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内殿

曾在九夷山的王帐里。

那夜纱帐氤氲, 异香浮动,她亦是带刀接近,一把镂金短匕架在他脖颈……

所有冷暖悲欢的回忆, 皆因他这低绻的一句而幕幕追思。

锦虞僵在男人的怀抱里。

沉沦在耳畔暗惑的嗓音,和颈窝温热的鼻息中。

眼眶随着胸腔的渐促起伏, 愣愣泛了红。

她根本顾不得去想,为何皇帝寝宫里的人是他。

甚至不确定他重生与否, 也无心思考当时他们理应尚未相识。

此时此刻,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那便是, 他还活着, 就在自己眼前好好地活着。

“阿衍哥哥……”

唇畔依稀一声絮语,微微凝噎。

热泪充盈双瞳, 呼吸哽在喉咙,锦虞再也言不出一字。

泪珠滴落下来的那一瞬间。

她蓦地伸手抱上他的脖子,双臂内收, 搂得很紧。

湿润的小脸尽数埋入那人颈窝。

唇齿间只余一声又一声的呜咽。

池衍单臂锢着小姑娘的细腰, 稳稳拥住她。

耳边传来啜泣, 随即便感觉到了颈间温热的湿意。

她在哭。

池衍呼吸不动声色重了几许。

若说方才那句话, 他尚含试探的意思, 眼下小姑娘的反应, 大抵是给了他所有的不可思议,一个烟消云散的回应。

修指慢慢陷入她如云的墨发, 抚着她的头。

动作轻而缓,如珠似宝。

这一切太过突然,全然没有预料。

便是她人真真切切地在自己怀中,池衍一时还是半信半疑。

好久好久,他才一点一点, 彻底意识过来。

这不是虚梦,是真实存在的。

在这之前,他便时常念着。

上辈子他死之后,她过得好不好,他不在,她有没有受人欺负。

他想,弃她一人独活,是他前一生最大的憾事。

珠帘盈透,光影无声。

寝殿之内,只有小姑娘哭到娇哑的哽咽。

良晌,池衍低下头,慢慢捧起颈窝处那人的脸。

那张粉黛薄施的玉容纵横湿泪,晶莹的长睫微微颤着。

他能清晰看到,她眼底的每一寸情意,都辗转着久别重逢的欢喜,和一抹沉抑已久的哀痛。

池衍幽深的褐瞳浮现出微妙的情绪。

是那么想问她过得如何,但又满心顾虑。

担心听到不好的,毕竟,她是他所有的软肋。

视线停留在彼此眼中。

只那么默默对视着,便好似倾诉了千言万语。

指腹轻缓拭去她眼角泪痕。

池衍眸光深静看着她,慢慢地,唇边浮出一缕柔到骨子里的笑。

所有熟悉的过往,在他纤毫毕现的笑容里,一瞬间泛滥心头。

锦虞双唇便又开始发颤。

温烫的眼珠止不住地,一颗颗滚落下来,滴溅在脸颊、那人指尖上。

她声线含颤:“我想你……”

泪雾朦胧地望着眼前失而复得的人。

锦虞低哑着哭出了声:“阿衍哥哥,我好想你……”

修眸中暗隐的情绪,一刹翻涌波动。

池衍再难抑制,蓦地低下头,覆住了那温软的唇瓣。

他虽未言一字,却像是要将所有情思都释放在这一吻上。

双唇含吮缠绵,炽热的气息交织着。

这回他不大耐心,迫切撬开那光洁的齿贝,唇舌相绕,吻得很深。

锦虞低软一吟,环在他脖颈的纤臂勾紧。

下意识扬起下巴,探出粉嫩柔软的舌尖,生疏地舐吮他。

从前都是红着脸,乖乖任由欺负。

这似乎,是第一次,她主动去回应。

学着他纠缠时含弄,跟着他分离时呼吸。

一切仿佛都是出于本能,想要和他融为一体,再也不要分开了。

她热情大胆地回吻,惹得男人呼吸渐重。

池衍伸手揽上她的腰肢,巧劲往里一勾提,便令他们之间再无间隙。

这隽永深长的亲吻没有任何挑逗撩拨。

而是对彼此的贪恋,倾注了无尽的思念和款款深情。

唇舌擦过她湿滑的脸颊。

他含吮带舐地,吻去她的泪,好似抚慰着她的苦楚。

兴许是久违的缠绵让人愈渐失控。

池衍有些按捺不住地,携着沉重急促的气息,俯身。

薄唇滚烫,滑到她小巧的下巴,顺着修长优美的玉颈流连而下。

原是想对那楚皇帝使一招美人计。

故而锦虞今夜特意换了身留仙裙。

裙裳轻盈飘逸,修颈到锁骨,一片雪白露在外边。

身前那红底章绣金丝的诃子微低,凝脂的饱满酥玉欲露还隐。

这倒是方便了此刻那人的侵据。

锦虞长睫不由颤了起来,双臂搂得更紧。

他唇舌所到之处,落下又急又重的吻,细细密密的,恍若燃烧着炙焰。

锦虞杏眸半掩迷离,浑身都有些发软,只得紧紧攀住那人的肩颈。

凝聚泪花的眼角,泛着水光。

现在却不是在哭了,而是湿漉含春,漾着动情的朦胧。

解渴一般肆意吮舐她的甜腻香软。

但又像只是浅尝辄止,不多时,双唇便绵延上来,呼吸喷洒到她耳廓。

在那红烫的耳垂略一抿咬,怀里的人便倏而娇躯一颤。

两人都神魂颠倒。

眼前的小美人衣襟已然凌乱,但池衍并未多做其他。

抑下深沉的喘息和欲望。

他掌心覆上她后颈,一把将人按入胸怀,用力拥紧。

下巴抵在她柔软的发顶。

池衍一边平静着极不稳的气息,一边揉抚她的头。

他深深合目,早已透哑了嗓音:“我回来了……”

贴靠在他坚硬的胸膛。

低醇温柔的声音自头顶一字字传来。

锦虞呼吸窒了一窒。

感觉到他臂弯渐渐收紧,那强劲的力道,是要将她牢牢护在怀中。

锦虞不由攥紧了他的衣角。

他外袍襟怀半敞,她的脸深深埋了进去,泪晕打湿了他身前一片。

这一句,是她那时日夜守在他冰棺旁,最想听到的话。

躲在他外袍里无声哭了会儿。

锦虞方才想到,这时候他们都还未遇见,他怎么会记得她呢?

反应了下,她终于慢慢有所意识。

现在的阿衍哥哥,似乎不是原来的那个了……

然而还未等她去想去问,脑袋便开始晕乎起来。

不知是刚刚被他漫夺气息的缘故,还是因为残留的酒劲又刺激了神经。

当下两人都静默无声,只那么相拥着。

不知过了多久,池衍感觉到身前的小姑娘柔若无骨倚着他,好似没了力气。

从交集的百感中敛回神思,他眸光微垂。

低柔唤了一声:“……笙笙?”

然而并未得到回应,这才发现,她竟是睡着了。

池衍略微一顿,唇边忽而泛开微微的笑意。

小姑娘娇娇软软的,他一只手便能稳住她的身子。

他俯下身,臂弯穿过她双腿,极轻地将人横抱起来,走进了内殿。

寝殿琉璃瓦顶,金柱盘龙,晶璧作灯,珠玉为帘。

四扇龙纹雕刻金屏后,一张紫檀阔边架床,立柱镌刻龙鳞,四角金钩悬挂着鲛绡罗帐。

池衍缓缓放她到榻上,折腰将那双芙蓉珍珠绣鞋轻柔脱下,而后掀过锦衾,慢慢盖到她的身子。

那象征九五至尊的龙袍,尽显威仪。

然而,楚国睥睨天下的新君,此刻却是半分白日的傲冷也无。

池衍坐倚床边,眉梢眼底,尽是诉不出的温柔。

睡梦中也生怕他不见,锦虞紧紧攥住他的手指不放。

池衍便任她牵着。

目光飘向窗外,溶溶月色,清光散碎,在窗幔落下清晰的影子。

他紧绷的心神渐渐松散。

心底千回百转的思绪,仿佛这一刻才慢慢感到真实了起来。

手边突然透来暖意。

池衍回首,低下头去瞧,便见小姑娘温软的脸蛋贴了过来,乖顺地枕在他手心。

听着她温温静静的心跳,被她这样依赖。

他突然觉得,即便是在纯碎的黑暗中,心里也是无边的清宁。

*

四方馆,竹苑。

夜色渐深,卧房内清幽寂静,一盏烛火偶尔轻微摇曳。

锦宸坐在案前,光晕影影绰绰地映着他英气的五官。

他此刻脸庞微微泛着血色,苍白淡退了不少。

幼浔端着汤药进屋来时,他正心无旁骛地翻阅着什么。

“殿下先趁热将药喝了吧。”

跪坐到案侧,幼浔素手捏住微烫的碗沿,仔细递过去。

锦宸视线不离书册,只借着余光伸手接过。

瞧也不瞧地便一饮而尽。

幼浔又说道:“方才宫里来了人,带来陛下口谕,说是公主今夜宿在宫中,不回了。”

闻言,锦宸并未感到意外,将瓷碗随手一放。

他淡淡一笑,语气平静:“她要还能回来,倒才值当奇怪。”

想了想,幼浔唇角也无声泛了点清浅的弧度。

九公主对陛下的心思,已是显而易见。

况且今日筵席,皇帝陛下亲口有言,欲立公主为后,两人倒是情孚意合了。

陷入须臾幽思,幼浔缓缓收起空碗。

见他貌似还未有合书的打算。

略微迟疑,幼浔温着声:“夜已深了,殿下病情方才好转,还是早点歇息为好。”

锦宸下意识放下书册。

骨节分明的两指捏了捏鼻梁。

他眉宇间隐有愁色。

猜想大抵又是东陵要事亟待处理,却也担忧他的身体。

幼浔轻声相劝:“若是不着急,操心的事儿,不如明日再想办法。”

浅浅阖了眸,锦宸闭目养神。

自然而习惯地往肩头拍了一下,“替孤按按。”

听他嗓音含着微微倦意,幼浔应声。

半跪到他身后,白净的手落到那人两肩,轻柔捏着,却又不失力度。

他此刻已换作一身墨玉丝袍,衣料柔软轻薄。

幼浔指尖揉抚上去,能清晰地触摸到他肩颈的肌理。

不知是因红烛相照,还是别的。

她清素的双颊微微渲开一抹红晕。

即便伺候他好多年了,但一碰着男人的身体,她心里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泛起异样的涟漪。

片刻之后,只听那人声音低缓响起。

伴随着唇畔一丝叹息:“那丫头的嫁妆,倒是难为孤了。”

听罢,幼浔微微一怔,目光越到案上。

这才发现,他方才看的并非政务,而是史录。

“这历代皇女的嫁妆,虽都不失华贵,可总觉着差了些意思。”

他话语似夜深长,一听便知对此事极为上心。

幼浔轻轻莞尔:“楚皇陛下对九公主甚是偏爱,公主嫁过去,定然如在东陵一般受宠。”

池衍如此之人,自然是当得起她的夫君。

锦宸疏懒靠着椅背,一边享受着肩躯传来的舒适,一边合目浅思。

少顷,他淡沉的语气含着无限纵容:“孤的皇妹,嫁给谁都是下嫁,即便是在楚国为后,嫁妆上也不能委屈了她。”

幼浔闻言,淡色的双唇无声浮过一弯浅笑。

九公主鹓动鸾飞,不论是在东陵还是楚国,皆是受尽宠爱。

日后更是金玉作嫁,江山为聘。

这世间,大抵再无第二人,能称得上此等帝女无双,如何叫人不艳羡。

屋外呼过几许风声,卧房内烛光泛着暖意。

只听那人突然低唤一声:“幼浔。”

幼浔纤指虚握,替他捶肩,温温应道:“殿下。”

锦宸面容静如止水,仿佛是在沉思。

随后他徐徐道:“孤记得,你较笙笙,不过大了几月。”

忽然听他说到自己,幼浔愣了一愣。

却也没当回事,只当他是闲聊,随口答了句:“是,奴婢早公主三月生。”

锦宸有半晌的沉默。

而后声音静静漫开夜色里:“不小了,也该出嫁了。”

方要敲捶的手倏地顿住。

幼浔怔了一瞬,低低道:“……奴婢不嫁人。”

似乎是觉得她在说笑,锦宸嘴角划起一缕笑痕。

“总不能冷冷清清在宫里一辈子,倘若有钟情的,孤给你做主。”

烛光落到她清秀的眉眼,晕开迷雾般的浅影。

幼浔沉默不语,良久才垂了眸,缓缓说道:“奴婢没想嫁人,奴婢愿意一生都伺候殿下,还有……未来的太子妃。”

声音愈渐轻了下去。

话方言罢,她便觉得自己说了堆废话。

他将是东陵之主,以后就有自己的皇后,和后宫三千嫔妃,会有很多贤良淑德的女子陪伴他身侧,到时又何须她伺候。

幼浔默默吸了口气。

便当自己什么都没说,继续若无其事替他捏捶肩颈。

锦宸眉心毫无意识地动了一动,慢慢睁开双眸。

*

翌日,天光拂晓。

清浅的晨曦云和水一般,轻轻流淌进窗格,漾到床畔。

锦虞醒来时,一睁眼便是床顶精细雕镌的夔龙纹刻。

她盯着床梁呆了一呆。

昨晚一夜无梦,这会儿酒彻底醒了,神智清晰,却又似乎混乱了起来。

锦虞黛眉微微皱了几分。

她意识到,自己脑子里多了段与过去不相符的记忆。

好像是从朝晖殿,那个丹凤眸的男子挥刀落下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

仔细一回想,是那人率兵救了东陵上下。

崭新的记忆里,他临兵称帝,还有……皇兄。

反应到什么,锦虞睡意一瞬全无。

身边空空的,她蓦地掀开锦衾下了床,连鞋都没想着穿,便着急忙慌地冲了出去。

方出内殿,跑得太快,她一下和拂开珠帘而入的那人撞了个满怀。