兆,封决便立刻紧随其后的爆发,明显就是在等她愿意出手。
两人打了约莫半刻钟,林寒见气喘吁吁地席地而坐,封决从房梁上跳下来,落到她身边,大喇喇地跟着坐在地上。
他打量着林寒见,道:“你们人类女子,不是都很注重仪表么?怎么你随随便便就坐在地上,这样……”
想了想,他找到了一句听得最多的话:“这样好像容易嫁不出去。”
“你以为这都是因为谁啊?”
林寒见没好气地反驳他。
封决理所当然地道:“要是你足够强,就不会为了这点小招式而筋疲力尽了。”
“是,哪儿能比得上您。”林寒见回了一句,带着点调侃的意味,从他嘴里说出来都不让人生气。
称不上是生气,两人的状态更像是在斗嘴。
林寒见起身挪了两步,将食盒拿过来,打开的瞬间,封决就被草编的各种玩意儿吸引了注意力:
“哟,这是你编的?”
林寒见点头。
封决便笑了,唇红齿白,许是金色太过耀眼,他笑起来竟也能让人想起高悬明亮的太阳。
分明该是个狼崽子才对。
又会咬人,领地意识和战斗的倾向又强。
“没想到你还会这个呢。”
封决拿起草编的花朵,三两下拆了,手指灵巧地动了几番,再递到林寒见的眼前,就是一只栩栩如生的蟋蟀了。
他得意忘形地斜昵着林寒见:
“嗯哼,如何?”
林寒见:“……”
世界上竟然还有此等突破想象的超级无敌大直男。把异性送的礼物拆开变成自己的作品还要来一波炫耀的,普天之下大约也就这位妖王能做的出来了。
陆折予,之前是我错怪你了,你并不算是真的没救。
草编蟋蟀在眼前晃了晃,耳边是封决清亮的嗓音:“喂,你怎么不说话?”
林寒见默默地看了他一眼,以包容的心态揭过了这页,端起酥酪:“要尝尝这个么?”
封决没接,单手撑在地面上,另一手转动着草编物,随意地看了看:“这个好像是什么酪……味道怪怪的,我不喜欢。”
不喜欢奶制品。
林寒见拿起红豆方糕:
“这个呢?”
封决指了指:“这个红豆太甜了。”
不喜欢太甜的。
林寒见又拿起咸口的酥皮饼。
封决总算赏脸,吃了两口:“还行。”
咸味的食物不会拒绝。
……
林寒见做的点心,分量不多,种类不少。挨个拿来给封决品尝,封决就是再迟钝都感觉出异样。
“你这是把我当试菜的吧!”
本体封决的眼型偏狭长锐利,少年封决的眼型则会在睁大眼睛的时候,类似于圆滚滚的杏眼,少了威慑力,多了几分澄澈的纯粹。
他放下东西,不肯再动手了。
林寒见一脸无辜地道:“是在让您品尝啊。”
“你——”
“因为您都不告诉我喜好所在,我想要讨好您都没有突破口,就只能自己来摸索了。”
林寒见端起两个盘子,左手边的东西没有动过,右手边的吃了一小半,“现在我就知道了,您不喜欢奶味、不喜欢太甜,但是可以接受咸味。”
封决:“……”
他望着林寒见脸上浮现的笑容,心头怪异阵阵:“这有什么值得摸索的?你是因为太无聊了?”
“因为您自己都没有在意。”
林寒见对他的无礼论断并不恼怒,态度柔软得像是水流,可是没有办法断绝这份持续围拢的温度,“可是我很在意,很想知道。”
“……为什么?”
封决非常不解,得到了林寒见的答案后,他的困惑却越多,完全无法连同前后的逻辑,“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林寒见怔了怔,唇角短促地弯了一下,如昙花乍现:“那您就当做是我太无聊了吧。”
封决不满这个答案,正要追问。
林寒见一边垂首整理,一边率先开了口:“您难道是一直就待在这座屋子里吗,没有出去过吗?”
封决心中莫名较劲:“你认为呢?”
“感觉是出去过了。”
林寒见道。
躁动,不安,无法平静。
莫名其妙被另外的人理解了,不仅在探寻他的喜好,连他做的事都可以猜中。这种感觉就像是领地被入侵了,但是,主动权仍然在他手中——只要他稍微表露出切实的不喜,她马上就会停止一切正在尝试的事。
封决能够肯定这点。
因此才没有感到被冒犯的不快,没有立即将她驱逐出领地。
可他不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正如他没有察觉到,不过是短短时间内,他就拿定了林寒见愿意按照他的喜好去办事、绝对不会惹他生气,却从来没注意到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林寒见缓缓补充道:
“但是,好像没有找到足够有趣的东西。”
说话时,她如溪水清澈流淌的视线一直落在他这里,仔细地观察着他的神色变化。
封决扬了扬眉,意思是:所以呢?你有什么高见?
“去酆都吧。”
林寒见提议道,清理好食盒后,她便用干净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着手,嘴上条理分明地道,“关于您如今形象是更为强大的消息已经放了出去,料想不日便会有被派出的弃子前来试探,但这些东西不值得您真的动手。”
“布好人手抓住这些人,惩治一番便可以震慑最后的那点狼子野心。”
“至于您,闭门不出也不好听,最合适好找的理由,不妨是您真的走一趟酆都,去瞧瞧那里可有什么看得上眼的东西,还可以顺手解决了相乌大人头疼的酆都鬼乱。”
这一长段话足足能把人绕晕,好在林寒见很懂得说话的技巧,分寸感又好,将信息一点点拆分,不产生累赘感。
封决乜她一眼:“我若是真的闭门不出,他们又能如何?左右他们都打不到我眼前,还想奢望我出手。”
“能用最简便方法解决的事,还是不必大费周章的好。”林寒见平稳地陈述着,从头至尾都没什么太起伏的表现,光是看一看她淡然的脸色就无端安定了下来,“此举结合前期的造势,未来很长一段时间,连敢设想爬上妖王殿的人都不会有,也是为您长久的清静着想。”
“所以——”
封决算是明白了,不由得轻笑一声,“你还为我不在妖王殿找了个合适的理由。那这么说,我去酆都解决鬼乱,就不算掉价了?”
林寒见道:“酆都多的是怪奇灵宠,您便是去瞧有无合适灵宠的,这样可好?”
“解决鬼乱只是顺手,毕竟您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妖王,见不得吵嚷也没什么奇怪的。”
维持一界长久安定并非全依赖于一人的强大,封决和相乌都清楚这点,因而对林寒见的提议进行采纳,封决也会看时机收敛。
不过,林寒见现在为封决找了个十分合适完美地出行理由,并且是沿着她早前的提议善后收尾,更推进了一层。
“脑子转的可真快。”
封决抬手,手掌覆上林寒见的头顶,带着她的脑袋左右转了转,像是要看清她脑子构造到底和别人有什么不同。
林寒见乖乖地被他摆弄,封决看了,手指在撤离时,没忍住勾了勾她的下巴,好似在逗宠物。
林寒见手快地打了他一下,这会儿封决正放松着,还真被她打中了手背。
“啧。”
“你逗宠物么?”
林寒见轻飘飘地瞪他一眼,“你的宠物还在酆都等着你,这里可没有。”
她纵容他,跟随他,可是不攀附于他。
乖巧柔顺,也有小性子。
封决再次感受到了那种异样感,比之前强烈,多了些引人探寻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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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乌得知了他二人将去酆都的事,思索一番后道:“这时去酆都确实合适,那处所谓的鬼乱料想无法侵扰王上,您在妖王殿闷得太久,出去散散心也好。”
“散散心”都是美化形容,相乌战战兢兢地看着这位主子日渐无聊,纵然是知道大局为重,也还是怕他哪天没防备地把家给拆了。
这下可好,王后全然知道时候到了,想着法子给王上找了好去处,便不必他焦头烂额地苦苦思索了。
这般想着,相乌在封决面前素来也无藏私,便心直口快地说了:“有了林姑娘,对王上着实好处颇多。”
“嗯?”
封决侧首望过来,金色璀璨,“怎么就好处颇多了,你仔细说说。”
相乌一时被问住,没想到封决突然抛出这个问题来,他又不好夸得太细——都是妖,谁能允许看中的女子被另一人夸得太过。
“仔细说来倒是不敢,只是平日里见着,林姑娘不仅留心王上的起居饮食,还注重王上的心思。后一点最是难得,多少人寻摸不到,我这才说林姑娘于王上好处颇多。”
封决闻言,意义不明地哼了一声,没有反驳,也没有接话。
酆都处在妖界的北边,周围群山环绕,湿气又重,成日云雾缭绕,看上去阴森森的,除了尤为喜好阴湿的妖,大多都不往这来。
这里却有唯一的好处,便是阴气怨气都重,能孕育出些别地儿找不着的灵宠,多是凶恶难驯,等闲妖物都不去招惹。
林寒见来这儿抓过一次灵宠,不好抓,又费时间、费材料,最终作罢。
封决没有沈弃的铄金麒麟舟,一向全凭自身速度在林间道路中奔驰。此次出发前,林寒见望着天际,怔怔地问:“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把我变小,再由您揣着我赶去酆都?”
“说什么梦话。”
封决回了一句,品出林寒见的意思,伸手就要去擒她,“你这意思,是我带你走,你还要挑拣了。”
林寒见被他捏住肩膀,擒了个正着:“哎、等……”
两人说话时已在妖王殿外围,途径的仆人见着了这一幕,皆是大惊失色:
妖有不同,大多不与人亲近。在此之间,脾性更独特的连同类都厌恶,王上竟如此自然地去碰这位人类姑娘,仿佛他自己都已经忘了素日讨厌他人靠近的习惯,磨灭了骨子里的天性。
不过转念一想,这位可是王后,对待伴侣,想当然也要不同一些,便释怀了。
“我算是发现了。”
封决擒住她后,莫名喜爱这种一手将她掌握的感觉,随时随地只要他想,就能将她拢到怀里,正如此刻,“你人前或有事时对我用敬称,人后或无事时便胡乱称呼我,喊我名字也是有的——你很懂得见风使舵么。”
他另一手掐了掐林寒见的脸。
多久以前曾见别人做过这样的动作,那时候觉得是羞辱欺负,非以性命洗刷耻辱不可;这会儿自己做出来再顺手不过,却是联想不到那等血腥的欺辱了。
林寒见被他没轻没重地捏着脸,嘴里嘶嘶两声,挣脱不得,声音婉转地向他求饶:“妖王大人,我错了还不成吗?”
“认错不诚恳,罪加一等。”
年纪小些,确实玩闹心很重。
以成熟后的视角来看,肯定是觉得幼稚。
然少年人打打闹闹,神采飞扬、活力四射的活泼样子,才是最吸引视线。
路过的侍女更深地垂下泛起热度的脸,不敢在看。
“我错了嘛。”
林寒见轻叹,无可奈何地伸手去拽他作恶的手,扯不动,只能退而求其次,摸到他袖边,“大人不计小人过。再则,我难道不能喊你名字么,这可有什么忌讳?”
忌讳倒没有。
尊敬他的人不会直呼名讳,不尊敬的大多是仇家或是平起平坐的人,前者如反叛军,后者如沈弃。林寒见绝不算前者,仔细算来,大约可算后者。
封决这般想一想,无可无不可地道:“没有忌讳,你想喊就喊。”
林寒见展颜一笑,立时喊了他一声:“封决。”
字句清晰,气味温柔。
是花瓣落下来的瞬间,带着陌生的香气和不知名的温度,坠落得如同一个天赐的礼物——在封决还处在暗无天日的地狱里时,曾经见过日光照射下,花瓣翩然落在他嘴唇上的场景。那就是林寒见现在这声呼唤,让他想起的东西。
“……唔。”
封决猛地收回视线,“走了,启程。”
林寒见乖觉地靠过来,搭住了他的肩膀。
逗她下巴不行。
寻常捏她碰她就可以,原来如此。
封决心里嘀咕了可真古怪,单手就把林寒见抱了起来。
……
到了酆都地界外数里,封决鼻翼翕动两下,撇了撇嘴:“酆都城内好重的腐烂气味。”
林寒见惊讶:“你在此处便闻到了?”
“嗯。”
封决神色恹恹,不想多说话。
林寒见被他扣在怀中,抱得有些紧,磨蹭了一小会儿才拿出了怀中的帕子:“给你。”
封决低眼望过来。
林寒见补充道:“是你上次用过的帕子,只有你用过,我一直收着。”
封决这下才显出几分意外的情绪。
林寒见将帕子掩在他鼻尖替他抵挡一些气味,他也没有拒绝。
妖界的管理方式自诞生存在起,就是分区管理,区域内所做的事只要不违背共同的准则,都是掌管者的事。其中不乏有一些棘手的地区,实在是连将领都不好管,譬如酆都。
这座城池环境太差,又是精怪鬼魂的最佳栖息地,里面的妖和这些东西混在一起,不似外面其他城池有法度规矩,常兴私斗,如未化形的妖兽般互相撕咬。
“我进去看看,你在城外边上待着。”封决说得很快,将林寒见放在城墙脚下,即刻便走了。
还顺手拿了那张帕子。
林寒见连点头应付也省了,左右看了看,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城中阴气太重,她稍微跺跺脚就有无数冷风顺着裤腿钻上来。
结界对这种东西无用,用灵力灌注全身尚可,却太耗费灵力。
酆都城最怪的是白日也少见人影,其他城外茶摊铺子也有不少,这里偏没有。
林寒见寻思着先去别处待着,连个遮挡的石头都没有,她沉了脸色,仔细听周围的动静——不对,太安静了,全是死人也不会有这样的寂静,自然该有的声音都消去了。
是提前埋下的阵法结界!
林寒见足尖一点,即刻要从此地离开,从上四面八方一齐落下数道黑影,将她团团包围。
“既然来了,就别想着走了。”
左前方的黑影桀桀怪笑,缓慢地朝林寒见靠近。
林寒见袖中的手已碰到了九节鞭,她提醒道:“我是和妖王一起来的,你们没看见么?”
“看见是看见了。但妖王不是刚走不久,你以为他如何赶得回来救你?”
这人话语之中毫无敬重,说着,所有人便都嘲讽地笑起来。
林寒见镇定地道:“你不怕他发现是你们带走了我,为此震怒怪罪?”
“他可发现不了。”
“在酆都这样的地方,要找人没有,找找骨头倒还有可能。”
“妖王大人就算再生气,我们既然跑了不就是跑了么,他捉不到的。”
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感觉像精神不正常一样,语调含着古怪的笑。
林寒见本想拖时间,他们一齐扑过来,她只好亮出鞭子。
比想象中容易,她的鞭子一下就缠上了两个人的脖子,她用力扯紧,这两人便如云烟一般溃散,瞬间消失。
与此同时,在这两人站立的原处两步后,又出现了新的两道黑影,和方才的两人一模一样。
“……”
幻境?
还是她中了什么迷幻效果的毒?
林寒见掐了自己两下,有痛感,她没敢停下攻击的动作,想寻着空档跑了。
然而这黑影不会打散多少都会再次出现,并且随着次数的增加,越变越多,越来越难打。
打不完,却能对她产生真实的攻击。
“没想到这个女人这么不好对付,一起上,速战速决。”
从无法分辨清楚的方位传来了这样的声音,林寒见眼睁睁看着极速增加的黑影填充了她的视野,几乎遮天蔽日,见不到阳光。
这样多的对手,以数量取胜,林寒见又经历了车轮战,根本没把握逃脱。
“咔嚓——”
在喧闹和怪笑中,有一道类似骨头碎裂的微弱声响清晰传来。
眼前的黑影层层退去,如海边落潮。
光明重现。
封决站在不远处,一脚踩在了黑衣男人的头部,不详的鲜血飞溅,沾染了林寒见望向他的视线,将他的面目也浸在了血雨中。
封决咧着嘴,森森尖牙露出,眉宇间充斥着过重的戾气,他阴测测地道:
“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动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