愣了极短的一瞬, 锦宸回首。
看了眼身后默默无闻的小侍女,“伤到了?”
幼浔立马将手藏到背后。
牵出微笑:“奴婢没事,一点小伤, 无需喝药的。”
锦虞不假思索道:“伤口可深了,万一感染到, 溃疡就不好了。”
以往她受再小的伤,宫奴们都是俨然对待。
血口最是容易恶化为破伤风, 故而锦虞从不轻易忽视。
这些小伤小痛, 男人是习惯的。
但总归姑娘家细皮嫩肉, 也要体弱些。
锦宸略一颔首, 目光再凝向她。
神情也正色些许:“回去后,孤派人去给你配几贴药, 别不当回事。”
原本想说不用麻烦。
但深觉他的注视,幼浔张了张嘴,一时竟忘了言语。
眸中一抹洞悉, 自两人之间瞬息掠过。
池衍像是随意说了句:“何老正好要去趟四方馆, 到时, 让他顺便替幼浔姑娘瞧瞧吧。”
闻言, 幼浔出乎意料一愣。
方要说话, 却听太子殿下先一步, 温然笑道:“那孤便替幼浔,谢过陛下好意了。”
锦宸离开后, 凤栖宫庭园便静谧下来。
云光淡淡,余晖的色泽如浮光掠影,照得宫苑一片清雅。
锦虞转身到石桌边,抱乌墨进怀里。
忽而肩头微沉,一件柔软的狐氅轻轻披落身上。
回过眸, 便对上那人温暖的目光。
日暮静暖,锦虞不禁莞尔:“你和皇兄在谈什么呀,说了这么久。”
池衍剑眉淡挑,抬手微拢她领襟。
似真似假笑了笑:“唔……在商量,朕何时能将笙笙娶走。”
天边淡金色的余光斜映湖边。
水波如她此刻跳动的心一般,粼粼潋滟。
锦虞嘴角抿下笑痕,“哦”了声。
垂眸抚弄乌墨雪白的毛,淡淡道:“就这事儿,为什么不让我听?”
目光掠入她故作无事的杏眸。
池衍轻轻一笑:“反正你,哥哥是要定了,听与不听,有何差别?”
见他说得这般理所当然,颇有几分霸道。
锦虞扫他一眼,故意娇蛮了句:“万一我不嫁呢?”
两指轻捏了下她滑腻的脸蛋。
池衍眼中玩味隐约:“那到时候哥哥强来,你可别哭。”
心跳怦然之余,锦虞黛眉微微蹙起。
明明她尚未重生前,他还是千般温柔,万般依顺。
这一回来,便如上辈子般,总想着欺负她倒也罢了,还越发地强横。
锦虞轻瞪他:“你之前不这样的。”
见小姑娘面容略微埋怨。
池衍修眉微扬:“之前?”
小脸蹭在颈间那圈绒绒的狐狸毛里。
锦虞仰了仰下巴,理直气壮:“我没回来之前啊,你在昭纯宫都哄我呢,现在……现在居然还给我看那种不正经的东西!”
说罢,她小着声嘀咕:“无怪话本儿里都说,男人厌故喜新,最是难靠。”
反应片刻,池衍哑然失笑。
连厌故喜新都说出来了,小姑娘莫不是在和自己争风吃醋。
指节往她脑门轻弹了下。
池衍唇角拂过调笑:“都看了些什么奇奇怪怪的话本子?”
想说他给的画册,才值当奇怪呢。
方要开口,锦虞双唇动了动,又抿了回去。
单单被那双勾人的修眸低垂凝视着,脸颊便有些烫了,她实在没好意思再提那臊人的春册。
最后,锦虞只娇嗔着“哼”了声。
池衍眼底含笑,静静凝视着她柔美的侧颜。
不知不觉,他眸光深下几许:“笙笙喜欢这儿么?”
他突然毫无预兆地言了这么一句。
锦虞微微一怔,而后反应了会儿,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这楚皇宫。
思考一瞬,锦虞如实地摇了摇头。
她自然不爱这深宫六苑,从前倒还能心安地待着,但如今总觉得不踏实。
池衍不答,只轻轻抬了手。
修长指尖徐缓梳着她如云的秀发。
日暮渐落,周边有片刻的寂静。
锦虞眸光微垂,不见他神情如何。
静默须臾,她握住发上他的手,拉过来,放到自己掌心拢住。
柔荑温暖,覆着他的微凉。
锦虞轻声低语:“我不喜欢皇宫,但我喜欢在你身边。”
池衍眼波细微一漾。
浅褐眸子无声垂凝她面容,如许笑意依旧。
锦虞抬起头来,目光自羽睫下掠了过去。
“那天你答应我,会回来,却是将我一个人丢在了将军府……”
握住他的手不由一紧,“你说过的,不会再有下次了。”
本就心怀忐忑,尤其今日方还见着那尉迟亓。
只要在这宫中一日,她便生怕,那些不安好心的,再对他使些阴毒的把戏。
池衍眼底一瞬闪过莫测浮光。
俊眸微敛,暗色幽深。
他字句轻柔地,含笑道:“哥哥知道了。”
对视之间,锦虞浸在他的温柔里。
这辈子,她可以什么都不求,只想要他好好的。
只见那人略微低垂下头,清暖的气息拂过她脸颊。
池衍眼尾弧度修长,泪痣深染幽邃。
他泛着让人无比安心的笑容,缓缓对她道:“哥哥会给笙笙,想要的一切。”
*
夜幕彻底降落的时候。
从皇宫驶回的马车停靠在了四方馆门口。
锦宸回到竹苑后,何军医已在厅堂等候了多时。
见他来了,何军医即刻起身行礼。
似乎是正要说什么,在那人抬手示意下,暂且噤了声。
锦宸侧目瞧了眼身后的幼浔。
而后回眸浅笑道:“孤的侍女不慎破了手,有劳何老,先替她诊一诊。”
何军医拱手应声:“下官遵命,姑娘还请这边坐。”
幼浔微一哑声,下意识看向那人。
听他说了声“去吧”,而后顿默瞬息,才垂眸走了过去。
何军医检查过她食指的伤口后,从匣里取出药水,将破伤的地方仔细处理了番,重新裹了层纱布。
一边翻找药匣,一边道:“伤口略深,别看只是在指腹,若是不注意破了风,也是极可能殃及性命的。”
幼浔微愣,慢慢将右手收回来。
片刻之后,何军医寻出一只瓷瓶,放到她手边。
耐心交代道:“这药膏每日涂抹三次,伤口愈合之前,切忌碰到水。”
接过瓷瓶后,幼浔便从桌边站起来。
身子福了福:“多谢何大人。”
何军医温笑答:“无妨,最好再喝上七日药,确保伤口无感染。”
抓药煎药什么的,幼浔觉得太过麻烦。
正欲推脱时,发觉太子殿下走到了边上,“麻烦何老写个药方。”
男人温沉的嗓音传入耳中,幼浔心跳微颤。
低头站得端正,不作言语。
何军医颔首应答,便由婢女领着去到书房。
厅堂静下来,唯余他们二人。
灯盏莹光跳动,单独待着,似乎有些不太自在。
幼浔始终垂着眸,欠身作了一礼:“天晚了,奴婢去为殿下布膳。”
方走出两步,就听身后那人淡沉一声:“不用了。”
幼浔顿足,困惑回身。
只见太子殿下墨玉般的眸子看了过来,只少顷,便就若无其事坐到旁侧的太师椅。
“再过一会儿,陪孤去趟兰苑。”
凝眉细想顷刻,幼浔才反应过来。
今夜羌王邀了他去兰苑小叙。
一整日心神不定的,险些将这事儿遗忘。
幼浔连忙作答,轻而快地走到他身侧,托起茶壶想为他沏盏茶。
谁知一时忘了指腹有伤。
右手方捏上壶柄,伤口忽而一阵刺痛。
幼浔忍不住低呼出声。
一失手,温烫的茶壶滑落,跌回手边的案几,一声迸裂脆响,彻底打了个翻。
茶水骤然溅出一片,洒湿了太子殿下的玄袍衣袖。
幼浔吃痛之下,又是一惊,“殿下……”
她兀自慌神,正要请罪,右手却突然被那人捉了过去。
指尖捏握着她的手腕。
锦宸不顾她微挣,将那只缠着纱布的食指检查了遍,并未被茶水沾湿。
腕间那人指腹递来炙灼的温度。
幼浔心跳略促,轻微地往回缩了缩,“殿、殿下……”
她声线隐约含颤,锦宸眉睫一动。
意识过来,才慢慢松开手。
漫不经心拍了拍自己透湿的袖袍,“小心点,别碰到水。”
右手缩在怀里,腕上好似还残留是他的热度。
幼浔呼吸哑了一哑,好一会儿,才极轻极轻地应下一声。
兴许是袖子湿了大半,一时半会儿干不了。
锦宸索性起身,将外袍褪了下来。
只是被他那么一牵,幼浔便久久难以回魂。
直到见他自己褪掉了外袍,她终于思缓过来。
幼浔忙不迭三两步上前,伸手要接过。
边道:“奴婢去给殿下取件新的。”
不过锦宸没递给她,而是唤了婢女来。
那婢女收拾了案几的碎骸后,将他的湿外袍也一并收走。
幼浔顿了顿,不由垂眸黯然下去。
这些理应是她做的事,然而眼下,她却只能干站在旁边。
见旁人伺候他,哪怕只是收个衣裳。
她心里,都莫名地有点不是滋味。
锦宸并未察觉到她神情的异样。
理了理衣襟,回眸对她道:“孤到书房,寻何老说些事,你先回屋里休息会儿,半个时辰后,随孤一趟去兰苑。”
闻言,幼浔这才抬眸看向他。
宽大的阔袖外袍褪下后,同色里衣佩以纹金腰封,将男人那宽肩窄腰的完美身型勾勒尽显。
双颊隐约有些发热,加之方才怪异的心绪。
幼浔又低了头,不敢再看他,只唯唯诺诺地应答。
……
待到酉初时分,锦宸才从书房出来。
说是让她回屋歇着,但幼浔一直便在外等候,手里抱着件新的外袍。
一踏出书房,便见她站在门外。
湖绿宫衣下的娇躯半匿暗色里,均称清瘦。
锦宸微愣须臾,倒也没说什么。
只张开手臂,任由她服侍自己搭上外袍,而后便径直去到兰苑赴约。
方到兰苑,便有婢女领他到正堂。
锦宸面上深静,淡淡的神色让人难辨喜怒,倒是未有过多犹豫,他负手一径迈入金灯辉碧的正堂。
在婢女的一片恭迎声中,羌王从首座站起身来。
略一颔首,低笑道:“小王恭候太子殿下多时,殿下今夜肯赏脸,实乃乌羌之幸。”
玉檀圆桌上,珍馐丰盛,琼浆醇香。
锦宸眸底隐隐沉浮,却只上前,缓声笑说:“一人独酌总是欠了味,能寻到人一道饮酒,正好解解闷。”
说罢,他不急不徐,拂衣落座。
幼浔随之站到他身后。
似乎是没料到进展得如此顺利。
羌王愣了下,便立马抚掌而笑:“如此甚好啊,小女夕兰虽是女儿身,但酒量在乌羌从未输过男子,今夜殿下既然有此雅兴,不若让夕兰陪殿下好好喝上几杯。”
话落,羌王即刻唤了人进来。
不多时,只见殷夕兰手托金壶,步入正堂。
百蝶刻丝裙袄,金蝶五彩缠枝钗绾起长发。
那一身清高的美丽,以及与生俱来的傲气,别蕴风情。
殷夕兰微微一笑,徐步至那人身侧。
执壶倾倒,在那金樽中盛满浓香四溢的酒,“此乃乌羌所数酿酒中,酒性至烈者,名为屠泉,殿下请。”
锦宸眉梢微动,两指捏过金樽,一饮而尽。
看向她,目光半是含笑半是幽深:“孤倒是想瞧瞧,丹宁郡主是如何的巾帼不让须眉。”
殷夕兰双眸抬望而去。
近距离一看,发觉这东陵的太子殿下果真如传闻中那般英气迫人,眉间眼底,皆是茫茫云雾般的风流光彩。
她忽然便觉得,往后岁月迢迢,意中人虽难得,但与他朝暮与共,似乎也不错。
殷夕兰优雅俯身,为他添酒:“夕兰自当是,舍命陪君子。”
金樽徐徐把玩指间,锦宸面色好似染了几许酒意。
垂眸凝着樽中晶莹,淡笑:“斟酒这种事,就不劳烦郡主了。”
从容侧首,悠然唤了句:“幼浔。”
*
承明宫,御书房。
华灯半残,长案之上铺泻雪缎,柔软铺展。
明暗不定的光,在案面投下月白金纹锦袍交叠的暗影,锦缎袖袂自两侧垂下来。
双腕都被捏住,摁在长案两侧。
躺在雪缎上,锦虞纤背倒是没被硌着,但唇瓣却是因那人纵意的含吮被据尽气息。
偏生是推不开。
毕竟曾是征战沙场的大将军,论气力,她占不得半分便宜。
故而眼下,锦虞是一点儿办法都无,只能偶尔从唇瓣呜出几许抗议。
之前两人在凤栖宫用了晚膳。
某人是要回寝宫处理朝政了,总归如今是一国之君。
听得他要走,锦虞正好也困了。
谁晓得,这人却是直接将她也一并拐到御书房。
若是他好生处理朝政就罢了,她也能在边上好好睡上一觉。
不承想,他是这般耐不住,见她坐在案侧,那目光瞧着瞧着,便突然拽了她到案上来不正经。
便在这时,林公公突然在殿外唤了声“陛下”,而后宣声了句有人求见。
锦虞一惊,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猛得推开那人,一溜烟躲到了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