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夜深月明。

林寒见并未睡着, 她在想兔子精说的那些话,对于窥探陆折予的梦境他没什么兴趣,她是在想所谓的陆折予修为被削弱的时刻。

按照兔子精的说法, 陆折予修为会被削弱,本身也会陷入深度安眠。

那时,应当是他警戒最薄弱的时刻了。

她想去试一试那块冥雪玉。

曾经陆折予将冥雪玉从霜凌剑上取下来过, 但是她观察了许久, 发觉冥雪玉似乎是嵌入了那处凹槽,有种焊死了的感觉。她不确定是陆折予后来是不是做了点别的什么, 比如加了禁制或是他们陆家特有的方法,将冥雪玉更紧密地同霜凌绑在一起。

——该不会真的焊死了吧?

退一万步说,就算兔子精说的都是假的,陆折予捉到她的把柄又要生气也没关系, 她已经准备好了后手,不会让情况太失控。

林寒见胡乱地想着, 又想起当初有位同门对她说冥雪玉意义的事,还有这个所谓的条件本身, 到底是拿到过就算是成功,还是非要将四个一起持有才能算成功……

陆折予回来得比预计时间还晚。

他朝林寒见的洞府看了一眼, 沈弃说过的话还在脑中盘旋,可现在已经太晚,总不好去打扰。

凌遥峰没什么特别的景致,这里本就是星玄派最寒冷之处,不光是地势高, 还蓄着一方寒池, 底下埋着大量的千年寒冰, 再加上陆折予修炼的功法和这霜凌剑的加持, 说一句“苦寒之地”毫不为过。

宁音不喜欢这里的冷,他给她送了赤炎珠,宁音却不要。

她总是不稀罕他的东西。

可惜他很久之后才明白这点。

但宁音基础不稳,又心浮气躁,偏偏剑招使得很好,这样的相悖很容易让她走火入魔,陆折予不能放任她不管。

凌遥峰不光是冷,因着各种因素,是镇定心绪的绝佳地方。

他不会害她。

否则司阙真人怎么肯就这么将徒弟交给他,让他带到凌遥峰上来修炼一段时间?

这点道理,陆折予觉得实在太过浅显,不必多加解释。宁音的反叛行为被他视作某种不服气的心理,她分明大多时候都很乖巧可人,唯独总在他面前露出利爪。

只要不伤到自己,她想怎么折腾都行。

这点无伤大雅的叛逆心,在她身上也显得尤为可爱。

陆折予在那间设了结界的屋子里停留了许久,这里面全是宁音住过的痕迹,他很少走进去,或者说不敢走进去,但更怕别人破坏。

宁音的性子很决绝,别人碰过的东西她就大概率不会再要。

曾经他们在山下历练时,救了一位小国的公主,那位公主不知是为着什么,很喜欢同宁音说些奇怪的话,有一次他在场,手中拿了给宁音买的东西,这位公主跑上来抢了过去,他当时也非常不快,又不好为了这点事情说些什么。

之后他再去为宁音买了一份,他记得很清楚,宁音当时挑了挑眉,道:“我看公主大人这么喜欢,送给她比较合适。”

陆折予只以为她不愿意接受,加上后来的事,更觉得她是早有端倪地嫌弃他,只是反复思量她的过往,逐渐又将这件事联想到了其他的事。想起宁音曾经说过:一样的东西有什么意思,独一无二才说得上是特别。

大约……她那时不是在讨厌他,只是讨厌了那位公主的行为。

月亮隐入云层后。

四下昏暗寂静。

沈弃那里的茶水有安神静心的功效,掺了特有的配方,助眠功效卓越。

陆折予却迟迟没有入睡。

他静坐良久,将那颗好梦珠拿了出来。

他对魔气与妖气以及邪祟等有很敏锐的直觉,这颗珠子上确实没什么不妥之处,是以纯净的灵力结成。

往日他也曾将这颗珠子拿出来过,只是为了确认有无异常,这一次不同……他想试试,这东西是不是真的能让人做好梦。

因为,他最近连做噩梦的频率都减少了。

他自认为从未有片刻时间淡忘过宁音,不知为何,老天连这点看似折磨的念想都不给他留下,宁音似乎要从他的生活中彻底消失。

……不该如此行事,他应当保持清醒,做出正确的选择。

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去做。

宁音只是他的一个梦,一个即将远去的梦。

陆折予这般想着,无声地将灵力灌入了好梦珠内。

珠子周身发出一阵浅粉色的光芒,扩大之后近乎纯白色,光晕落在了陆折予的身上,并不刺眼,十分柔和,犹如春风拂面,让他立时生了睡意。

陆折予未做抵抗,任由这股力量将他拉入梦境。

闭眼片刻,宁音便出现在他跟前。

她穿着紫色的罗裙,正在和身边的同门女弟子说话,还没有发觉他的到来。

那位女弟子问她:

“宁音,你为什么每次喊大师兄,都和我们喊的不一样啊?”

“嗯?有什么不一样?”

宁音没有明白她的意思。

“就是‘大师兄’这个称呼啊。”女弟子强调着,适时加了重音,“你在真人掌门面前会这样喊,其他大多时候却都只喊大师兄作‘师兄’,可是派中师兄如此多,怎么知道是在喊谁呢?”

喊其他师兄时,会在“师兄”前面加个姓氏以作区分。

但大师兄不一样,他作为派中大弟子,又颇有威信,地位自然特殊。

宁音表情一时间有些微妙:“因为‘大师兄’这个称呼,往往会让我联想到二师兄……”

女弟子:“啊??”

这是真实发生过的场景。

宁音偶尔会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他当时想了很久都没明白,还注意着宁音是否和他的师弟、其他人的“二师兄”有什么特别的交情,否则怎么会在喊他的时候都想起别人来?

宁音莫非是喜欢那位师弟?

被他有意无意注意地久了,师弟还特意来问他,是否近日自身有什么不妥,还望大师兄指教。

师弟并无不妥。

是他想起宁音可能喜欢这个人,心里不妥。

陆折予站在树下,静静地望着不远处的宁音,分明那里站了两个人,同样的视野,他的记忆却完全不记得另外一名女弟子是谁、何种样貌,连穿的衣服颜色都模糊不清。

只有宁音,一如既往地鲜亮明媚,毫无顾忌、张扬肆意地刻在了他的心底。

梦境在这时开始与曾经的现实分岔。

宁音同那位女弟子说着话,突然转头准确地往他这个方向看来,没有如记忆中那般毫无所觉地转身离开。

“师兄!”

她一眼发现他,脸上顿时浮现灿烂的笑容,轻快地抬起手,同他主动又欢欣地打着招呼。

陆折予下意识地握紧了霜凌剑:

“……”

是假的。

她很久没有这样对他笑过了,更不会对他的到来表现得如此期待。

见他不动,宁音竟然直接朝他跑来。

陆折予能深刻地感觉到胸腔中那颗心脏的剧烈跳动,他慌乱无措地垂首,试图掩盖现在这心绪纷乱的狼狈模样,可连扇动的睫毛都在颤抖,让他无所遁形。

宁音就这样跑到他的跟前,脆生生地喊他:

“师兄!”

陆折予闭紧了眼,数秒钟都不敢睁开。

“师兄?”

宁音的声音还在身前,随着她上前来查看的动作,忽远忽近,“师兄,你为什么突然闭上眼睛啊?你是不是不想见到我?”

“不是!”

身体反应比大脑意识还要快,陆折予的呼吸散乱不已,否认得却非常肯定断然,说出的话斩钉截铁,“我怎么可能不想见你,我最……”

最想见的就是你啊。

宁音背着手,歪着脑袋,左右打量他的表情变化,不许他借用垂首的动作藏起来:

“你最如何?”

她的嗓音里都掺着明晃晃的笑着,带着毫无恶意的打趣,只可恶的多了一种胜券在握地笃定,像是早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样。

“我,最想……”

陆折予的脸红了一片,从脸颊往上染红了耳根,往下蔓延至脖颈下的衣领中,他别开脸,不堪忍受地往后退了一步,轻轻地、没有半点威慑力地道,“你是女子,怎可随意与男子贴得这样近?”

宁音果然不再往前,可是还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待他受不住了抬眸看她,视线相对,她弯了弯眉眼,开坏地道:“因为你是我一个人的师兄啊。”

陆折予的脸烧得通红。

手中的霜凌剑跟着震颤起来,这被人敬而远之的冷寒在此时毫无作用,再厚重的坚冰都会在她的眼前融化。

“师兄。”

宁音又换了个调子来喊他,语声婉转,倍惹人爱,“你总这样不看我,我会以为你厌了我。”

陆折予最怕她说这句话。

他怎么可能讨厌她,年少时心高气傲,听见她对司阙真人说的那些话,便一派无所谓地给出相悖的回应,谁也不知道他有多在意。

往后的日子里无数次地后悔:如果他那时候就肯折断傲骨,不顾一切面子地同她解释清楚,她是否不会……离开得这样决绝,不留半点余地。

去做那些错事时,她会不会多生出一星半点的顾忌?又会不会,他能知道那一晚的人就是她,不刺出那一剑?

“我怎么会厌你?”

陆折予停了停,尾音带出一丝错觉般的哽咽,“我便是千百倍地责怪我自己,都不可能厌了你。”

宁音茫然地眨了眨眼,上半身悄悄往后退了些许,目露担忧地问:“师兄,你的眼睛红了……你想哭吗?”

陆折予抬手,错愕地抚上自己的眼角。

父亲死后,他就没有哭过。

他是陆家的大公子,是星玄派的大师兄。

哭泣是最没用的东西。

就算想一想,他都不该去想这种软弱的可能。

“……没有。”

陆折予敛眸,平复心情,“你看错了。”

宁音不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调侃道:“确实有看错的可能,毕竟师兄的脸和脖子,也都很红呢。”

陆折予侧了侧身,想躲开宁音这磨人的视线。

宁音笑嘻嘻地追上来,为了看清楚些,手指甚至搭在了他的手臂上。

“手……”

陆折予话刚出口半个字,音节都没有吐完整,又硬生生地卡在了嘴边。

放在往日,他定然要让宁音放开手。

不论他对宁音有多少心思,终究在明面上,宁音和他并无任何实质性的关系,若是拉拉扯扯被有心人看见,他身为男子还好说,指不定宁音要被别人如何议论。

他不想她遭受一些无谓的流言蜚语。

若要亲近,他自当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地迎她过门,再行夫妻之事。

可是,这……是在梦里吧。

她本来就不喜欢被他说教,如果是梦里,他放任她肆意些,又怎么不可以呢?

陆折予默许了她抓着自己的手臂,感受着她的亲近,心跳仍然无法回到正常情况。

他强忍着念头,不敢去碰一碰她,怕将她吓走,只好胡乱地找些旁的话来说:“你今日……可练剑了?”

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今日还未曾。”

宁音摇摇头,束在脑后的长发跟着飘荡,将发间清雅的香味送到了空气中,狡猾地触到了他的鼻端,“我等着师兄来教我。”

陆折予神色黯然几分:“你素日不喜我督促,我若在你身边,你总是憋着股劲儿,可正因如此,往往也能练得更好。”

宁音不明所以:“师兄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我……”

陆折予不知自己原来如此嘴笨口拙,面对这样的宁音,屡次无法顺畅地说话,总是担忧冒犯了什么,又怕稍有不慎,她就不再同自己如此亲近,“往日我总是不说,我以为你心中也明白这点,然而……你好像是真的讨厌我,是不是?”

他到底对此事耿耿于怀。

宁音真的讨厌他,他找不到症结,不停地想着这件事,从曾经寻找蛛丝马迹,又压根得不到真正的答案。

“才不是呢。”

宁音攥紧了他的手臂,信誓旦旦地反驳着,“我最喜欢师兄了!”

陆折予的眸中霎时浮现出悲哀与欢喜缠绕的复杂情绪,他展颜一笑,却是苦笑:“是真的么?”

“真的!”

宁音回答得毫不犹豫。

果然。

是梦。

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梦。

宁音一反常态地同他亲近,总是说着喜欢,绝无讨厌。只是到了正儿八经练剑的时候,宁音有时能认真用功,有时又耍赖偷懒。

“师兄,我好累,不想练剑了。”

宁音抓着他的袖子,已然撒娇得浑然天成,微微睁大的眸子里倒映着他蹙着眉、板着脸的神色。

陆折予一怔,不自觉地缓和了脸色,同她耐心地说这道理:“门内大比就在近期,你不抓紧时间修炼,万一到时候初试就被刷下来,不觉得难为情么?”

宁音扁了扁嘴,甩开他的袖子,嘟囔道:“难为情就难为情,反正我现在累了。”

陆折予正要说话。

宁音又看看他,问:“师兄,你知道为什么我私下里只叫你师兄吗?”

陆折予愣了愣,想起那句“因为你是我一个人的师兄啊”,脸又悄悄地红了,轻咳了一声:“怎么突然说起这个,现在是在说你偷懒的事。”

“师兄分明知道我的心思!”

宁音不依不饶地凑过来,手指又不安分地扯他的袖子,“大师兄是派中上下所有人的称谓,但只有师兄,师兄是我一个人的。我有师兄在,想来也不必非常刻苦。”

陆折予无可奈何,被她窥探得无所遁形,分明是她此刻太知晓他的心思,已经有恃无恐起来:“你不能这样想。”

到头来只说出这样一句干巴巴的话来,根本是镇不住她的。

宁音得意地哼了一声,连耀武扬威都显得可爱极了:“难不成师兄真肯眼睁睁看着我被别人欺负?既然不肯,我便是毫无长进,师兄要护着我,那就没什么大事了。”

陆折予叹息:“世事难料,我不能保证永远及时赶到,你不能半点儿保命的法子也没有。”

他好言好语地劝:“最起码……你得修炼到足以还手的阶段,能撑到我赶来也好。”

能从陆折予嘴里说出这等妥协的话,已经是万分难得。

宁音欢欣雀跃地跳起来:“师兄最好啦!”

陆折予刚说话那番话,就想改口。

他不能放纵她,不该放纵她。

只要对她妥协一次,他心中的坚守就会瞬间溃败,以后便永远都会对她妥协:护着她一辈子又有什么不可以?

大不了,他一直将她带在身旁就是。

做了未来陆家的主母、星玄派的掌门夫人,世间没几个人敢来动她。

到了门内大比那日,陆折予叫住她,说:“若你赢了,我便许你一样东西。”

这话他曾经也说过。

那个时候,他是怀揣着何种心理说出这句话,是想让宁音多看他一眼,还是……因为听到了其他人在台下议论宁音的话,心中隐约想着放水一次也没什么,不能让她丢脸。

随着对战推进,陆折予惊喜地发现宁音身上的进步与变化,自己更是从中得到了激发与灵感,那是一场极为爽快的对战。

“我要你霜凌剑上的宝石。”

宁音说出了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话。

这场比试同真实的情况不大相同,宁音不如外界时被他督促得那样严格,但他放水了。

宁音赢了。

他再次将冥雪玉奉上。

这次,宁音接过了冥雪玉,她的指尖被赤色的冥雪玉衬得更加雪白脆弱,她打量了片刻,目光澄澈地灼灼看着他,花瓣似的嘴唇开合,道:“师兄,你要娶我吗?”

陆折予的心又开始乱跳,他听见自己清楚地回应:“是,我想娶你。”

宁音来握住他的手,口吻真挚,犹如真实:“师兄,我也愿意做你的新娘子。”

陆折予骤然眼眶一热,无法说清这种反应到底是为什么,他反手紧紧握住了宁音的手,期盼能留住这一刻。

……

林寒见等到了那道仔细分辨起来有些粉嫩的光,这是好梦珠启用的征兆。

她在外间等了一会儿,最大程度地收敛气息,无声地走进了陆折予的房间。

他正在熟睡,梦应当不错,他的唇边有一抹很明显的笑意。

林寒见都很少见他将喜悦表露得如此明显。

她在屋内逡巡一周。

霜凌剑放在不远处的剑架上。

她走近了去瞧,试了试,发觉霜凌剑与冥雪玉之间果然有一道禁制。

林寒见心下思量,回首看了眼榻上的陆折予,视线不由得凝住了。

一滴透明的水珠从陆折予阖上的眼角滑落,没入乌黑的鬓边。

陆折予不是应该……在做好梦吗?

他为什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