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禁塔阵法松动, 星玄派前些日子刚修复过阵法,按理不该崩坏得如此快。

陆折予以灵力强行镇压,扶川真人率先赶来,师徒二人配合, 随后赶来的几位真人跟着出力, 禁塔阵法被恢复原样。从禁塔出逃的各种精怪妖物已经捉了大半, 剩下的弟子们仍在追寻。

林寒见看着阵法中央几道不同颜色的灵力流转, 衡量了一下情况,认为这会儿已经没什么危险。

等陆折予再次站到她身边, 林寒见便道:“陆公子,既然阵法已经修复完毕, 此处我帮不上忙,就先回凌遥峰了。”

“先别走。”

陆折予不假思索地道,扶川真人示意他过去,陆折予脚步未动,又看向林寒见的方向, 语气和声音都更低更柔软了一点,“我马上回来,你稍微等一等。”

“好。”

林寒见以为他还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

他们说话时, 星玄派的掌门和几位长老都似有若无地往这边看来,但又不是明目张胆,很难捕捉到他们的视线,

陆折予走过来,欠身行礼:“师父,各位长老。”

扶川真人清了清嗓子, 看徒弟的八卦还是有点不好意思, 他肃着脸道:“不必多礼。禁塔阵法松动, 多亏你提前稳住,才没让事态扩大。”

陆折予毫不犹豫地道:“是荆姑娘最先发现,拦住了最开始的十数只魉。”

竟这样护着。

连功劳都想着提一嘴,生怕别人不知道荆梦的好。

一旁的司阙真人忍不住笑了一下,想起宁音,又有些感慨。

扶川真人表面上的严肃维持得没有漏洞,他点了下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禁塔阵法上次已经修复过,短时间内却又出了意外,事出反常,或许……派中需要更严格一些。你若发现弟子中有谁异常,不可放松警惕,尽早来告诉我。”

陆折予心头一凛,这话是说弟子中可能有内鬼:“……弟子明白了。”

扶川真人又交代了几句,看得出来陆折予还时时留意着那边的荆梦,说完便让他走了。

林寒见看陆折予表情不太对,小声问:“可是扶川真人说了什么?”

陆折予颔首,如实道:“派中或有内鬼,师父让我仔细些留意。”

林寒见一噎:“……”

这是可以说的吗?

她原以为是禁塔阵法之类的事,可内鬼直接牵扯到星玄派的内部问题,应该……不能随便跟外人说吧?

林寒见不大确定地回想了一下陆折予说这些话时的表情,加上之前的种种,她合理怀疑陆折予高傲的自尊心被她那句“说话欠揍”给刺激得狠了,开始进入思绪紊乱的阶段了。

以陆折予人生的过往经历来看,他肯定活到现在才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评价他。

一是没人敢惹他,二是大多数人没有和他说太多话的机会。

陆折予神色沉郁,明显在思索着什么。

他确实是在想近来星玄派中发生的种种,试图排查出可疑的迹象。然而没等他捋出点有用的信息,另一件事就强势地再度占据了他的脑海:

林寒见就是宁音。

这件事并非无迹可寻,林寒见最开始见到他的反应就有点不对劲,似乎很怕他,转瞬即逝的僵硬后,是完美无缺的笑。

她对他的每一步都算得很准,像是早就颇为了解,可她又是在他主动表明身份后才“惊讶”地说,原来你是陆折予。

陆折予觉得自己应该生气,事实是,他压根没法儿让自己产生哪怕半点的怒气。被欺骗、被看戏似的旁观这么久,但他方才离开林寒见几步路,他的第一反应都是:不能让她走。

他总是在清醒地想到林寒见是怎么骗他的同时,又想到了她竟然这么久都留着他送的千里铃。

林寒见拒绝他的东西几乎成了他心里的一道坎,现在他确切地知道林寒见留下了他的礼物……他不敢承认,自己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真是疯了。

为了这么点事,耿耿于怀地连尊严都不要了。

陆折予按了按眉心,又想起了沈弃。

他和好友喜欢上了同一个人,并且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两边都在长久地寻找这同一个人。陆折予只要想一想他先前“撮合”林寒见和沈弃的那些话,就想把自己就地埋了。

当初他不清楚林寒见对于沈弃的意义,为了寻找宁音,没把林寒见的行踪告知沈弃,事到如今,他更明白自己不可能让沈弃发现她的存在。

不能让沈弃知道,她就是林寒见。

不能让林寒见知道,他已经看出来了。

他不配为人友。

派中还有对宁音的通缉令,是对叛徒的惩罚,更想知道是谁致使她来窃取密轴,蛰伏数年之久。

他同样不能告知星玄派上下。

他也不配为徒。

更不配为其他弟子的榜样。

……

一直走出去了半刻钟,陆折予都没有开口的意思。

两人沉默地在星玄派中并肩行走。

林寒见只好将话再说得直白一点:“陆公子方才叫我留下,我以为是有什么事要同我说?”

可别是带着她去抓星玄派内鬼啊。

这剧情发展就超越想象了。

陆折予沉默了一小会儿,道:“姑娘此前将千里铃送还给我,我应当回赠相等之物感谢。观姑娘方才在林间打斗,没有趁手的兵器,我想带姑娘去我陆家在松州的兵器铺子,看能否给姑娘找到趁手的兵器。”

林寒见一怔。

其实陆折予在那之后,又送了她一些财宝,作为送还千里铃的答谢。那条手链在她的作用已经发挥完了,给谁都没什么妨碍,反倒是陆折予这样郑重的感谢,弄得她还有点不好意思。

如今旧事重提,她不禁疑惑道:“公子已经送了足够多的钱财表示感谢,实在不必如此大费周章……那条手链很珍贵么?”

是藏着她不知道的什么大机密?

陆折予的心脏被这句话攥了一下,他尽力压制,不显山露水:“于旁人是平凡之物,于我非常珍贵。”

林寒见理解地点了点头,动作有些缓慢,是在脑中飞快地思量:陆家存世多年,有许多珍贵材料和深厚底蕴,松州距离陆家和星玄派都不算太远,来回算方便;再者,她本来主要是跟着陆折予,不必顾忌太多,还能白白得个感谢的趁手兵器。

这趟不亏。

“既然公子有心,在下却之不恭。”

林寒见朝他一揖,“先谢过公子美意。”

陆折予看她一眼,又很快移开:“应当的。”

他强忍着胸腔中所有的情绪与大脑再度升起的抽痛,语气稍显疲乏:“姑娘可回去提前准备一下,我们今晚便启程去松州。”

林寒见愕然:“今晚?”

要走得这么急吗?

陆折予颔首:“嗯。”

说完,他又极为不自然地、像是强行纠正自己行为一样,补充道:“你是否有什么要紧的事,不能立即离开。”

林寒见眨眨眼,感觉很不对劲:“……倒也没有。”

陆折予紧抿的唇微松,口吻很生涩地询问:“那便今晚启程?”

林寒见:“……行。”

她看出来了:陆折予在有意改变自己的说话方式。尽力从自己之前的模式脱离改变,却由于无法很好地把握症结,在改变方向上稍微显得过于全面,以至于平常很普通的决定类对话,都开始僵硬地转变成尽量柔和的方式。

其实不太适合他。

陆折予身上的傲气与冰冷是他气质组成中绝佳的一部分,就算是要改变他与生俱来的傲慢,也不该是从根源处切断他所有耀眼的地方。

林寒见难得在这种事情上多花时间思考,权衡了一下,决定回报一下那件兵器的“情义”,下次对陆折予指导得仔细一点。

-

陆折予来了曜日峰。

他的心情很复杂,在曜日峰下停驻许久,才做好了心理建设,来见沈弃。

沈弃无所不能地在曜日峰上开辟了一方温泉池子,往里面扔了许多制热的宝贝,又不远万里地运了睡莲来养。这样肯花银子,难以在北方之地存活的睡莲,竟然很给面子地开了两朵。

沈弃正在这方池子边,半靠着松软的坐榻,身上随意地披着件深紫色的大氅,手中握着一叠一指宽的册子,神色辨不出喜怒地翻阅着。

陆折予走到他身后,没有刻意隐藏气息。

沈弃没停下手中的动作,头也不回,娴熟自然地道:“就算天上要下红雨,你也不该往我这里跑得这样勤快。”

“……有事问你。”

陆折予缓了缓,不确定出口的语气是否一如往常,他从没做过这等背信弃义之事。先前藏着林寒见不让沈弃知道,是担忧沈弃要杀了她和寻找宁音;而今事情的性质已经完全变了,他明白沈弃大概是喜欢林寒见,就相当于他在和好友抢女人,并且眼睁睁看着好友要体会自己曾经受过的痛苦。

“不是大事就别来问了,我这会儿事情多得很。”

沈弃又翻了一页手中的册子,还是给面子地回头看了一眼,看清了陆折予脸上的表情,他无声地顿了顿,缓和了口吻,“什么事,值得你露出一副奔丧的样子?”

他眼神动了一下,就有人来摆椅子摆茶。

沈弃将册子随手放在一边,他脸上的表情也说不上是好,眉宇间同样有几分困顿,没怎么休息似的:“说吧。”

陆折予本就心虚,见沈弃状态如此差,不由地问:“可是翙阁中出了什么事?”

“是,也不是。”

沈弃答得痛快,他拿起一杯温度适中的茶,一口气喝完了,才继续道,“你应当知道,妖界一直以来并非是真正的妖王在做主,而是他座下的大将相乌在管。前些日子相乌发了疯去打魔界,翙阁产业连通其中,我自然要管一管。”

谈及此事,陆折予脸色微沉:“所为何事?”

沈弃放下茶杯,杯底在桌面磕出轻微的脆响:“妖王醒了,要在魔界找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