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折予失手打翻了茶杯。
——陆公子喜欢我吗?
——你应该是喜欢我的吧。
比起单纯的问询, 这句话中含有的几分笃定与有恃无恐,反倒更令陆折予手足无措。
她这些天毫无顾忌地亲近他,原来是看出了他的心思, 一味地开始肆无忌惮,什么事都敢做了。
陆折予想管束她, 又不敢, 怕她不高兴,怕她想着法子逃走。
不论是慕容止还是沈弃, 她总有别人喜欢, 想要将她藏起来。
她问这句话的时候,态度更像是施舍。
这让陆折予感到恼怒。
“你想做什么?”
陆折予压低声音, 一并收敛着被玩弄的怒气。
林寒见现在一点也不怕他了,她仍旧坐在他的身边,保持着稍微向他那方倾斜的姿态, 露出一个柔软无害的浅笑:“陆公子如果喜欢我, 是不是会经常想到沈弃?”
“……”
被说中了。
陆折予有种被剖开血肉, 毫无遮挡地被林寒见审视打量的羞耻感,他站起身, 即刻就要走。
林寒见伸手, 先是碰到了他的手腕,由于太匆忙, 手指往下滑, 最终只握住了陆折予中指和无名指的指尖。
“陆公子。”
她有点急切地喊他。
陆折予就这样被钉在原地, 眉宇间的不快犹在,可眼底已经有了慌乱的迹象:“放手。”
“我仅仅只是说起了沈弃的名字, 陆公子就这样不高兴。”林寒见紧紧地握着他的指尖, 语速较平常快了些许, 不再是她惯常游刃有余的模样,“我的问题,陆公子还没有回答我。”
陆折予尝试着要抽回手,他稍微用力,便能感觉到林寒见更加紧握的力道,心中滋味难言,到底没办法真的狠心甩开她。
这些日子他做出的妥协已经太多,毫无底线一味地纵容下去不是长久之计,他不能保证自己不被她的眼神蛊惑,于是连望她一眼都不肯:“……你既然同沈弃有私,就不该再来问我这样的话。”
林寒见仰着脑袋,近乎倔强固执地望着他线条凌厉的侧脸:“陆折予明知沈弃大费周章地在找我,沈弃既然是你的好友,陆公子怎么还对我心动?”
她简直是戳着他的心窝子在说话,专挑他最狼狈不堪的地方下手。
陆折予无可奈何,被冒犯的气愤与无可挽回的愧疚,还有至今对她难以忘怀的留恋,让他无法反驳林寒见的话。
他心中的阴暗一隅甚至想过:分明是他先遇到了林寒见,要说动心,也是他在先……只是阴差阳错,造成了现在的局面。
陆折予觉得自己虚伪又恶心,他害怕林寒见再离开,为此违背了心中坚守多年的道义。如今被她毫不留情地揭穿,他无地自容,却诡异地畅快,背负的沉重枷锁都短暂地松懈了。
因为他是这样的一个伪君子,他想知道林寒见会露出各种表情。
他的指尖传来一阵酥麻的痒意。
是林寒见在蹭他的手指。
这个认知的冲击不亚于方才林寒见的那句话。
陆折予忍不住蜷缩指尖,实际上,这个动作更像是主动地握住了林寒见的手指。
她的手很小。
或许女子的手都是这样。
被他收拢在掌心时,整只手柔若无骨,肌肤光滑细嫩得让他不敢用力,像是天际遥不可及的一捧云。
陆折予只碰到了一瞬就放开。
但林寒见抓准时机反客为主,立刻用手指勾住了他的手掌边缘。
“陆公子,我和沈弃从没有在一起过。”
先出其不意,打得他心神散乱;
再用话语巧妙地激起他情绪的起伏;
等到他的骄傲开始发挥作用,忍耐不及的时候,又突然地说出一件称得上是“好事”的事情……
他的情绪差不多就是完全跟着她的节奏在跑了。
多日的观察,林寒见可以确定陆折予对她有超出容忍度的喜爱,但这份喜爱被沈弃横插一脚,成了陆折予心中的坎。
她没有同沈弃在一起过,这件事没有作假,也十分有必要让陆折予知道。
听见这句话,陆折予果然停住了动作,他脸上残存着的厌弃不知道是冲谁而来,好像一点儿都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但他还是问了:“……当真?”
“当真。”
林寒见说得分外有底气,事实上就算这件事是假的,她想骗人的时候,同样能说出这样的效果。
不过没必要。
在这件事上撒谎很容易被拆穿,现在正是她要与陆折予做感情转变的重要转折,不容有失。
陆折予轻抿着唇,不语。
林寒见又道:“若是陆公子不信,大可以换种方式去问一问沈弃。这是很容易被拆穿的谎言,想必公子心中会有思量。”
确实。
他问一问就能知道了。
上次和沈弃说的那些话太似是而非,他猜测过沈弃是否与林寒见真正以恋人的身份相处过。
可如今林寒见已经将话都说到了这份上,着实是愚蠢之人才会拿这种谎言来欺骗。
而林寒见自然不是一个愚蠢的人。
陆折予站着不动,由于一只手被林寒见拉着,他进退两难,便维持着一个整体稍微向□□斜的奇怪姿态,乍看上去像是瘸了一只腿。
他面无表情地反驳:“不过,你与慕容止的事,诚然是做不得假。”
林寒见愣了一下:“……”
她没想到陆折予会突然提起慕容止,以为在陆折予的心里,沈弃才是最难跨过的那个坎,毕竟是跟好友抢女人,结果……陆折予原来还很在意她的前任。
林寒见想着,忍不住笑了出来。
陆折予眉心蹙得更深,震慑力没多少,满满全是恼羞成怒的意味:“你笑什么?”
“笑陆公子庸人自扰。”
林寒见笑眯眯地望着他,拉着他的手就不放开了,另一手姿态悠闲地撑着下颌,保持着仰望的动作,自下而上地打量他,“亏我先前还说,陆公子不是庸人,应当不会为了这种小事徒增烦恼。现在看来,实在是我想错了,原来陆公子也是凡人一个,会这样的吃醋。”
陆折予不高兴的时候总是很怵人,威严更甚戒律,活体惩罚机器。而一旦将他的不悦代入了普通人的情绪,诸如吃醋,就会觉得他的这份烦闷分外地别扭可爱,简直就是受了冷落的宠物在发脾气嘛。
“这种小事?”
陆折予的语气完全是不可思议了,他用一种饱含谴责的目光,终于肯同林寒见对上视线,凤眼略往下压,气势却被点漆似的眼眸中,那点不易察觉的委屈冲散,“你觉得涉及情爱、不惜以身涉险也要相助的这件事,不过只是一件小事?”
这番话看上去似乎是在为慕容止抱不平,林寒见却很快抓住了重心,几乎没有半分停顿地回:“过往终究只是过往,慕容止既是为我入魔,就算只是凭着良心与剩余的情分,我也该走这一遭。何况,自那件事以后,我一直同公子待在一起,难道公子还要说,我是对他人念念不忘吗?”
陆折予就是在介意慕容止。
他的这种介意掩藏得非常好,或许是因为他自己不允许心底出现太多的负面情绪,总是在克制。可他没有反驳“吃醋”的说法,不论是因为他有意为之,还是大脑混乱到忘记了这点,二者殊途同归,是他心神意乱,彻底落在她的节奏中了。
有时,林寒见对陆折予会有点算不准,尤其是在没有遇见过的情况下,譬如此刻有关陆折予的心动现场。
在听完她那么一番情真意切的发言后,陆折予的第一反应竟然是——
“……剩余的情分?”
林寒见:“……”
草!
陆折予是个恋爱脑吧!
这么一大段话,结果到头来揪着不放的就是这点“情分”,是觉得她还心存挂碍,对慕容止念念不忘是吗?
吃醋得超出想象。
这都还没啥关系,光是凭着对她前男友的介意就能吃醋个百八十回了。
林寒见成功刷新了对陆折予的认知——这是个深藏不露的大型犬式恋爱脑。
面对追问,林寒见只好嘴一撇,万般不情愿地道:“我以为……公子会更喜欢这类有情有义、正直磊落的人。”
不是。
他喜欢的人,狡猾又多变,聪慧且敏锐,长袖善舞,让人捉摸不透。
无论如何,可能和正直磊落,大约还是有点差距的。
陆折予听着林寒见近乎“明示”的话,想要装傻,又觉得无力。
他连林寒见的手指都挣不开,面对如此大的诱惑,想要逃脱,更是天方夜谭。
陆折予知道她应当是想要什么,否则不会无缘无故地对他这样关切。还是宁音的时候,她对他避之唯恐不及,而今主动接近,比他所能设想的美梦更让他心动颤抖。
同时,陆折予又存有一丝侥幸,想着,林寒见现在还不知道他已经识破了她的身份,会不会……换了一种身份相处,她突然觉得他还算有趣,所以来找他玩。
是玩。
陆折予实在没办法说服自己,林寒见是真心实意地在回应他的感情,从她悠然自得的姿态到她全程拿捏得当的胜券在握,都让他目眩神迷,一味放纵沉浸,偏偏心神清明,警示他这一切大概是假的。
算了。
假的他也要。
只要是她,骗就骗了。
所幸他还有值得她欺骗的价值。
陆折予轻叹一声,终于屈身,重新在林寒见身边坐下,长久保持僵硬的姿势令他反手去握林寒见的手时,动作很是不自然。
他一时把握不好力道,用力大了些,怕林寒见转眼就跑了似的,语气充斥着疲惫与妥协,还有种放任自流的沉醉,满是对她的纵容:“没有……我只喜欢你这样的。”
什么偏好都没有。
只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